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中):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春窗紅樓》第一輯包含十二篇小短文,分三次刊發。


春窗紅樓 | 第一輯(中):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作者

雅不知


題記


無意君前說紫朱,窗明林暗散人居。

平疇露冷花開早,空院影長月有餘。

三省如何能信筆,四旬以後漸無書。

而今重看紅樓夢,強勝紛紛賦子虛。


春窗紅樓 | 第一輯(中):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壹.伍 · 小議兩派


劉心武當年拿政治來解《紅樓》,將《夢》中人物歸為兩派,義忠親王一派,簡稱“義派”,忠順親王一派,簡稱“忠派”,又稱“日”“月”兩派。兩派的鬥爭成了一部紅樓的主線,水火不容以至你死我活。《紅樓夢》是萬花筒,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不取他,我只看得見眼前景。


我看得見的兩派,是價值觀的交織,認知至情至性的,或認知仕途經濟的。第五回上,寧府會春園賞梅花,十一二歲的寶玉酒困欲眠,秦氏將其引至一個所在,開門即見一副對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寶玉一見天性不喜,忙說:“快出去,快出去。”後數百年,有朋友來聊天,說《紅樓》好,最好的是一副對聯,他一念,竟是此聯。可見,他和賈寶玉不是一派的。他也是沒錯,又豈止是他一人呢?我們國家誕生著世界上最多的“雞湯”文章,觀其要旨,說來變去還不就是這十四個字嗎?蔣勳有言,紅樓未完,紅樓走進了我們的生活裡。這倒也算是走出去的一個路徑。


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理是對的。難在用心持正。寶釵得了這八個字,又用心持正,所以好看。寶玉在大觀園張狂,三十六回上竟有焚書之舉,他卻也不焚四書,是雖然厭棄,卻內心敬正,所以好看。黛玉孤高絕世,事事明白,是不屑為之,卻清淨自正,所以好看。


這兩派,有時都在一個人的身上。你們看,春光燦爛之時,我們的寶姐姐不也是手執團扇,屏息躡腳,穿花渡柳,去撲那隻玉色的蝴蝶麼?而林妹妹去探看捱了打的寶玉之時,眼睛腫得像個桃兒,半日抽抽噎噎的一句話:“你從此可都改了吧!”兩派的區分看人的素往,也看念頭的發動。


性情派重精神感受,經濟派重世俗生活。所謂兩派,只是對人生探求的方向不同,無分高下或好壞。要是沒有這個“正”字,仕途經濟上越有本事,就越難免為惡。賈雨村幫賈赦劫奪石呆子的古董扇子,王熙鳳弄權饅頭庵,無辜者家破人亡,作孽者反而得意洋洋,這都是墮到邪道上去了。


要是沒有這個“正”字,至情至性上越能放縱,以至於不堪。固然說薛蟠打人也是性情,賈珍貪色也是性情。總令人髮指。賈赦上了年紀,左一個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家裡,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說是愛美之心,說是至情至性。簡直玷汙了這幾個字。老色鬼而已。


性情之心發動,這一時就是性情中人,有個“正”字看著你,性情就不會傷到別人,多半是美且好的;利䘵之心滋生,就是經濟中人,遠遠闢開那個“邪”字,是坦而蕩的,也不愧為有道的君子。但正、邪二字又哪能時時盯著我們呢?道德法律規矩在上頭,非正,又非邪,世間越來越多生出的是那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們,所謂精緻,總能洋洋得意地披著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外衣。老熟、附勢、熱衷又毫無熱情。是犬儒,也正是“雞湯文”們的市場。實則,這才是賈寶玉最為厭惡的“文章”“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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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陸 · 世人都曉神仙好


世人都曉神仙好,權、財、妻、兒忘不了。


麻屣鶉衣,瘋狂落脫。那年,一個跛足道人拍手唱歌而來,遠遠的一字一句都落在了甄士隱的心裡。此時的他倚門佇立,老朽且病,聽此歌聲,忽然覺得機緣到了,於是作了篇《好了歌注》,更覺大釋然,竟搶了道人的搭褳,飄飄隨之而去。


在《紅樓夢》裡,他第一個做神仙去了。


甄士隱走了,也留下了神仙的傳說,又不免留下了三個問題。神仙從哪裡來?神仙往哪兒去?紅塵裡的種種難題,神仙是怎樣解決的?


當然,如果把神仙定義成超自然力量的生命體,長生不老,法力無窮,一切問題都不復存在。就像公司跳槽一樣,B公司給的待遇更好,我在A公司的發展又遇到了瓶頸。決心一下牙關一咬,也就跳過去了,從此走上人生的顛峰。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哪裡有這麼簡單的,講童話?


考據歷史上的“神仙”,無過三種,我姑且稱之為“名”神仙、“實”神仙、“假”神仙。


所謂“名”神仙,談玄善辯,煉藥燒丹,道家雖要出世,他卻要名傳天下,故隱山林而望廟堂。養望大了,出入宮廷,服務帝王一人。服務得不好,誅之如一犬耳;服務得好,皇帝冊封你為神仙。就是有證的神仙了。如秦朝的徐福;唐朝的張果老,玄宗賜公主給他都推辭;明朝的邵元節、陶仲文,後者更是一身兼領少師少保少傅三職。豈不快哉!張果老自稱堯時人,數千歲了,但他真的在唐宮裡老死了。更有流年不利的,北宋時的郭京,在汴梁城擺下大陣,施六甲之術抵抗金兵。金兵一來,“神仙”們作鳥獸散,便有了靖康之恥。遺民淚盡胡塵裡,豈不痛哉!


所謂“實”神仙,雖不是高人道士,也沒有神仙之名,但在世俗人眼中勝似神仙。明朝李贄詩云:


如今男子知多少,盡道官高即是仙。


官做得大了,就是“神仙”。出入逢迎者如雲,望之儼然如神仙;一人為官,雞犬升天,躊躇滿意似神仙;美色珍玩予求予得,逍遙快活似神仙。好似人間之美,都莫如當官。官做得大了,真是有神仙般無所不能的本事。但就怕神仙打架,一朝落敗失勢,天人五衰,“法力盡失”,年羹堯被貶在杭州看守城門之時,求為一小卒而不可得。嗚呼哀哉!


還有一種“假”神仙。沒有神仙的名聲,也沒有神仙的好處。說隱居,就真的是在人跡不至的深山裡種菜,打泉水喝。破衣爛衫,也都是無奈之情。有個美國人叫比爾波特,寫一本書《空谷幽蘭》,記載了九十年代初他在中國各處尋訪到的隱士。這些隱士大多藉藉無名,年齡最大的已經九十多歲。他們過著最簡單的生活,自己種土豆、蔬菜,吃松樹的松針和花粉。求的只是個“幽靜”而已。好似呂洞賓的詩:


我有松風賣,世人買的無?

黃金三萬兩,與你一葫蘆。


我想,甄士隱,乃至後來的賈寶玉,從紅塵裡跳出去後,能有選擇的,只能是過這種“神仙”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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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這種“假”神仙,實則只是毫無辦法的凡人罷了。唯有的,“松風”而已。又怎麼能解決 《好了歌》裡提出的種種問題呢?紅塵裡來時蹭蹬,死後歸化於天地亦無人知曉,他們能做只是取消問題。問題留在了紅塵裡,而他們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什麼是三界,什麼是五行?我不講宗教。我理解的三界,是權貴階層、市民階層以及底層;五行,就是法律,道德,經濟,輿論,潮流。真要有一股大毅力,先將身體跳出來,精神再慢慢跳出來。正如寶釵引智深長老所唱: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清貧為伴,以苦為修,澡雪飲冰,最終在無窮的精神探求中化歸天地,也就和真的神仙沒有分別了。


精神的探求固然無窮,但生命的短暫亦彌足珍貴。七情所感,結作菩提。過程才是生動而重要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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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柒 · 神仙走路法


神仙是如何走路的?曹子建寫《洛神賦》有個比喻,說如同輕風吹起雪片。《列子》裡所說,御風而行,飄飄半月方復返。若在畫裡,吳道子是最會畫神仙的,其秘決也盡在“吳帶當風”四個字裡。


《紅樓》裡,最具仙子氣質的莫過黛玉,作者寫她,首要寫其仙氣,只用兩個字就畫出來了,在第八回上。


話猶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


我們參見第一回上甄士隱的背影。


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


飄飄而去,搖搖而來。如有輕風託扶一般,正是神仙走路的法門。搖搖二字寫黛玉,眾人是學而不像的,強作東施,只能走得個搖搖擺擺。誰能像黛玉那般輕逸呢?我們不止是身體太重了,靈魂,也太重了。


在此,我們看到了作者用字的妙絕,卻尚未領悟作者用筆的層次。


第八回上,黛玉已在榮國府裡住下數年了。正如寫字,前面已鋪紙凝神,此處正是起筆的第一橫。欲寫一橫,先要回鋒,前面一回上,周瑞家的送宮花,黛玉冷笑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吧。”一句話先把風光半日的周瑞家的噎住了,何止是她?噎住的也是萬千讀者。這就是回鋒的半筆。略略頓下,又漫過一回,忽然“搖搖”而來,方是行筆,一筆推開,提振以後萬千文字。


這也是前文鋪墊,讓黛玉亮相於讀者眼前的收束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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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寫黛玉,著實是下了功夫的。黛玉進榮國府,側寫有之,插敘有之,對照映襯亦有之。真正的正面的描寫,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眾人眼中的黛玉。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有才,氣質好,身體弱。千載以下,若不愛林妹妹的,拿眼看去,也不過如此。但時隔半回,復又寫寶玉眼中的黛玉。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也是美好且柔弱,但這裡的寫,是有情之寫,寶玉拿心來照,多的是愛惜與體貼。千載以下,愛林妹妹的,心裡所生的也是一樣的憐惜吧。但兩次描寫,依附的仍是眾生之眼。


從第三回到第八回,時隔五回,才又有了一次正面的寫,雖然極簡。“搖搖”二字承上啟下,細細品之,這才是本質的林黛玉。世人之眼如何?唯有輕風知道。作者之筆正如輕風一般,有了這兩個字,他再也不必費心為林妹妹穿衣打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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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捌 · 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一噸話是多少?


八十年代初期那兩年,詩人張棗每每大老遠跑去尋柏樺。二十年後柏樺回憶說,每次我倆都要說上好幾噸的話,我們將這樣的見面稱之為談話節,但不能超過三天,不然就會因說得過多而窒息。說話的長度是有重量的,這是一個好的比喻。我想,也要考慮到人的體力,如果是林黛玉,一噸話也就是極限了,大約是十個小時吧。


黛玉在榮國府的日常生活,雖然她素性淡然,也不免時常要到各處走走、坐坐,說一會子話的。每次在賈母處,因奉承的人多,有她的話時,不過說個十二三斤吧;在王夫人處,也就是三五兩。和姊妹們之間,說個五斤七斤算好的了。這樣計算的不光是長度,還有密度,總歸離心越遠,話就越輕,離心近時,話自然沉一些。


四十二回以前,黛玉和寶釵說話,也是輕的,但畢竟才學相敵,多了一層較量的心思,比起姊妹們便重一些,一次也大不過二三十斤。後來“蘅芫君蘭言解雅癖”,不想二人竟成了貼心人,有幾次談話,說到二三百斤的重量。這是作者的菩薩心腸。


有時和紫鵑說話,話是重的,但黛玉性冷,話不會多,偶爾一日,會說到四五十斤,這樣的日子,一年不會有一日,平時不過三五斤罷了。其餘的,老嬤嬤有二斤,雪雁一斤,春纖三兩。但紫鵑每天或有三五百斤的話想要說給她,只是說不出來。


黛玉和香菱,在教授寫詩的那一段時光,她的講話是用心的,用的是菩薩心和夫子心,故話沉,最多一次,百斤而已。


其餘說的話,每日加起來不過一斤。


能一次說上兩千斤話的人,寶玉一人而已。兩小無猜時,起居都在賈母外間碧紗廚內,每天有幾個小時的話可說,雖然話尚不沉,但長度不短,日常已能達到數百斤。後來年紀大了,住的漸漸遠了,說話的機會有些減少,但心反而越來越近起來。有時即便相對靜默,已是互知心音,無聲處卻勝有聲,悄然間話已百斤百斤的產生了。


黛玉遇見寶玉,說是前世的緣紛,不如說是今生的福報。知音難求。如果沒有林黛玉,就沒有賈寶玉,只是世上多了一位富貴閒人罷了;如果沒有賈寶玉,就沒有林黛玉,只是世上多了一位懨懨才人罷了。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真的有幸遇見時,各自的人生才得以放大,也許生死離別,竟都是小事了。說《紅樓夢》是悲劇的,有著人心的不滿足。


《紅樓夢》講的是人的孤獨,也是講知音的難覓。


才學相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與寶釵,一時瑜亮,也只是做到能貼心而已。


性情相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與妙玉,都是清冷孤高的性子,也只是做到相惜而已。


情感親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和紫鵑,紫鵑可以和她託以生死,卻也不是知音。


身世相近的,未必能成知音。黛玉和香菱,黛玉憐她孤零一人存於世間,也只是盡心對她,畢竟不是知音。


疼惜你的,你疼惜的;瞭解你的,你瞭解的;敬你的,你敬的,都未必能成知音。如賈母,如晴雯,如湘雲,如探春,都稱不得是知音。


人之相處,最難的,是知字。難上加難的,是知而欲近,近而生情,一往而深,這才是知音。

春窗紅樓 | 第一輯(中):找個能說一噸話的人

知音最難得,古來的傳說故事,最好的幾個裡,就有“高山流水”這一篇。“高山流水”最先出自《列子•湯問》,傳說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鼓。


我曾上終南山,山上一處處多有住山隱居的人。看見一間門上有殘了半邊的春聯,寫的是“知音說與知音聽”。我想那些住山的人,心思原該是極淡的了,還這麼牽掛著。我才知道,對知音的企盼,未必是俞伯牙、林黛玉這種絕世之人獨有。後來看到劉震雲先生的《一句頂一萬句》,通篇都在講人的孤獨,原來我們這些普通人,終生也都在尋覓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呀。我們不能確證這種尋覓,這個心底的秘密,中國人只是從來不講給其他人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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