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偉大的歡樂和偉大的痛苦並肩而行


舒伯特——偉大的歡樂和偉大的痛苦並肩而行




試論C大調第九交響曲《偉大》之美

維也納中央名人陵園裡,有一座獨特的漂亮墓碑。一位神采飛揚的美麗女神,一手拿著豎琴,一手舉著花環,微笑凝視著一位胸前戴著花環,略顯拘謹的男人。有一個長著翅膀的、扶著花籃的安琪兒站在他們腳下,似乎很感興趣地在仰臉觀察他們的眼神交流。兩隻天鵝銜著一架金色的豎琴浮游在湖上。這位靦腆的男子就是舒伯特,如此富有詩意的聖潔畫面恰是這位音樂家的心靈寫照。他的詩人朋友格里帕採爾為他題寫的墓誌銘:“死亡把豐富的寶藏,把更加美麗的希望埋葬在這裡。”它的墓地與莫扎特、貝多芬的墓地組成一個三角形。三位大師在音樂史上也如同鐵三角,互為補充,各有燦爛獨特閃耀之處。


舒伯特——偉大的歡樂和偉大的痛苦並肩而行


舒伯特,維也納人,他比貝多芬出生晚二十七年,他們去世卻一前一後只隔一年。貝多芬是古典主義音樂的登峰造極者,舒伯特則是浪漫主義體裁的開山大師。從此音樂從英雄的神壇上下駕到普通人的位置,從宏觀的敘事嬗變為個人化的情感表達,從激情的宣洩轉化為心靈的傾訴,音樂藝術呈現出更開放自由的美。貝多芬對待舒伯特,恰如舒曼對待勃拉姆斯,充滿長輩對晚輩的欣賞讚譽,鼓勵慰問。貝多芬病危時,請人把舒伯特叫到病床前,對舒伯特說:“你的音樂裡有神聖的光,我的靈魂屬於你。”貝多芬去世後,舒伯特高擎火炬為貝多芬送葬。一年後,他也去世了,家人遵他遺囑,把他安葬在貝多芬的墓地旁。他們的靈魂緊緊相靠。

這位十四歲就開始創作的天才只活了三十一歲,比神童莫扎特還少六歲。在其23歲時,他已經完成了一生作品的三分之一。這樣早熟的音樂天賦,是極其罕見的。如果說貝多芬是雄鷹,永遠扼住命運的咽喉,莫扎特是天鵝,無論在多麼艱苦的環境下仍然保持著純淨的心靈,那麼舒伯特則是他曲中的鱒魚,飽嘗掙扎與痛苦,但終於涅槃和超脫。他是歌曲之王,一生共創作了九百九十八部(首)作品,其中藝術歌曲達到六百三十四首。另有十八部歌劇、歌唱劇和配劇音樂,十部交響曲,十九首絃樂四重奏,二十二首鋼琴奏鳴曲,四首小提琴奏鳴曲等。

1825年他開始創作《第九交響曲》,直到1828年3月方完成,1828年這也是舒伯特生命的最後一年,這部交響曲成為了他的絕響。此前他的一部《第八交響曲》,被後世稱作《未完成》交響曲。舒伯特把他的懷疑、彷徨、緊張、憂鬱和沉重的思考寫在他的第八交響曲《未完成》中,但卻把他的覺悟、堅定、信念、喜樂寫在他的第九交響曲《偉大》中。C大調在音樂語言中象徵著光明,《偉大》是他已經完成的思考、已經找到的信念、是苦痛掙扎後迴歸的豁然開朗平靜歡樂,進而生命走向至美的境地。

創作完成後,他將這部最後的心血寄給維也納音樂之友協會,但協會在排練這部作品的時候發現此曲難度過高,無法演奏。直到舒伯特去世10年後,這一作品才被舒曼在舒伯特的哥哥費迪南家中發現。舒曼對它推崇備至,舒曼認為,這部交響曲具有“天堂般的長度”,因此被稱作“偉大”交響曲。舒曼曾經極其富有感情地寫道:“我曾有一段時間不大願意公開談論舒伯特,只有在夜深人靜之際,當著星光樹影夢想到他……我為這個新出現的奇才讚歎不已,我覺得他的精神財富不可限量,浩瀚無垠,無與倫比。”1839年在舒曼的協助安排下,第九交響曲由門德爾松指揮萊比錫樂團首演。“

樂團的每個成員都為這卓爾不凡的音樂作品感動萬分!”演奏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第九《偉大》交響曲的首樂章一開始由圓號緩緩奏出主題,舒緩的旋律由厚重,莊嚴過度到高尚,超曠。第一樂章,似乎是他一生真實、生動的寫照,受盡了世間的苦難,卻仍然有著博愛的胸懷,對大自然的一切都飽含著關懷、溫情和深深的眷戀。韻律的美感,層層遞進,激情盪漾,此種歡快不是輕佻的歡快,而是經過深刻思考後的快慰,有節奏的、有韻律的、有遞進的美。深厚、寬廣,此種喜悅包容一切,似佛家般若的智慧,普照大地、拈花微笑,在緩和與平靜中體會大美和大善。舒伯特把他思索的答案,通過這個樂章告訴世人,對生命的通達,對信仰的篤定,他已經從此前的苦痛和矛盾中擺脫出來,從失望與希望,黑暗與光明,現實和幻想的徘徊間走了出來。樂章中肅穆的情感昇華讓人激動不已,每當我身體不舒服,或者精神上難受時,我總是聽它,就能瞬間達到物我兩忘的境地。

第二樂章美好的詩意撲面而來,靈動,雋永卻不失沉穩。

舒伯特彷彿在大自然中漫步,奔湧的思想與情感,如山中清泉潺潺而出。所有對世間的眷戀,對美好的體悟和觀察,如此甜蜜,如此輕柔,憂鬱中帶有純淨,如露珠般晶瑩剔透。他內心的情意緩緩展開,他在叩問,在聆聽,在觸摸,沉浸陶醉其中。對生命的熱愛,原是體現在這一點一滴的細節之間。大自然本身就是一首和諧的交響曲。舒伯特的藝術天分還包含了畫家成分,旋律有生動的畫面感。他對大自然的感受細膩豐富,平靜的海和洶湧的海,波濤澎湃的大江和喃喃細語的小溪,雄偉的高山和嫵媚的岡巒,在他的作品中都有不同的表現。在體驗了這美好的自然,任由情感自在抒發後,含蓄而悠長的韻味娓娓而來,舒伯特將情感經過藝術的昇華,強烈而又舒緩地放射出積極而又浪漫的光芒。如行雲流水、圓滿自足,清麗出塵、綿綿不盡,生動纖穠、情深意遠。

第三樂章,旋律一轉,奔放、高遠、空曠、鏗鏘有力。舒伯特似乎在自問自答,為什麼世界於美好中總蘊含著痛苦和空虛,存在究竟意義何在,在如此痛苦的世界中應該如何自處?作者的腦海裡同時存在著多種內容。他的叩問層層逼近,一次又一次敲打在靈魂深處。詩人的浪漫細膩和哲學家的凝重深邃,在第三樂章完美結合在一起。終於,彷彿受到神靈指引,答案水落石出。他的糾結得到了釋懷,思緒得到了沉澱。那些痛苦終於昇華了,那些美好經過沉澱更純粹了。作者對心靈的拷問得到了答案,所有的苦難和經歷,都指向著最終的開悟。那是一片純淨的聖土,只有永恆的歡樂和喜悅。那種終於由痛苦導向的歡欣,持久而強烈。舒伯特毫不保留開悟的喜悅。旋律重複一遍又一遍,那種極其富有詩意的欣慰,蕩氣迴腸。

第四樂章以一個驚人的長度再次增加了樂曲氣勢磅礴的偉大力量,生命的強度爆發了,鏗鏘有力的節奏來了。強烈的存在感,頻頻震撼聽者心絃。舒伯特的生命力,噴湧而出。生命從不在於長度,舒伯特的生命如流星般短暫,但是他的厚度,卻恆比山川。也許是因為他已經完成了上天賦予他的使命,所以,《偉大》道盡了他的一生,也把他對人生所有的體悟都融入了其中。第四樂章,雖然氣勢恢宏,但是蘊含著平靜。平靜是最深刻的力量。生命的華章,終究會走向肅穆,肅穆的背後是極度的光明。最後的再現部,奏出了聖詠般的模式。此時,舒伯特的生命與樂章合為一體。

凡音之起,皆由心而生。第九交響曲《偉大》直接傳達出有如臨場般的生命質感。他的作品有很多關於悲痛和死亡的描述。他預感到另外一個世界,他具有最高的超自然的直覺,他的心隱隱約約與一切心靈密切相連。他在想象方面的偉大,和幻想的特質,已經超過了貝多芬。在他的音樂中,有光怪陸離的領域。他有一種罕見的智慧,能盡情流露痛苦,與痛苦共舞,接納而不抵抗,這使他所有的感情都染上特殊的色調。如此獨特,如此悲傷,如此歡樂。

他的藝術創作與生命有著深刻的聯結。他的曲子經常表達出崇高,雄壯,高遠,和諧的意境。舒伯特的生命才情很特別,既可以氣象宏偉,內涵深廣,又可以敏感細微,生動活潑。他的藝術,能夠引起貝多芬、歌德這些大師的共鳴,也能引起街頭市民的共鳴。在他有生之年,他的作品就已經在市井廣為流傳,甚至大街小巷都能聽到人們用他的旋律在吹口哨。他的音樂有極深的療愈效果,可以讓任何人都得到心靈的撫慰。

舒伯特一生清貧,愛情路上十分坎坷和痛苦,所處時代的大環境也是壓抑黑暗的。他終身未婚,是音樂界最早的自由職業者。他去世時除了音樂一無所有。他的創作速度極快,由於靈感來得快,他把自己心靈中熾熱燃燒的感情直接地表現出來,他最擅長即興發揮,幾乎從不修改。一氣呵成卻完美無疵。

詩歌是真正的哲學,它能與心靈直接溝通,解釋生活中最深刻的奧秘,洞悉人性的深處。舒伯特對於詩,有極強烈的能量感應。這個生命特質,使得他善於捕捉詩人的思想。舒伯特將詩歌藝術,納入了他的音樂創作中。在他所處的年代,恰好是以德國大詩人歌德為首的德國奧地利浪漫抒情詩興盛和廣泛流傳的時代。舒伯特的藝術歌曲幾乎全部取自當代德國抒情詩,他用大量不同的詩歌為出發點來激發靈感,他用音樂來重新創作詩歌。音樂和詩歌同屬於聽覺藝術,舒伯特創造了詩人和音樂家之間新的聯結,這是開先河的,他能用音樂烘托每個意境的作用,他的音樂能把我們送進詩描述的細節,馬的奔馳,樹林中的風聲,狂風暴雨,駭人而怪異的幻象,無邊無際的悲哀,心碎腸斷的沉痛……他似乎天生對和聲有著極度的敏感,在他的歌曲裡,和聲和轉調出其不意的大膽和變幻莫測的奇異,以及俯拾皆是的色彩繽紛,令人驚歎不已。

他的豐富程度涵蓋人世間所有的酸甜苦辣悲,真善美醜惡。這種包羅萬象,是極其可貴的。在音樂家中更是難得一見。李斯特高貴華美,貝多芬犀利激昂,莫扎特純淨典雅,唯有舒伯特,他的音樂可以超越不同的時空、地域,因為他的音樂是直接探究人性的。人性就如同一個黑洞,深不見底,只有最有勇氣的人,才可以直面痛苦和恐懼,探究到最深處,然後從孤獨中涅槃。舒伯特擁有這樣的勇氣,他探索人類的悲痛,如此極致到感人。他的生命同時具備深度和廣度,而且直接從他的音樂中體現出來。

第九《偉大》交響曲之於舒伯特,就如同《安魂曲》之於莫扎特,如同《廣陵散》之於嵇康,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自己一生的領悟融入到曲中,然後生命悄悄地輪換,恰如睡蓮悄然開放。舒伯特短暫的一生,如同明珠閃耀,他完成了此生的使命,進入了下一個輪迴,給世人留下了他生命思索的痕跡,第九《偉大》交響曲,是舒伯特生命之美的寫照。他的生命之花綻放得無比絢爛,生命隨著這曲《偉大》進入了永恆。

偉大的歡樂與偉大的痛苦並肩而行。

”哲學家尼采的這句話,是舒伯特這位偉大的音樂家乃至所有登頂靈魂最高處的偉大藝術家的共同特質。第九交響曲自高中與我結緣,一直陪伴在我生命中,它已融入了我的血液。我感謝人間有如此寶藏,有這樣和宇宙緊緊相連的恢弘博大,如同史詩般的氣魄的作品,讓我無數次幾乎觸及到了宇宙的神聖與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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