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霏雨散的日子(6)

結婚那天房麗琴喝了不少酒,臉色通紅像紅燈籠。楊冬樺的臉也紅,是複雜的思考加緊張情緒的表現。楊冬樺又想起了岳母杜月萍,蠻橫霸道的豐滿形象在他腦子裡浮現出來,自己結了婚會不會變成房長春的刻錄版呢,因為岳父母的生活狀態也決定了自己和配偶將來的生活。楊冬樺平日裡滴酒不喝,因為自己曾大醉過一次,那次是因為失眠喝了一瓶二鍋頭,頭暈目眩,扶著牆吐,牆好像和地又是平行的,頭痛了一百天,醒酒後身體好像被掏空了,虛弱得很。楊冬樺和房麗琴住在楊敬禮家的南屋,那是曾經和楊冬青共住的一間屋子。楊敬禮當初在退單位的三間宿舍瓦房的時候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眼前的這一幕,兒子娶了媳婦怎麼辦?現在是大兒子,等到冬青也娶了媳婦也只好也住進廚房了。楊敬禮沒有怪自己沒長前後眼,今天決不能怨昨天傻,昨天有昨天的考慮,當年退掉多出的三間房那是個原則問題,自己打倒的就是多貪多佔的地主思想。楊冬青晚上一個人睡在廚房裡,睡覺前總喜歡吃幾塊哥哥結婚的花生酥,花生酥是姐姐買的,寶玉也喜歡吃,不管是誰買的,反正自己睡在廚房,吃就佔著理。吃東西不犯家法,可卻養成睡覺前吃東西的壞習慣,有時候半夜起來就餓,就把作為第二天早飯的剩菜飯吃了,第二天只能讓嫂子房麗琴重做。有一天,冬青在後半夜裡吃著半個餅的時候,忽然想到如果照這樣吃下去,總有一天,自己未來的媳婦會和嫂子一樣多勞動,多做些飯填補自己吃下的窟窿,於是,因為沒有油水吃剩飯的貪婪念頭便漸漸戒了。冬青覺得老爺們不能讓媳婦寵著,家裡沒人注意楊冬青的變化。

楊冬樺自從和房麗琴結了婚,表面是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其實是單過。在另一個灶裡做飯吃飯,但是額外多交一份伙食費,算是小兩口對家的貼補。楊敬禮一直不同意這個做法,住我的房子不吃我的飯,明顯的不孝順。楊冬樺便把那點生活費交給母親,母親拿在手裡,等於替大兒子藏些私房錢。房麗琴年輕的時候比較能幹,飯都是和母親一起做,和楊冬樺兩人下班就回家,基本沒有額外花銷,讓母親尹映嶸省心,家裡也的確多了房麗琴的一份收入。楊敬禮得知楊冬樺另備了一手,把生活費都交給了母親,覺得兒子故意要把父子感情搞僵,說了句,那就明著來,你們住的那間屋我也不要了,有本事你連房子一起搬走。

房子搬不走,那個年代還沒有租房這個概念。楊冬樺就和冬青擠在廚房睡,房麗琴帶著恐懼和疑惑回到了孃家,一切又回到了楊冬樺結婚前的狀態,生活費也不用交了,可楊敬禮的兒媳婦沒了。很明顯杜月萍的女兒房麗琴是帶著委屈回來的,既然回來了,還是要回去,但怎麼打圓場呢。杜月萍讓房麗琴在家裡住了幾天,杜月萍想了想,房麗琴的妹妹房麗棋還在煙臺上電力技校,她還在做夢的年紀派不上用場。一天讓楊冬樺陪著房麗琴又回到了婆家,自己便和小兒子房麗書登門拜訪,對親家尹映嶸說,自己家住在郊外的電廠家屬院,兒子在城裡上學太遠,住校不方便,能不能住在離學校近的親家?就這樣,房麗書和冬青在廚房住下了,房麗琴和楊冬樺又回到了小兩口剛結婚的狀態,回到了那間房,而兩家的關係比以前更密切。尹映嶸接受了親家的下策,沒有什麼辦法能夠對付楊敬禮的偏執。令楊敬禮高興的是,兒子楊冬樺再也不提分家的事,兒子兒媳只好悄悄地把生活費按杜月萍的指示都存在了她那裡,為將來的外孫讀書用。

楊敬禮六十歲的時候,和年輕同志完成了交接,以前自己在“清查辦公室”上級指哪自己打哪,到後來自己打哪機關同志們打哪,楊敬禮厭倦了官僚主義作風,厭倦了眾人貢品高香的時候還能做萬年的菩薩,做人們心中永遠的能臣干將。一邊在辦公室罵不良作風,一邊還不能和不良作風做鬥爭,貪腐沒鬥倒一個。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在辦公室當著眾人罵街,緣由就是被逼迫到二線,心中窩火,一面想做官管理更多工作,一面又想同抬頭的官僚主義作風說“不”。現在好了,無官一身輕,過去武官身子輕了是脫了鎧甲,現在文官身子輕了是遠離了崗位,註銷了權力,輕鬆了思想。離休家裡不少肉不少糧,工資照領,就是感覺少了點什麼,少了點什麼呢?身上的皮肉也沒有少。楊敬禮去了理髮店颳了鬍子,理了一個大背頭,出門前聽理髮員說,慢走啊,老楊。楊敬禮明白了,原來是官丟了,官威也丟了。走到飯店門口,正好撞見了高秘書拉著幾個人的手,從轉門裡出來,其中一個醉的一塌糊塗,看見楊敬禮,說,這不是老局長麼。喝醉酒的人醉到一定程度,看到熟臉的人便上去親密的胡說,說的雜七雜八和楊敬禮牛馬不相及。楊敬禮和高秘書聊了兩句,聊來聊去,高秘書知道楊敬禮離休了,所以並沒有談工作,而是直接聊家庭生活,瞬間又變成了媒人,問起楊敬禮小兒子冬青的個人情況。楊敬禮便一股腦說了,把婚事託付給了高秘書。高秘書仍舊一口一個老書記喊著,讓路人聽得耳朵生繭,把楊敬禮叫的不敢應。

回家的路上,楊敬禮先想到了那個醉鬼形容自己老,說自己是老局長,這算是認錯了人,可高秘書也開始這樣叫自己,由楊書記改口成了老書記。楊敬禮漸漸覺得,自己大概真的年老力衰了,和官衣脫掉的還有幾十年的青春。楊敬禮不能再讓時間流逝,時間都去哪了?趁著自己還能在家裡說話唬人,得趕緊搞一次人事改革。小兒子冬青幾年前學會了抽菸,自己管不住,動不動跟自己擼袖子尥蹶子,工作倒不擔心他挺會幹,婚姻的事應該讓高秘書這樣的高人跑跑了,沒準再給我拉來一門幹部親家。想起楊冬樺自由戀愛讓自己領教了杜月萍的各種心計,覺得和老房家的婚事這在日後將是個問題。因為親家的小兒子房麗書住了進來,這明顯是個下馬威,倒也不怕,看來黃河改道也應該讓冬樺和麗琴單獨過了。房子怎麼辦呢,要是當初不退那三間房?楊敬禮皺起了眉頭大肆批判起自己的修正主義思想。

由於楊敬禮離休,家裡有一個孩子可以頂替工作,楊冬樺成了最佳人選。楊東樺老實,不太笨,這是楊敬禮衡量太子的唯一標準。楊敬禮覺得,孩子要是從小到大坐在位子上不能動那最好,學習肯定能用功,這一點,上班坐辦公室也是同樣道理。楊冬樺之前對縣城的雜誌社,不光投稿發表,還做了幾次臨時編輯,文才方面和楊敬禮的歪才對路子,這倒合老楊的心思。可現在的住房開發公司雖說也是事業單位,但重效益,缺的是能給城市幹規劃,畫房屋結構圖的年輕設計師,不缺作家,楊冬樺只能在單位裡用印刷機幹印刷。 房麗琴人比以前胖了些,也開始變的慵懶了,心思不在家務上只注意休息,楊冬樺只以為是岳母家的剝削家庭脾氣犯了,母親尹映嶸猜到結婚一年多,大概是懷孕了。去醫院一檢查,預產期也知道了,恰巧這時候單位分給了楊敬禮一套職工宿舍。楊冬樺因為結了婚,也分了一套。家裡憑空多出兩套房子,單位既沒打招呼也沒給計劃,楊敬禮覺得這時候要搬出辯證法了,開了個家庭會,說分房有好也就有壞。好的方面冬樺結了婚一下有了自己的窩,給家裡省出了地方。壞的是一旦要住進去,政策說變就變,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光怕將來有各種交費可能,路線一變說不好一家人都要捲入新的階級鬥爭,這個會議把一家人聽的煩膩不已。岳母杜月萍知道了,覺得親家楊敬禮傻透了,合法給的房,早住早享受,楊敬禮看著杜月萍安插在自己家裡的房麗書這個梗,便不再說什麼。

房麗琴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家裡開始張羅著找保姆。找保姆又讓楊敬禮一肚子意見,覺得自己大小是個幹部,怕鄰居說閒言碎語。尹映嶸只對楊冬樺兩口子說你爸爸在文革中被嚇破了膽。這頭根本沒人在乎楊敬禮腦子裡產生過什麼階級概念,房麗琴孕產期反應比較大,在家裡保姆操持著,依舊吃什麼吐什麼,辣的鹹的酸的都不吃,冬樺覺得再不吃肚裡的孩子就會受影響,便哄著她吃。房麗琴只吃花生酥。到了婆婆家,也是一塊接一塊地吃花生酥,頗像寶玉心中大舅結婚時吃糖的景象。房麗琴吃的花生酥是用冬樺工資買的,就也拿起來給寶玉吃,寶玉一個小孩子,嘴巴小,怎麼吃,速度也趕不上房麗琴的速度,因為房麗琴吃糖像是在吃飯。有時候冬樺只好幫著寶玉消滅幾塊超過舅媽哄寶玉開心,這更引起寶玉的不滿,因為寶玉依舊以為花生酥是用媽媽的錢買的,彷彿只有媽媽的錢能在糧站流通。寶玉就拿起了一根頂門的棍子,惱火了起來,指著舅媽房麗琴隆起的小腹說,舅媽,你是屬老鼠的,你再吃我的花生酥,我就把你的大肚子打癟,把裡頭的一窩小耗子都打死!說的冬樺哈哈大笑,冬梅倒覺得寶玉越來越像史建彬了,前因後果毫無邏輯分寸,混混沌沌,分不清好壞。

陰曆六月二十三,房麗琴在醫院剖腹產,情況不太好,婆婆尹映嶸在家裡沒敢去醫院,想那個年代的人行軍打仗在路上一樣生孩子,就像茄子瓜果落地一樣靠地心引力,沒想到現在的孩子這麼嬌貴,難過地流下了淚。杜月萍毫不在乎的在家做著月子裡的飯,今天不生明天生,醫院又不打烊。楊敬禮在醫院的等候區不能抽菸,轉來轉去,和親家房長春說話,張了張嘴,又找不著嘴了,就一直在找那張嘴尋話說,見氣氛冷了便尷尬的閉上了,自己坐在走廊的連椅上默默的抽菸。兩隻手又插在頭髮縫裡,有了許多錯覺,一遍一遍的惆悵。房長春因為長期在家裡不敢暢所欲言,到外面突然無人阻攔有了自由發言的權利,反而就落下了結巴的毛病,從手術室門打開到護士走過來,嘴裡的那一句結結巴巴的話都沒有完全能夠表達出來。房長春正急著吐那句話,楊敬禮慢悠悠的吐了一個眼圈,這時候楊冬樺聽到了護士說,男孩,七斤四兩,母子平安。房長春便像磁帶卡了一樣的吐字發音頻率到聲調陡然提高了八度,高聲流暢的發表議論著眼前所有一切,話裡話外只說那一套傢俱當嫁妝打的真值,完全遺忘了生活中寄居杜月萍籬下低人一等的苦衷。楊冬樺猛然長高了一些,彷彿長成了一棵白楊樹了。兩個人忽然形體上的變化並沒有讓楊敬禮分神,楊敬禮摸著身上的煙,也心急了,竊喜中,慌亂中又摸不到,喊了一句,又添了一口人,差點沒房子住,還是新政策好,感謝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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