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華和王紹成是相守五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兩人同年同月同日生，這一年同是七十五歲，打打鬧鬧了一輩子。
王紹成年輕的時候上過戰場當過兵，而劉英華的命是王紹成從槍子兒下救來的，打從劉英華死裡逃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認定了這個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男人。
那場戰爭結束後，劉英華賴上了王紹成，她滿大街地宣誓，這輩子非王紹成不嫁。
一來二去的，這兩人就走到了一起。
劉英華剛和王紹成結婚那會兒，可真是吃盡了苦頭，她哪裡知道王紹成就是個典型的大男人，脾氣大得了不得，家務做不得，半個字都說不得。
劉英華懷上第一胎的時候，王紹成的家人都希望是個兒子，可無奈，生下來是個女娃娃，甚至這難產的第一胎，差一點就要了劉英華的命。
劉英華住院的那段日子，王紹成的爸媽就一直在她身邊洗腦，跟她說：“以後最少要生兩三胎男娃娃的，你這身子骨太弱了，可不能讓我們家裡人失望啊。”
可無奈的是，醫生已經開口說了，就劉英華這體質，再生可能真的會要了她的小命。
劉英華抱著孩子出院的那天，她怕王紹成會因為孩子的事兒不要她，回到家的時候，她硬撐著身子做了一頓好菜好飯。
兩人坐在飯桌上吃飯的時候，劉英華故意開了口：“這一年我好好養身子，明年我再給你生兒子，我去老姚家問問生子的秘方，她一連生了六個都是男娃娃，肯定有法子。”
可誰料，王紹成“啪嗒”一下就將筷子扔在了桌子上，“不生！一個女兒就夠了！我不喜歡孩子！”
這話一落，劉英華以為王紹成是在開玩笑，可誰知，那往後的十多年的時間裡，王紹成當真就沒讓劉英華再生一個孩子。
在那個年代，一家只生一個娃娃，當真算是奇葩的一家子了。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劉英華和王紹成的女兒留學歸來，並帶了個洋人男友回來。
劉英華知道王紹成最痛恨的就是洋人，得知女兒要把男友帶回來的時候，她提前兩個月，就開始給王紹成做思想工作，可誰知，這王紹成兩句話就把劉英華給噎了回去：“你當我是那冥頑不靈的老古董啊！都什麼年代了，女兒喜歡誰那是她的事，你還是好好想想咱倆怎麼才能多活兩天吧！一天天淨瞎操心！”
聽了這話，劉英華整個人都傻了，在她印象裡，王紹成就是個冥頑不靈的老古董啊，怎麼忽然就這麼現代了？
女兒結婚後的第二年，劉英華和王紹成抱了個外孫女，孩子長得水靈又可愛，因為是混血，所以比周圍人家的孩子，都要好看。
孩子出生的時候，最開心的人就是王紹成，他抱著孩子，嘴裡嘀咕著說：“這眼睛像你外婆啊，你說你，長大以後得多少混小子惦記啊，外公得多活幾年保護你啊，不能讓咱家的心肝寶貝被欺負。”
外孫女出生後的那幾年，從不出國的王紹成，竟也坐了飛機出了國，而過往那個嚴肅話少的他，也不知是因為見識得多了，還是年紀大了，慢慢地，竟變成了話癆，比劉英華還能叨叨。
隨著老兩口年紀的增大，劉英華和王紹成的女兒帶著洋人丈夫一起回了國，決定在國內定居。
而他們老兩口心裡明淨著，這女兒女婿回國，是因為他們倆的身體一日不如一如了，留在身邊看著，才能安心一點。
五口人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王紹成每天都會給外孫女講以前戰場上的故事，他教孩子如何對付壞人，如何保護自己，而劉英華每天除了做好吃的飯菜之外，就是出門去跳廣場舞，不亦樂乎。
這天晚上吃完晚飯，一家人坐在客廳吃水果看電視，劉英華拿著小零錢包就要出門，女兒問她去幹嗎，王紹成就沒好氣地來了一句：“又跑出去跟騷老頭子跳舞！你一天天的能不能檢點點？！”
劉英華不服氣：“誰跟騷老頭跳舞了！你擔心你倒是去看著我啊！一天天對我愛搭不惜理的，現在倒是管上我了！”
王紹成鼓著氣：“誰對你愛搭不惜理了！你要是讓我發現你跟老頭子跳舞，我拿槍桿子嘣了你們倆！”
劉英華笑著嘲諷一句：“一把年紀了倒是會吃醋了，我跟你過了幾十年，也沒聽你說過一句我愛你！現在來能耐了啊！你看你那死樣，槍桿子都拿不起來了吧！糟老頭子！”
劉英華出了家門，女兒和女婿就在沙發裡偷笑。
女兒看了王紹成一眼，說：“爸，你真一輩子沒對媽表白過啊？那媽也太可憐了！”
王紹成故作姿態：“天天兒女情長的像什麼樣子？！”
說完，王紹成顧自地琢磨了一會兒，遂起身：“不行，我得跟著她看看去，是不是又跟老頭跳舞了。”
劉英華和王紹成的老年生活，就這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拌嘴中緩緩度過，而直到他們老兩口七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年，一切，都變了。
這一年的生日，劉英華打算在家裡過，王紹成怎麼都成，就隨了老太太。
只是生日的這天，王紹成突發奇想，想吃上一口以前年輕時候吃的野菜，就讓女兒女婿開車，帶著自己上了郊外的山上，而劉英華留在家裡，做幾道平時的家常菜。
只是誰都沒料到，獨自在家的劉英華，竟突然犯了心臟病。
王紹成匆匆趕回家時，他們把劉英華送去了醫院，只是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裡，她便逝世了。
劉英華離世，王紹成從此一蹶不振。
他不再和家裡人說話，不再按時吃飯，不再對身邊的事物感興趣，他沒日沒夜地坐在他和劉英華的那張床上，發著呆，默著語。
後來，得知這件事的老戰友來找了王紹成，舊友見面分外親，這是自劉英華離世之後，王紹成第一次說了這麼多的話。
那天，老戰友敘舊的那個下午，王紹成和老戰友講了很多過往的事，只不過，這每一件事，都和劉英華有關。
他說，當初他一點都不喜歡劉英華，長得瘦瘦小小的，一點福相都沒有，要不是她拿得出一手好菜，他是絕對不會屈服的。
他說，剛結婚的那些年，他和劉英華是完全地不合，隔個兩三天必須大吵一架。那時候他特納悶，這劉英華平時弱小無力的，一吵起架來，十頭牛都拉不動。
他還說，他娶完她以後就後悔了，誰知道劉英華那身子骨就能生個女娃娃，這些年他都羨慕死其他的戰友了，兒孫滿堂的，多熱鬧。
他甚至說，他後悔娶劉英華了，如果他不娶劉英華，劉英華就不會因為生女兒而落下了一身的病根，也不會有了什麼心臟病的毛病，更不會這麼早的，就離開他。
那一日，戰友離開後，王紹成坐在窗邊望了外面的天空許久許久，而第二日醒來時，他被送去了醫院。
醫生說，王紹成得了老年痴呆。
王紹成病了，不僅身體病了，腦子也病了，而自從劉英華離世之後，他的狀況一如不如一日。
有的時候，王紹成會突然變得清醒，他會問女兒，老太婆什麼時候回家啊，而女兒總是說，快了，快了，很快就回來了。
就這樣，王紹成時隔幾天，就會問出這樣一句話，而每次女兒回答完以後，他就會坐在家門口，一直默默地等待。
這樣的生活大概持續了三年之久，後來，王紹成乾脆臥床，病得起不了身，女兒女婿都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但沒有一丁點的好轉。
他們都知道，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陪著王紹成走向最後的終點。
王紹成七十九歲生日的那天，一家人照舊在一起慶祝，黃昏時刻，女兒女婿在廚房忙活著，王紹成就坐在輪椅上，對著家門口發呆。
外孫女拿著過往那個年代的老舊相冊，放在王紹成的雙腿上，一頁頁地翻給他看。
“外公，這是外婆年輕時候的模樣，你還記得嗎？那時候的她真漂亮。”
而此刻，原本毫無知覺的王紹成，忽然哼了聲點了頭，那似笑非笑的眼角，竟多了幾分褶皺。
外孫女繼續向後翻著相冊，王紹成卻默然流了眼淚。
外孫女急忙跑去了廚房，把外公哭泣的事情告訴了母親，而母親走來時，竟看到王紹成在閉著眼睛微笑。他早已斑駁褶皺的雙手，緊緊地握著那個相冊，而窗口的黃昏光線，斜斜地照射在他的臉上。
驀然間，王紹成開了口：“老太婆什麼時候回家啊？”
這一次，王紹成詢問的語氣溫和又安詳，好似，一個熟睡中的人，默默地開口說了一句夢話。
女兒忍著心裡的痛楚，一如往常地回答：“快了爸，很快就回來了。”
而這次不同的是，王紹成忽然點了點頭，他身子微微地向後靠了靠，“那我再等等。”
眼下，窗口的昏黃光線，愈發地刺眼紅亮，那大片大片的光，打在王紹成的身子骨上，好似在召喚著什麼。
那一天，王紹成吃了女兒親手做的生日餐，晚上的時候，他回到床上睡得安詳；只是第二日一早，女兒和女婿發現王紹成竟自己一個人推著輪椅去了家門口，而此時的王紹成，已經沒了呼吸。
只是，他的手中，依舊握著那本相冊。
大概，王紹成在劉英華離世後的那些年，他一直在等她回來，他想告訴她，當年他從敵方的槍子兒下把她救出來的時候，他就對她一見鍾情了；他想告訴她，她那麼瘦瘦小小的一隻，大概也只有他能保護她了；他還想說，雖然在一起的幾十年吵了無數次，但他願意永遠做先低頭的那一個，儘管，他年輕時曾馳騁戰場，從不低頭。
而劉英華這輩子都無法知道，王紹成這一生曾哭過兩次，第一次是女兒出生，她患病臥床，第二次，是他臨走前看到她的相冊。
他問了那麼多年的“老太婆什麼時候回家啊”，那是因為他想親口對她表白一次：我愛你啊。
只是，這未曾開口的一句，大概要挪到下輩子了。
不過也好，這一生留下遺憾，下一生，才好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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