——海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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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乙己



银行间市场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债券和资金,可以随时交易。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按八分利发一个债,——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个债只要两分半利,——靠柜外站着,发完了搁着休息;倘肯多花一分利,便可以多借一个亿,或者搞一些非公开,多借不少钱,如果出到十分利,那就能再配点非标,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发债发非标,坐下来挥霍着。


我从二十四岁起,便在镇口的机构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短衣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债的标位一点一点引导,看过投债的都出了什么价,又亲算着有没有比别的发债的发的贵,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利益输送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信息披露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海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海乙己是站着发债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置换延期,教人半懂不懂的。他姓海,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海乙己。海乙己一到店,所有发债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海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发两亿公开,一亿非公开。”便排出九分利来。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拖延外面的债了吧!”海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没有还存量债,吊着打。”海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延期不能算违约……延期!……发行人的事,能算违约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技术违约”,什么“延期”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海乙己原来也好好做过实业,但终于没有发展好,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背景还算强势,还有些人愿意支持,还能骗几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消停不了几天,便又大肆举债搞事情。如是几次,支持的人也没有了。海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小违约外面的非标贷款之类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也能暂时发一个新债还清,粉板上并没有写过他的名字。


海乙己发债到一半,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海乙己,你当真阔过么?”海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AAA也没有呢?”海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资金空转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海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海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卖过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卖过债,……我便考你一考。发非公开债,有几个品种?”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海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品种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做项目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不怎么喜欢发非公开;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PPN、小公募么?”海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非公开发行的注意事项,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海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下来,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海乙己。他便替他们做担保,一人一亿。孩子担保好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海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债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的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海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海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亿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发债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拖欠。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拖欠到赵家人家里去了。他家的钱,拖欠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情况说明,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发一亿债。”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海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发一亿债。”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海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亿呢!”海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利,债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海乙己,你又拖欠债务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拖欠,怎么会打断腿?”海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发了债,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八分利,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拿了发债的钱,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海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海乙己还欠十九个亿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海乙己还欠十九个亿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海乙己的确死了。


二零二零年四月十四日。

用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调侃和纪念一下今天的事。


不同的是,今天的投资者倒像是孔乙己,而欠钱不还还要搞事情的流氓企业却像是嘲笑孔乙己的酒客。


其实,大家的心情可能更像是《药》里的老栓,而那流氓企业却像是狱卒和康大叔,霸道而强横。


但还是想化用篇《孔乙己》,玩笑一下自己,也寄予一份希望。


希望那些臭不要脸的流氓,能被打断腿,能被市场无情淘汰,能受到应得的制裁和惩罚。


虽然只是美好的愿望,但万一实现了呢。


——海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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