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多年前，我入職新公司。
老同事帶新同事見面，他握著我的手問：“怎麼稱呼？”
我說：“小弟姓朱，請多多指教。”
老傢伙一臉壞笑：“豬八戒的豬？”
我心中一萬隻草-泥-馬奔騰而過：“朱元璋的朱，請問您貴姓？”
他用右手食指在半空中寫了個草字頭，說：“苟。”
我連忙接著問：“狼心狗肺的狗？”
他哈哈大笑，高聲糾正道：“錯，一絲不掛……的苟！”
我聽出了玩笑的意思，也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心想這人還不錯。試用期的工作都是他帶我，一個是初入職場的小菜鳥，一個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我叫他老苟，他叫我小朱，別人都笑我們是豬狗不如組合。
-02-
老苟四十好幾，身材不高，微微發福的肚子和兩鬢泛白的頭髮彷彿是中年男人的標配。公司新來的同事最先混熟的都是和他。
拾掇拾掇從外貌上來看老苟很像個領導的樣子，可實際上老苟在公司已經混了二十多年了，小苟混成了老苟，黑髮混成了白髮，依舊是一個小職員。或許能力有限，又或是時運不濟，總之用老苟的話說，他就一個替領導賣命的人，天花早已到頂，上是上不去了，指不定某天就給人替了，在乎這些東西幹什麼？唯有埋頭苦幹，在領導面前裝裝孫子，為五斗米而折腰，混口飯吃，把事情幹好就可以了。
老苟當然也曾年輕過，誰的青春不衝動，聽說他被稱作小苟的時候也衝動過，對公司不滿，看領導不慣，甩手就不幹，厭惡來自金錢與權力的頤指氣使，渾身都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傲氣。
老苟三十歲才結婚，兩個小孩，一個讀小學，一個幼兒園。父母都已經七十歲了，老婆又因為孩子被迫做了家庭主婦，房子還在供著，好在房子買得早，每月貸款不是很多，不過也得好幾千了，柴米油鹽，孩子的學習開銷，雙方父母逢年過節的孝敬，各種開銷，全靠老苟的工資頂著。
這些年總聽老苟說愧疚父母，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當年父母拼了命才把老苟送出農村，也是指望老了能跟這個最有出息的兒子過過幸福的晚年生活，哪曾想送出去就回不來了。老苟也想過把父母接來城市生活，但房子實在太小，根本住不下。老苟又說虧欠自己的老婆，兩個人是裸婚，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給他生了兩個娃，這麼多年，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給她買過。
老苟說這些的時候，眼神總是放空，若有所思的樣子，嘴裡嘆著氣，似乎前面還有希望，換口氣努努力還能追上。我大多的時候只是聽，點點頭，我知道，安慰的話顯得太假，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03-
中午領導叫我去辦公室，門還沒進就劈頭蓋臉數落了我一頓，不過我不認為我哪裡有做錯，據理力爭為自己辯解，最後大家不歡而散，我出了辦公室，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能體會到老苟曾經的無奈。這時我突然聽到房裡隱隱傳出一句：不是看你還有些才華，我就留下老苟了！
我似乎聽明白了什麼，最近公司在裁員，個個風聲鶴唳，原來早有定論，我和老苟，必定要走一個了。我心情有些複雜，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
我看了看老苟的桌子，其他同事都走光了，老苟還在埋頭敲著鍵盤，我等了一會，見老苟收拾東西，我迎了上去。老苟特別驚訝看了看我說：“你也加班？平時溜得挺快的！”
“有個報表要改改，明早必須交。”
老苟“噢”了一聲正要出去。我一把拉住他，“老苟，今晚咱去喝酒，我請客。”
老苟愣了一下：“你小子，請我喝酒，啥好事？”
“有好事才能喝酒麼？我們是豬狗不如啊，不需要理由！”
“好，喝酒！”
我們點了燒烤，要了幾瓶啤酒，吃著喝著聊著，從公司同事到公司領導，從本部門到各部門，從公司規定到公司風氣，各種不滿，各種吐嘈，就著酒力口若懸河。其實大部分還是我在說，老苟只是不停地提醒我說：“小朱啊，你還是太年輕。”
兩個人喝得起勁，也不知道中途又加了多少瓶啤酒，慢慢老苟喝大了，也開始話多起來，他端起酒杯：“小朱，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當年的我呀，滿滿都是青春的影子！”
“我真羨慕你們年輕人呀，學歷高，腦子活，在那裡都是人才，不像我，趴個窩不敢動啊，一動就得死。”
“你這話說得嚴重了，得罰一杯！”我接過他的話。
老苟突然趴在桌上哭了，他一邊啜泣，一邊說：“你知道嗎，公司在裁員了，我很危險呀，我要是沒了這個工作，我都不知道怎麼撐起這個家！”
我舉著酒杯，有些手足無措。
老苟突然抬起頭，抹了抹臉上，酒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沒事！沒事！”端起杯，一口見底喝光了手裡的酒。
“小朱，我很感謝你請我喝酒，你跟他們不一樣，來，我們不說不高興的事，喝！”
人到中年的故事大多索然乏味，但發生在身邊時還是覺得痛徹心扉。我想不起來精美的、恰當的語言去安慰他，只能輕輕拍拍他的肩頭。
老苟已經醉了，他還在繼續喝。我沒有阻止他，我們也沒有再說什麼，也無需多說什麼。
-04-
第二天，老苟像往常一樣早早來到公司，埋頭敲著鍵盤，桌上的文件堆得老高。
9點了，領導還沒有來，我把辭職信放在了領導辦公室桌子上用鼠標壓著，拿了幾樣私人物品，悄悄走了！
老苟很少上網，他是看不到我寫的東西的。決定走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要過告訴他！
畢竟，他比我更需要這份工作；畢竟，我還年輕，衝動得起；畢竟，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從此，江湖再無豬狗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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