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霏雨散的日子(7)

杨敬礼家添了孙子,房长春家添了外孙,两家都很高兴,史宝玉隔三差五就吵着来看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房丽琴奶水不行,祖母尹映嵘一进病房走廊听哭声就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孙子,总感觉孙子小小年纪懂得天下事,在强烈控诉着自己在新社会忍饥挨饿。杜月萍把小儿子房丽书撤走了,围点打援的工作已基本完成。

杨冬桦的儿子生下来头发很茂盛,哪也不像他,似乎都像房丽琴。杨冬桦记得第一次在婴儿室看着自己的儿子,正开心的看着儿子,可护士一边换着尿布,一边指着邻床的孩子说,这才是你儿子,洗完澡我把两个孩子换了床位,这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不能马虎。负责洗澡的护士清楚,可杨冬桦彻底犯起了糊涂,怎么看邻床的那个都不像自己的儿子,只有刚进门第一眼看错的那个更富有感情,还冲自己眨眼呢。以至于杨冬桦未来发现了许多儿子身上不像自己的地方,甚至也没半点房丽琴的影子,心里就落下了孩子抱错了的心理障碍,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发愁,自己今后要不要替别人把孩子养大,或者按血型做亲子鉴定,把护士的弥天大谎公布于天下。可护士是房丽琴的同学,她们这是唱的哪出呢,把自己的孩子支到天涯海角对她老房家有什么好处,要不要公开这段秘密?可在杨冬桦心里一直是个秘密,杨冬桦想起这孩子就犯愁,人也变得消瘦了,别人知道了反而会把这事当笑话传。杨冬桦又想起护士每天都给新生儿洗澡,那么这批孩子像瓜果梨桃一样在婴儿室被捣腾着换了多少次,谁能说的清楚?白生了一个儿子,恐怕已经远走他乡了。在一个无人监督的日子,杨冬桦偷偷的来到医院,向产科工作的同学行了方便,翻看那一天体重七斤四两的男孩,这些孩子都是重点怀疑对象。七斤四两的只有自己的儿子一个,问题自己养着的这个儿子是不是呢?杨冬桦心里受不了这种煎熬,让儿子的真假身份闹得整天浑浑噩噩更加消瘦,眼窝深陷,颧骨都出来了。母亲尹映嵘知道没抱错,和自己儿子冬桦小时候很像,儿孙都随杨敬礼有个高高的后枕骨,这都要在脑壳长硬前把后枕骨睡进去。房丽琴也明白一点,自己儿子头发黑而且茂密,发质好。

孩子需要上户口,杨冬桦有点像他的父亲,他觉得得让自己的儿子从小学做好人,学做好事,学看好书,就起了一个难写的名字:杨胤学。杨胤学长到一岁多还不会说话,祖母尹映嵘在孙子刚出生的时候在耳边打过响指,孙子还是有反应的。杨敬礼怀疑儿子儿媳妇给自己生了个哑巴孙子,就领着去医院挂熟悉的专家号。过路口听见汽笛声胤学比杨敬礼反应还要灵敏,指着一辆少见的桑塔纳牌轿车嚷道“纳,纳”,杨敬礼不管孙子的嘴里敞开发出什么古怪动静,杨敬礼要的孙子是一个聪慧孙儿。医院几个科室都查不出缺陷,孙子依旧不开口说话,杨敬礼就扒开孙子的嘴,拿手电筒检查舌头,像检查能打雷的开关。觉得自己的心情像块旱地,就指望着孙子说句话能打上一声雷。杨敬礼希望孙子能说句囫囵话,在临近春节的某天,邻居家的孩子放着二踢脚,杨胤学捂着耳朵,说,爷爷,响了,害怕。杨敬礼刚听到爷爷两个囫囵字,大喜,对众人说这孩子大器晚成,觉得心里窜起了几朵爆开的火花。从此杨敬礼每天的功课就是把孙子叫到身边,在家人面前学说话。胤学似乎不用学,他平时捡了不少话武装了头脑,还能学每个大人说过的话,比如杨敬礼在胤学一岁的时候,见胤学不睡觉,愤怒地要把孙子扔到野外喂狼。胤学大概是这个原因才缄默其口,对往事避而不谈,从不开口说话了,直到害怕二踢脚寻求杨敬礼的保护。杨敬礼知道了什么叫后生可畏,自己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孙子眼里,变成了只有和野外的狼才有瓜葛的浑人。

第二年冬天,胤学很小的时候,杨冬桦在掏院子里的下水道,用的是平时舀米的瓢。杨胤学看了一会,跟着父亲后面,问道,你这勺子还要不要。杨冬桦没太明白,说,要啊,不要怎么淘米。胤学说,爸爸,这个下水道是不是和茅房的下水道通在一起的?杨冬桦说,家里的下水道都是连在一起的。胤学说,你这不等于直接拿勺舀了屎吗。可是整个小区的居民都这么干,杨冬桦在闲聊的时候把胤学话里的道理一讲,弄得小区的居民连续几年吃饭也不香。

在祖父杨敬礼家的时候,杨敬礼除了看胤学说话就是给胤学捏鼻梁,因为胤学的鼻梁实在找不到。胤学四岁那年问哥哥宝玉,为什么大人大,我们这么小?宝玉说,大人都是小孩长大的,我们有一天也会长大。胤学问,那后来呢。宝玉说,大人就变成你爷爷奶奶那么老,然后人会死。胤学问,死是什么意思?宝玉说,死就是一个人病很重闭上眼睛再也无法醒来,家人把他烧成一把灰,我们都有死的那天。胤学这天感觉到自己无病而终,至少被哥哥判了死刑。宝玉又说,也许我们在梦里,实际上我们都三十多岁了,只是没人让我们醒。一句话说的胤学又昏昏欲睡了,想戳破这个梦。宝玉说,梦啊,可别醒。胤学焦虑的问,为什么呢。宝玉说,也许我们是路边的狗,睡着了梦见自己成了说话的人啊。这句话比宣判胤学死刑那句更沉重了,自己仿佛成了梦里一觉醒来人人唾弃的流浪狗。只有胤学一个人流浪,而宝玉则是在胤学脖子上套着绳索的人。

尹映嵘在抱着第二个孙子的时候,忘不了那个成功牵线的媒人。当时杨敬礼还没有离休,一天下班的时候,一个戴着土耳其帽子的四十多岁男人喊住了杨敬礼。杨敬礼打量这个陌生人,想到老家是不是来人了。这个自来熟的人用嘴对手哈着气说,杨书记,您不能在办公室随便骂骂咧咧了,俗话说人多嘴杂,隔墙有耳,我都知道你骂了什么。你不怕再去铜镜镇学习劳动?杨敬礼想这人难道是在铜镜镇当年监督自己劳动,后来又被自己清查,从而专打听了自己的工作地点,来找事的?戴土耳其帽子的男子说,我是您二闺女的同事汪勇,不还是高秘书委托您疏通了关系,把我从蔬菜公司调到了外贸局吗,我今天来要见见恩人杨书记,多谢您和外贸局组织上对我的关心。杨敬礼如从梦中醒来,这不就是那个媒人高秘书的表弟吗,帮他表弟安排工作的事情看来办成了,高秘书怎么一直也没联系自己。杨敬礼脱下自己的手套说,天冷,戴我的手套,小汪,去家里坐坐。汪勇痛快地答应了。

回到家里,杨敬礼问,高秘书是回族同胞,你呢,小汪?汪勇笑着说,杨书记,我们一家也是回族。杨敬礼又问,你现在调到外贸的哪个部门。汪勇说,在人事科干秘书。 汪勇喝了两杯茶,对尹映嵘很是客气,吃了一个苹果。杨敬礼出去割羊肉,说吃顿羊肉汤吧,羊肉水饺太慢了,就让小汪坐一会。小汪开始不愿意,后来在尹映嵘的强留下答应了,这都是给媒人高秘书脸面。两个老人出去后,汪勇看到发烧咳嗽的大外孙史宝玉睡着了,就把床上的被子拉过一张,给宝玉盖上了。回来后小汪笑呵呵的指着史宝玉说,这孩子长得随她妈妈,是史宝玉吧。杨敬礼笑呵呵的说,是,是,就是这个小家伙。说起来多亏你们家的表亲高秘书,当年给操心帮忙,才认识了史县长那家人,史县长那家人好得很啊。汪勇喝了汤走后,当天夜里杨冬梅来接宝玉,父亲杨敬礼说,你们单位有个新调来的汪勇你熟悉不熟悉,四十多岁,在人事科。杨冬梅说,人事科的人忙,一般见不上,都很面生。

杨敬礼有些感慨,自己已经很久不在公众场合发表观点了,自己的言行举止还是传到了高秘书的耳朵里,高秘书真是精啊,让表兄借着感谢来提醒自己。尽管训人骂人的毛病改成了都在家里骂,想想白天的一切,尤其是汪勇的提醒,还是觉得羞愧。这个小汪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拘小节,不怕得罪了自己的暴躁脾气,指出了自己的错误,这是个很敏感的做法啊。杨敬礼觉得自己遇到的这个外贸的小汪,是个可靠的同志,和高秘书还不太一样,那个高秘书要用人情换人情,自己总像有筹码攥在这个小官僚手里,心里不踏实。汪勇完全没有这层意思,亲自来投靠自己。要能把小汪攥住,以后就不用怕那个高秘书再有什么弯弯绕,底牌不在我手里么。杨敬礼长舒了一口气,自己也并没有赔上什么,动用的外贸局的人脉也都是老关系,哪有高秘书让自己结了一门好亲家重要。

日子久了,汪勇一直没来,杨敬礼就像缺了个朋友,仿佛有些什么话真对他说,杨敬礼本想去跑一趟外贸局,又觉得自己并没有欠他什么,人人不能都像自己退在二线没什么事做,秘书工作很繁杂,现在的秘书工作自己未必能看明白。一个周末,就在杨敬礼拿了一瓶酒,打算去高秘书家里探听小儿子婚事,顺便再说说汪勇那天来自己家里来龙去脉的时候,汪勇拿着两样东西来到了杨敬礼家,一包枸杞,一包发菜,说,这是老家里种的民族特产,这枸杞和发菜放到一起加些豆腐可以熬粥喝,别和桂圆大枣一起吃。杨敬礼笑嘻嘻地问,小汪,这些日子怎么没来串门,工作忙么。汪勇说,机械厂的老刘,你认识的,他想把小儿子让我找组织上照顾一下,调到防疫站工作。我正跑着的。杨敬礼就把给高秘书的那瓶酒开了,又留汪勇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饭。

杨敬礼想一个小秘书怎么有这么大本领,就去了机械厂家属院老刘家串门,得知真有个外贸的汪秘书在为老刘小儿子操心找工作的事情。老刘说,小汪家是有些路子的,他父亲以前不在县革委会当副主任么,儿子四十多岁了还能调到外贸局当秘书。杨敬礼听到这里心里笑了,汪勇大概也动用了他父亲的关系才能给人办事,如今社会,互相帮衬,回到文革,岂不是又要被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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