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哪。
它们告诉我,我们的家是在陵羊泽。从涴水向北走,才有可能回家。
成群的同类一起结伴而回,我跟着它们,要游回去。
至清无底的溪水依山而流,途中少食,饥饿疲惫,仍有一个念头在脑海盘旋不散,想回家。
未行多久,我便发现我体质与众伙伴不同,只好去辟另一条相近的常温的水路。
我是一条鱼,却不知为何,怕冷。
被一个网状东西拉上来的时候我还未反应过来,周围挣扎的其他鱼类让我有一丝慌乱。
随即,我被一双手捏住鱼尾,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群粗布衣衫的少年都围在一起看我。
“这鱼怎么这么丑?”
“就是,太难看了。”
“那我们把它扔掉吧。”
……
我察觉到了恶意,身体不停扭动着想逃脱,却被压制,动弹不得。
“那给我吧。”
我看见第一个抓住我的一个男孩说:“反正你们也要丢掉,那给我吧。”
我被辗转着交到那个男孩手里,他用一个破烂的陶罐把我装起来,回去的路上他看着在里面不停游来游去的我笑的露出豁牙:“你可真丑。”
我安静了一会,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
我被养在他家里,一直都很焦躁,如果再不离开我将无法回去,只我一条鱼是无法找到回去的路的。
可我现在只是一条鱼。
我无法再回涴水,我甚至无法从这个漏水的陶罐离开。
我有些绝望。
几颗谷粒缓缓从水中落到我面前,我看着头顶笑嘻嘻的少年,他说:“快吃吧,我给你偷的。”
2
许鱼家中只有一个父亲,他养了我八年。
我错过了回陵羊泽的最好时候,我在忧心忡忡我即将到来的蜕变。
我未曾料想我的成年是在许鱼变成孤儿之后才到来,那个男人死在了大海里,尸骨无存。
我在半夜变成人形,我不知道去哪,只好蹲在陶罐旁边。
第二天,许鱼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和空掉的陶罐,他开始愤怒,他推我:“你把我的鱼弄哪了?”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的鱼身只是为了方便游回发源地,蜕变也是为了方便生活和繁衍,这些形态都是不可逆的,我回不去了,我只能呆在这。
于是我不说话。
我在他的院子一动不动的待了三天,他终于于心不忍,面色阴沉的给我一些食物,问:“你叫什么名字?”
“冉遗。”
他再问我来历和父母,我便是一无所知了,只沉默。
他默认把我养了起来,就像当初养我还是鱼的时候。
家中粮食匮乏,又无经济来源,许鱼只好进城,去找一些活来干。
前几年都是辛勤劳动却少有得,到了后来,他带回家中的东西却越来越来越多,穿着也越来越好了。
我问他:“你是做什么挣钱的。”
“阿冉,我找到了一个好法子。我在城里发现,最厉害的不是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有钱的贵人,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官员。冉冉,我要去当大官。但是现在我要先努力挣钱,以后可以去给他们送东西,混得一官半职,我们以后就不会为生计发愁了。”
可是我仍不知道许鱼现在做什么的。
直到那天他回来,印堂发黑,浑身环绕着一圈黑色的戾气。
刚到院子便晕倒了,手里紧紧攥着几锭银子。
我赶紧去找大夫来看,村里不行,又跑去城里,他们说,寻常药根本治不好,要去京城的大德寺的主持做法。
去京城要六七天的路程,许鱼一直昏迷不醒,油米不进。
夜里他睡得极其不稳,老是喃喃着看见很多东西,和他说话仍是没有应答。
我实在无法,只好割了左手胳膊的肉炖汤一口一口哺给他吃。
他终于清醒,也终于愿意交代他现在是在一家道观里捉诡,里面都是一些江湖骗子,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招摇撞骗却挣得不少钱。
“那你这次去是谁让你去的?”
“一个员外花了高价钱让,我的那个同行说他得有个人帮忙,拉着我去了,五五分成……”
“你离那个人远一点。”我对他说。
他还是很虚弱,点了点头,又睡了。
3
我没有想到许鱼会把那个同行带回到家里面。
穿着紫色道袍,须发近白,拿一杆拂尘,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却在见到我之后眯着的眼睛里闪出一道精光。
许鱼不听我话。
我拿起刚洗锅用的污水,直直的朝他泼去。
许鱼瞪我,阿冉,你怎的这般无礼。
“罢了罢了。”竟是他笑着解围,“小娘子莫不是把我当作那些江湖骗子了。”
我看了许鱼一会,转身进了屋,从里面关上门,他们便只能留在院子里了。
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许鱼终于妥协把人带离了。
晚上回来,许鱼仍是不知道我为何生气,不停解释说,那个同行很有本事,那个员外家的鬼很多有名的人都无可奈何,他和那个人一起去了以后便把那诡赶走了。
我沉着脸,没有告诉他,那是把怨气引到了他的身上,诡是跟着怨气来到了他身边,被我化解了。
一朵珠花轻簪到我发间,我一愣,看许鱼莫名红了脸,道:“阿冉,我不知你家世,我也不知你来历。但这三年内我却能知道你脾气温和,性格良善。你若不嫌弃我现在穷……”
然后他突然笑了:“我也不嫌弃你丑,我便做好事娶了你吧。”
许鱼要准备成亲,我们没有太多亲人,所以不准备办的过于隆重。
成亲前几日,我在屋内午睡。
隐约听到院中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你把她迷晕,送过来,我自有安排……”
“你还犹豫什么?你知道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形,即使没有御凶的作用,也是罕物……”
“只是帮王爷除一些凶邪之气,不会危及她的性命……”
只有压低声音的人越来越焦躁:“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机会只有这一次,只要用她治好了王爷,富贵荣华,锦衣玉食,你一辈子都享用不完!”
4
许鱼进屋,脚步沉重,他坐在床旁摸我的脸。
我抓住他的手,睁开眼看他。
他并无慌乱,只静静看着我:“阿冉,我是故意让你听到的。”
“京城里皇上的亲弟弟被缠上了,大德寺的主持都无法,只说要找一种鱼身蛇首六足,目如马耳的鱼类。招贴的皇榜无人敢揭。”
“嗯。”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是吗?”他问。
“嗯。”我又点头。
“你是我养了那条八年的鱼吗?”
“嗯。”我仍点头。
他不说话了,垂下眼来,又轻问:“那么你还能找到和你一样的那些鱼吗?”
我摇头。
呼吸可闻的静谧并不好受,大约过了半柱香,他才说:“阿冉,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他又说:“阿冉,你知我想出人头地,高官俸禄,不是因为我贪图享受,我是在想让我身边的人可以被保护,可以被依赖。”他救下一条丑鱼,养了八年后,丑鱼助他出人头地。
“阿冉,若我当上大官,我必用尽一切把你赎回,等你归来,我必十里红妆迎你。”
“阿冉……”
“好啊。”我打断他,点头:“我听到说没有生命之虞,那便去吧。”
他眼中对于权势的欲望热得灼人,他其实并未给我选择的余地。
而我,又怎敢拒绝。
无论对我求亲或是把我送人。
5
又见到那个人,他摸着胡子笑的肆意:“许公子是聪明人,希望小娘子也是。”
我盯着他,他与我直视,并不闪躲:“我看徐公子能在后平安归来就知他身边必不一般,果真,竟找到了上古记载的异兽……”
“便是我带你上京了,许公子不忍看你在京受苦,只来看你,并不跟随。”
他的笑声刺耳,对我摆摆手:“你莫要生气,这世间没几个人能拒绝这么多的诱惑,你若是还有话同他说,便去吧。”
许鱼站在驿站的柳树旁,穿一袭青袍,没有走近我们,是在等我过去。
我太疲惫,亦无气力。略过他,直直走向马车。
伸手翻车帘,脚步顿住,回眸看他。
青衣翩卷,眉眼凝重,似有眷念,却无悔意。
我入车厢,闭眼,车夫驾马离去。
我未再回首。
我与许鱼此生,诸事皆无缘,诸情皆无份。
只余两次。
一次,他抱着罐子,刚掉的牙还没有长好,笑我说:“你可真丑。”还有一次,他脸红看我,说:“你那么丑,我就做好事娶了你吧。”
再无此后。(作品名:《遗鱼》,作者:白格子。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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