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風物誌之四――油粉

家鄉風物誌之四――油粉

油粉――家鄉風物誌之四

姥孃的孫輩兒當中,我大概是在其身邊最久的那個,用母親的話就是“常駐沙家浜”。即便上了學,週末以及寒暑假,我必回去。幾天不見就想念那寧靜的小院,想姥娘做的油粉,想給姥爺的山羊鬍子扎個小辮兒……

二舅總是逗我:“外甥是狗,吃了就走。你走不走?!”我才不走哩!我一來,姥娘就給我煎麵芡兒,烤地瓜,變著花樣兒地做好吃的;我還能吃上香噴噴的米飯,大米可金貴呢,姥娘平時都不捨得吃。二舅家還有一起玩耍的姐姐,比我在家看妹妹可強多了。

姥爺還教我寫大字、背詩。我記住的第一首詩是姥爺教的《蠶婦》,“你明白嗎?穿綾羅綢緞的不是養蠶人。”我懵懂地點點頭。姥爺的條山几上堆滿了泛黃的線裝書:《東周列國志》、《三國志》、新舊唐書……我還願意躺在姥孃的被窩裡,聽姥爺那混和著菸草氣息的故事,雖然不時被天一冷就會犯的“癆病”導致的劇烈的咳嗽聲打斷。姥爺從不枕枕頭――嫌矮,太憋氣;枕著兩塊老青磚,時間久了,都有了烏黑油亮的包漿。頭一挨著青磚,胸膛裡就“ho―ha,ho―ha”地拉著風箱,間或一聲雞啼似的尖咳,我登時睡意全無。

在陣陣“嘰嘰喳喳”的鳥鳴中睜開眼睛,天已大亮。姥娘正在做飯,升騰的煙氣在透過窗欞的陽光中跳舞,雲蒸霞蔚,甚是好看。

“起來吧!下了大雪。”姥爺掃出一條通向大門的小徑,搓著手進來,帶著一股寒氣,“臘七臘八,凍殺叫花兒,真冷啊!集上人準不多。”村裡逢二、七趕大集,我可得去溜達一圈。

“快起來,棉褲襖都給你烤熱乎啦!”姥娘幫我穿戴整齊。

大雪初霽,天凝地凍。天空藍得澄澈,陽光晃眼。屋簷下一溜長短不齊的凌錐兒,我必拿根長竿敲下來,袖在袖筒裡偷偷地啃。姥娘給我穿一雙塞滿棉花用蒲草編的草鞋(老家叫“縍”),使勁踩在厚厚的積雪上面,聽那咯吱咯吱的聲響兒。從家門口到集街,我一定興奮地走幾步就撲倒在地,還要攥個雪球吃。

油粉擔子跟剃頭挑子都在集街的十字路口北側,向陽。師傅們圍著一樣飽經滄桑、顏色斑駁的圍裙,一樣的爐火正旺,熱氣騰騰。金燦燦的肥油渣兒浮起在油粉上面,醬紅色的粉條晶瑩剔透,若隱若現地出沒其中。

起早趕集的小販雙手捧碗,或站或蹲地圍在一起,稀里呼嚕吸溜著油粉,頭都不抬。不用喝,光是耳聽眼觀,你就口水四溢,邁不開步子。姥姥拉著我凍紅的小手:“饞妮子,晌午給你做,管你個肚兒圓。”

油粉不是湯菜,也不是一般的鹹湯。一鍋鮮美的油粉必有材料上的嚴格且固定的搭配:翠綠的白菜葉兒,白嫩的豆腐,軟滑的粉條兒。姥姥總能憑著幾十年經驗,把平常的食材,做出不凡的味道。

做油粉,一定要用豬油,最好是現切的板油放在鍋裡慢慢兒煉,熬到油香四溢變作焦黃的油渣兒,這時蔥花熗鍋,更是濃香撲鼻。放入切細的白菜葉子,倒入醬油不斷翻炒。待到白菜葉顏色變成新綠,添適量水,再放上大把粉條兒。看粉條變得稍軟,再把豆腐滑入鍋內。油粉中的豆腐可有兩種:鮮豆腐或是凍豆腐。鮮豆腐切薄片兒,凍豆腐得橫豎切成骰子塊兒。一定要在紅泥小火爐上慢慢煨著,看那粉條兒和豆腐一起在耳鍋裡微微顫動,“咕嘟咕嘟”冒著泡泡,片刻,便發出極美的香氣。等粉條收盡了濃油赤醬,變得通紅、透亮,油粉就快做好啦!

姥娘早就熬好了一鍋稠稠的白粥,煨好的粉條兒、豆腐、菜葉兒,一股腦兒地倒進粥裡,再來兩個開鍋兒,嗨,成了!

剛出鍋的油粉太熱,喝一小口,直燙麻舌頭尖兒。姥娘用筷子攪來攪去:“冷冷,冷冷;小狗等等。心急喝不了熱粘粥啊!”

我可等不了!

先撈起上面的油渣兒放進嘴裡輕嚼,一絲極鮮的油水順著齒頰滑入胃腸。天!這是一種怎樣極致的享受。

費盡心思地挾起一根粉條兒,咬住一端,用力一吸,“滋溜兒”一下極快地飛進嘴裡。有時粉條兒太長,用足了力氣嘬時,粉條上下翻飛,猛不丁地貼到下巴上,或是飛到鼻子下面,姥爺哈哈大笑:“這是青龍探海呀,還是白蛇鑽洞?!”

鮮豆腐滑嫩,入口即化,未及感受它的味道,便已下肚,只剩粉條兒在唇齒間牽絆。凍豆腐多孔,口感則大為不同,用調羹舀起吸飽了湯汁的一塊,送入口內,只需舌頭輕輕一擠,鮮美的汁水便肆意地在口腔裡瀰漫。再用後槽牙細細體會凍豆腐的質感:勁道,彈牙。

運氣好的話,還能吃到不小心混進來的一點點兒五花肉,我一定細細地咂摸,慢慢地咀嚼,那滋味,鳳髓龍肝莫過於此罷。

一海碗油粉下肚,酣暢淋漓,渾身舒坦,忙不迭地解開冬衣的扣子:再來一碗。

鹹菜甕裡撈出幾片白菜幫子,切碎了淋上少許醬油、香油,拌勻;喝一口滾燙的油粉,吃一點兒冰涼的鹹菜,這絕配的味道會俘虜你所有的味蕾。

蔡瀾先生視有幾滴醬油的“豬油撈飯”為銷魂的死前必食,只消一口就激動到落淚。倘若蔡先生在寒風侵肌的冬日裡品過我姥娘做的小飯菜,我想更是感激涕零,則必食清單裡定增一目錄:油粉。

可姥孃的油粉離我已三十餘年。

時光易逝,而味道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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