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這是米蘭封城日記的第二篇。

新增病例在減少,治癒病例在增加。上一週,意大利的疫情進入了平緩期。近一個月的防疫措施被證明正在起效,但接下來的問題更加棘手:疫情過後,意大利將如何復甦?

不是所有人都做好了準備。意大利有總人口十分之一的個體戶,他們在疫情中飽受打擊。成千上萬的年輕人為了600歐元救濟金擠爆了社會保障署的網站,緊急救助確實能解燃眉之急,但這對於債臺高築的意大利政府來說,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此時,有聲音指出要在疫情未了時“重啟意大利”,並抵制海外勢力、復興本土企業。也有聲音說要和歐洲團結一致,提防民意投機。支持和反對聲同時充斥著輿論場,從3月30日至4月5日,作者記錄下了意大利在疫情緩和期中的各種聲音。

3月30日,雨。 鴕鳥心態

意大利19世紀初創辦的老字號酒廠拉馬佐蒂,平時主要做一款利口酒,風靡整個意大利。前幾天,這個已經被酒業巨鱷保樂力加收購的公司,開始生產免洗消毒液,包裝酷似小規格酒瓶,就是你在機場免稅店可以見到的那種。三十幾年前,拉馬佐蒂在米蘭娛樂業的黃金時代振臂一呼:“米蘭是用來暢飲的”。彼時,他們的烈酒被米蘭人用來洗滌靈魂;當下,滄浪之水濁兮,老牌酒廠由內及外,開始清潔米蘭人的雙手。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馬佐蒂生產的免洗消毒液的廣告 / 網絡

不過意大利人大概也需要利口酒。他們正在“逃避”新冠。過去的一個多月裡,電視裡充斥著新冠相關的節目和信息。人們一邊擔心被感染,一邊看不到後疫情時代的未來。很多人選擇主動避開新聞節目,TG1電視臺在3月10日、20日和27日都做了疫情相關的特別節目,收視率卻一路從18.61%(561萬人次)暴跌至6.62%(179萬人次)。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各種電影的收視率一路走高。

有媒體行業的分析師將炮火指向記者:“記者們經常會選擇一種消極的敘事。國家情況已經嚴重至此,他們的敘事還如此悲觀晦暗,很多時候讓政府、市長們、民事保衛部門的努力不被認可。”看來他們可能覺得,只要持續宣傳正能量,電視觀眾們就會離開無腦喜劇片,離開體育頻道近來經常重播的“昔日榮光”系列,回到新聞頻道,見證孔特政府抗疫勝利。

然而事實是,意大利今天的總感染人數正式突破十萬人。好消息是今天治癒患者人數達到1510,是為疫情爆發以來的單日最高。意大利央行下屬智庫EIEF基於昨天的數據發佈預測認為,意大利的新增病例將於五月上旬歸零。其中,東北部的特倫蒂諾-上阿迪傑大區將於4月6日最早迎來“歸零時刻”,距今不過一個星期——要知道這個地區如今還有三千名病患,今天還新增199例。預測中,疫情最嚴重的倫巴第將於4月22日迎來歸零,而最晚實現這一目標的是佛羅倫薩所在的托斯卡納(5月5日)。

無意質疑或取笑專業機構,不過怎麼看都覺得這個目標太難實現。這幾天,意大利前總理馬泰奧·倫齊回到人們視線,號召“重開意大利”:工廠可以在復活節(4月12日)之後復工,學校在5月4日重新開學。今天,倫齊繼續扮演激進實業派:如果可以保證口罩和1米的安全距離,公司明早就可以復工!多數意大利人沒吃他這一套:“要不要去我們的醫院轉一圈兒,回來再說這個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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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泰奧·倫齊 / 網絡

有媒體從另一個角度看倫齊的言論:在疫情蔓延的當下,多數政客的意見已經被病毒學專家“裹挾”,倫齊至少可以從這種順水推舟式的政治立場中跳脫出來,心直口快地表達真實立場。有些網友的評論則絲毫不留情面:倫齊唯一的好處,就是他已經對人們的批評完全免疫——這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

本來關於倫齊的話題想就此打住,然而晚上在國內的社媒上,又看到這位意大利前總理接受中國知名媒體採訪,繼續大談“深厚的友誼”。其實就在半個月前,倫齊接受一家外媒採訪,表示抗疫各家情況不同,“中國不需要考慮尊重人的問題”,結合他令人印象深刻的英文發音,聽得人很不舒服。倫齊的“意大利重開論”,也被部分人利用,如意大利《日報》(il Giornale)副主編波羅:“繼續這樣下去我們都得餓死。我們還沒意識到,來自中國的經濟打擊,像之前的衛生打擊一樣,正在朝我們襲來。”波羅是意大利最受歡迎的記者之一。這樣的惡意,在意大利政界、媒體界和社媒上無處不在。

3月31日,雨。免費慈善與科學反德

老牌搖滾樂隊Pooh,在60年代一度是意大利樂壇的主角之一。樂隊的鍵盤手羅比·法基內蒂如今已經75歲,是土生土長的貝爾加莫人。這位搖滾老炮兒,近期為疫情中受損嚴重的家鄉獻上一首歌《我將重生,你將重生》(Rinascerò, Rinascerai)。這首歌旋律動聽,詞句感人,部分摘抄如下:

“我將重生,你將重生。

等到這一切都結束,

我們會歸來,一起看繁星點點。

我將重生,你將重生。

暴風雨將我們擊打,

將我們彎折,但無法將我們折斷。

我們為抗爭命運而生,

每次都能笑到最後。”

法基內蒂在一開始就聲明,所有的下載和版權收入都會捐給貝爾加莫當地的若望二十三世醫院。歌曲在3月27日於YouTube上推出,馬上殺到意大利熱門視頻排行榜首,被翻譯成各國語言,到現在(注:4月6日)已經有一千多萬次瀏覽。這首歌之所以在視頻網站上有如此之高的點擊量,要部分地歸功於一個謠言:

“轉發這條消息,去支持法基內蒂的新歌吧!只要你在YouTube上點擊視頻,就會有幾歐元捐給貝爾加莫的醫院,他們急需幫助。”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Youtube上《我將重生,你將重生》的播放界面 / 網頁截圖

這個消息在WhatsApp上風行一時,不知道被髮給了多少人。畢竟,只需要在電子屏幕上動一下手指,就可以支持意大利疫情震中的主治醫院,大家都想試試。直到歌曲主唱法基內蒂本人站出來釐清:參與捐款的唯一方式是購買專輯。看起來事情告一段落,不過認真的《共和報》槓上了:之前歌手的聲明裡說的是“所有收入”,而“油管”上的頻道只要訂閱人數超過1000人,就可以將專輯商品化。結論是,法基內蒂好心助家鄉,但聲明表述不夠嚴謹,這事兒不算100%的假新聞。

WhatsApp是意大利裝機率最高的聊天軟件,疫情期間大家空閒時間又多,難免在上面鬧出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今天的另一件事來自工作群,同事轉發了一條很長的社媒雄文,滿篇寫著四個大字“抵制德貨”。起因自然是歐元債券,意大利急需資金外援,孔特如坐針氈,而德國和奧地利對於“冠狀債券”意興闌珊。文章開篇單刀直入:團結起來,抵制德奧企業,好處多多。

具體的好處有哪些?文章寫道,抵制跨國大規模生產的德企,就是促進意大利就業,就是幫助意大利企業提高營業額、多繳稅、為國家創收。然而不少在意的德企分支有意大利員工,倒掉的話怎麼辦?文章作者大手一揮:意大利或其他國家企業會吸收這部分人員,不必擔心。“技術分析”之後,文章不可避免地翻起舊賬:“當初加入歐元區,德國竊取了很多貿易優勢,所有經濟學家都知道。遺憾的是,我們的政客們都沒種”——作者似有成為王侯將相之志。

看起來,傳播學正在成為世界的顯學。“轉發這條消息給20個人,其中至少有兩個人不在你的城市。每個人拿出五分鐘時間做一下,這樣我們一下子就有400人,一小時就有8000個(遺憾的是,文章作者數學似乎不佳),一天時間,我們就能讓19.2萬人看到我們的消息。”顯然,只要傳播速度快過冠狀病毒,意大利抗疫就能提前宣告勝利。

意德之間經濟往來頻繁,文章列出長長一串的黑名單,我想了一下,印象中的德奧企業基本都沒被漏下。赫茲租車和德銀與我的生活關係不大,朗格表更是買不起,然而穆勒牌酸奶確實好吃(勝過所有意大利品牌),而如果沒有了Despar超市,意大利東北部人民可能需要冒著被警察罰款的風險繞遠購物。文章最後展示了人性光芒:健康第一,所以拜耳製藥的阿司匹林還是得買。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一家Despar超市 / 網絡

“讓我們擋住德國的腳步,不需要導彈,不需要軍隊,我們只需用意大利人特有的武器:智慧。”這是全文的點睛之筆。也罷,畢竟足球賽停擺已經將近一個月,意大利人無法使用巴洛特利,用貝盧斯科尼的話:“他讓德國人哭泣”。

4月1日,陰。社保署的愚人節玩笑

今年的愚人節玩笑,來自意大利社會保障署。孔特政府的紓困計劃主要指向民生,因此在這個國家為數繁多的個體戶,大多都可以拿到三月份600歐元的補助。主要要求很簡單:有稅號,去年收入不高於3.5萬歐元,或者在3.5-5萬歐元之間,但2020年第一季度收入比前一年度同期下降33%以上。申請在4月1日於社會保障署(INPS)的網站上開放——對於很多工作在意大利的人來說,這個網站是繞不過的一道坎。

可以想見的是,社保署官網在短時間內,迎來了此前從未預想過的巨大人流量。有多誇張?社保署主席特里蒂科說:“人最多的時候,我們一秒鐘收到了300份申請!從4月1日半夜一點到早上八點半,申請總數達到了30萬。”

當然,這些申請,並不全都是為了600歐的補助金——疫情讓無數意大利企業難以為繼,不得不把多數員工送進暫時性的失業中心,他們需要在社保署在線辦理一系列手續。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意大利社會保障署 / 網絡

我身邊認識的一對獨立攝影師夫婦,在半夜兩點成功完成了補助金申請,興沖沖地發來消息。他們的選擇是明智的:到了當天早上,網站卡頓已經非常嚴重,下午更是直接關閉。社保署自己給出的原因是:黑客攻擊!這自然讓個體戶們怨聲載道。北方聯盟黨魁薩爾維尼,敏銳地嗅到了民眾的不滿,開始借題發揮。一個插曲更是給薩爾維尼提供了額外彈藥:部分用戶反映,在當天的社保署網站上出現bug,可以看到其他用戶的個人信息。薩爾維尼從網站崩潰出發,推導出現任政府不作為,開始大肆批評,底下的支持者更是一擁而上:“這些官僚毀了我們的國家!”

其實早在窗口開啟前的3月31日,社保署就已經強調:“補助金不需要秒殺,大家不要著急”。然而徒然無功。也不能怪意大利人太緊張,他們擔心僧多粥少,最後拿不到錢。6000萬意大利人裡,475萬人擁有自己的增值稅號,以個人為經營單位。這一數字在歐盟高居首位,比例僅次於希臘,居於歐盟區第二。

據《24小時太陽報》,整個意大利一共有520萬個體經營者,這佔到總人口的將近十分之一、勞動人口的22%,而歐盟平均水平是15.7%。這其中,三分之一的人是其他員工的僱主,其餘三分之二則是“自己的老闆”。這些人裡,有自己做買賣的商人、手工業者、農業人口、旅遊業季節工、文藝演出從業者等等。

中小企業是意大利的經濟骨架,很多企業的經營規模和架構無法支持龐大的人員結構。以我身邊的例子,不少公司的銷售人員、圖文設計師、IT工作者等等,其實都不是公司編制內員工,而是自己有稅號的“合作者”。值得一提的是,近些年意大利就業形勢極其嚴峻,不少年輕人被迫一畢業就開始“個體戶生涯”,收入狀況無法得到保證——自己持證經營的年輕建築師和律師,收入水平常常和傍靠事務所的同行有天淵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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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地鐵上帶口罩的年輕人 / 網絡

因此,不少這樣單槍匹馬的意大利年輕人,只要沒有父母傍靠,其實生活相當清貧。對於部分人來說,這600歐的補助,其實可解燃眉之急。3月30日,經濟部副部長米西亞尼透露,政府在考慮把這一補助延長至四月和五月,並將金額提高到800歐。這樣的變動,也可能會讓四五月的受益者審核略有收緊。顯然,對於如今陷入歐元債券泥潭的意政府來說,這不是一筆小數目。副部長也表示:“請不要將這樣的補助,視為一種長期的調節措施。”

4月2日,晴。三方兩黨一臺戲

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講得一口上好的意大利語。作為德國人、昔日默克爾的左膀右臂,她的當選本身自然讓意大利人不爽,不過語言能力讓她贏得了豁免權。馮德萊恩每次提及意大利相關問題,總會順便秀一下意大利語。3月11日,疫情尚未在整個歐洲蔓延,馮德萊恩安撫焦頭爛額的意國民眾:“整個歐洲和你們在一起,我們都是意大利人。”

然而言語安撫只能讓意大利人的心裡熱乎一陣兒。歐洲穩定機制難以啟動,歐元債券發行受阻。自疫情在意大利爆發,各方扯皮已經揮霍了一個月時間。今天,馮德萊恩通過意大利《共和報》向意大利人民表達歉意:“原諒我們,現在我們和你們在一起了。”光有言語當然不夠,馮德萊恩帶來新的紓困計劃——最高可達1000億歐元的專用款項,用來支持疫情打擊最嚴重的歐盟國家。孔特自然歡迎:“2020年不是歐洲夢想失敗的一年,而是其重生的一年,唯有團結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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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德萊恩 / 網絡

不過這很難讓意大利人相信歐盟。一方面是因為預設立場:“馮德萊恩和歐盟都是德國的傀儡,不值得信任”——部分右翼政客的宣傳,讓一些民眾對此堅信不疑。然而即使是在學界內部,是否動用歐洲穩定機制,大家也莫衷一是。《24小時太陽報》今天刊登一篇評論,旗幟鮮明地反對動用這一機制,理由:動用本身不是問題,但機制內部有歐洲委員會和歐洲央行兩方參與,必要時還會牽扯到IMF,貸款條件隨時可能按宏觀經濟形勢調整。

如此,劍柄始終在債權人一方,再誇張一點,就是薩爾維尼說的“讓子子孫孫成為奴隸”。與此相反,研究歐洲經濟政策的專家阿爾託蒙特,對《商業內幕》意大利版表示,比起發債,自己更傾向於在歐盟現有機制內尋找紓困可能性,也就是動用穩定機制,其條件相對非常溫和(例如,款項需要用於某疫區國的抗疫事業,僅此而已)。

這並不奇怪,畢竟意大利內部的信任問題也是一團亂麻。以米蘭市長朱塞佩·薩拉為首,7名倫巴第地區的中左黨派市長,三問右翼北方聯盟黨的倫巴第區長豐塔納:威尼託和艾米利亞-羅馬涅大區都在做血清抗體測試,為什麼倫巴第慢了一步?國家衛生局要求對有症狀的疑患、以及確診病患接觸群體進行試紙檢測,為什麼倫巴第不能執行?前幾天,米蘭附近一所老人院裡,有60位老人因新冠去世,這樣的悲劇讓意大利全國嘆息,也讓豐塔納主政的倫巴第受到莫大壓力。為什麼不能在醫護人員和老人院等環境,進行地毯式的試紙檢測?疫情在倫巴第最為嚴重是真,但這樣的事情,如果處理更加得當,應該有機會避免。

豐塔納的回應沒有讓薩拉和其他左翼市長等太久:“倫巴第大區政府相信科學”。不測試抗體,是因為市面上的檢測試紙有假冒貨,倫巴第大區的技術人員正在緊急篩選。關於老人院的悲劇,豐塔納反將一軍:這些機構本身多是私人或市立性質,為何市長們此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不去問責市政和國家政府,單單找大區政府的麻煩?關於物資短缺,豐塔納槍口一轉,指責民防部對重災區的支持不夠——

“羅馬的中央政府,給到我們的就是些麵包屑”,諷刺的是中左翼民主黨的大區事務部長弗朗切斯科·博奇亞。

右翼的大區主席諷刺左翼的國家部長,又被左翼的市長質問,一場激烈的口水戰,涉及三方兩黨、眾多話題,都發生在今天幾個小時之間。對於7名左翼市長的質問,豐塔納將其定性為“居心險惡的政治引申”。他主政的倫巴第區政府是否足夠科學,只能等到疫情結束再做評價,不過有一件事兒現在就可定論:區長大人深諳意大利政治的藝術。

4月3日,晴。運河憶往

漫長的居家生活可以把人變成洞穴生物。還好有些事物,仍然可以把我和外面的世界聯繫起來。從我家臥室的窗戶,可以看到對面房子明黃色的牆壁,以及邊上正在盛開的一株桃樹。這樣典型的倫巴第春日景象,就像威尼斯畫家貝洛託筆下的阿達河,提醒著我外面的春天已經來臨。病毒是看不見的敵人,但如果拋開它不顧,外面的景色與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家附近十米見寬的納維利運河仍然細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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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畫家貝洛託筆下的阿達河 / 網絡

這條運河是米蘭市民生活的中心,當地人喜愛在春夏的晚上來到這裡,喝一杯開胃酒——這樣的生活方式,與意大利足球和設計一道,已經傳遍全世界。看過不少一百年前的米蘭城市風情畫,當時的運河上有浣女和晚舟,沒有現在的熱鬧。運河分大小兩個分支,我家附近的是小運河,一直流到米蘭南邊幾十公里的帕維亞,並在那裡最終注入波河。如今,整個納維利運河流域,連著下游的波河平原,已經徹底被疫病的陰影籠罩。

其實就在幾十年前,米蘭和阿姆斯特丹一樣,有著遍佈全城的運河系統。1928年,墨索里尼政府決定將米蘭的多數河道蓋住。原因主要有二:19世紀末的工業化浪潮,讓米蘭等大城市人口飛速增長,大運河幾乎成了米蘭人的公共垃圾桶,傳播異味和傳染病;此外,城市發展對交通提出更高要求,填河計劃可以增加米蘭的街道運力。如此這般直到六十年代末,河道上方的覆蓋表面開始出現裂縫,“經濟奇蹟”中的意大利決定斥資8億里拉,將河道徹底填上。就這樣,米蘭解決了一個公共衛生難題,卻失去了“水之城”的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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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米蘭納維利運河覆蓋工程,其中一段的揭幕儀式 / 網絡

昨天,米蘭省的感染人數破萬了。如此前的估計,米蘭省的感染人數超過了貝爾加莫,成為意大利最大的疫區,而在未來一段時間內,這一數字顯然還會上升。如今的米蘭,在某種程度上,面臨著與1928年相同的問題。面對傳染病的風險,當局選擇重拳出擊,積極的防疫效果,需要的代價是米蘭城的魅力,以及以米蘭傢俱展為代表的諸多經濟引擎。

來自意大利拉文納的一家地理情報分析公司,用一組圖展示了米蘭在疫情前後的衛星圖變化。市中心和大教堂廣場變得門可羅雀,自然不必贅述;車站、大公司和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如今也是空空如也;反向變動的是位於城市外沿的公交車庫,由於班次減少,白天的車庫明顯見滿;聖拉斐爾醫院的衛星圖與平時差異不大,它不會告訴我們,在地面上,醫務工作者在與病毒進行著多麼慘烈的決戰。

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從此種狀況下看到了他一直潛心研究的“例外狀態”:緊急狀態的非常管理成為常規政治範式,隔離措施讓人盲目和分離,甚至連意大利、法國等國政府目前的防疫措施,也被阿甘本視為歷史的例外。

由於在疫情一開始時將其認定為普通流感,阿甘本在輿論環境裡先輸一著,隨後的一系列言論也在全球範圍內受到批判。然而前幾天匈牙利極右領袖奧爾班,借疫情之機攫取無限權力,在意大利輿論界激起一片浪花。這似乎又證明阿甘本的系列理論,其實並非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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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阿甘本 / 網絡

回到倫巴第的春天。每天清晨,窗外總會想起節奏明快的鳥叫聲,對於它們來說,疫病時代的米蘭一如往常。同樣如往常般不停歇的,還有電車駛過軌道的軋響,與稍遠處傳來的、半小時一班的城際火車的轟隆聲。有的時候會去想,在現在的時點上,那一班我平時每日乘坐的火車,現在還會有多少乘客,他們又都出於什麼目的冒險出門?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辦法去驗證。這樣的日常性細節,或許是阿甘本會喜聞樂見的“非例外狀態”?

4月4日,晴。《約婚夫婦》與塗油者

最近,包括阿甘本在內的不少意大利人,都想起了國民作家曼佐尼的代表作《約婚夫婦》。這本意大利文學史上的劃時代作品,背景設在1628到1630年的米蘭,那兩年的米蘭籠罩在饑荒和鼠疫的陰影下。書中描繪的疫病時代生活圖景,讓今天被困家中、又為若隱若現的恐懼籠罩的意大利人,找到了熟悉的感覺。

當時,城中的傳染病患會被歸入城東北一個四百米見方的隔離區,稱作“拉扎雷託”(Lazzaretto),這一名字來源於聖經故事中患麻風病的乞丐拉撒路(Lazzaro)。1629年,由於饑荒,米蘭的窮人被集中到拉扎雷託區進行救濟。由於人員集中且衛生條件差,人群中爆發了傳染病,每天都有一百人左右死去。拉扎雷託區因此被迫暫時關閉,所有健康無症狀的窮人都被送回了家。很快,傳染病在城內爆發,在秋天之前造成大約8500人死亡。第二年,米蘭城就爆發了嚴重的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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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畫家筆下1630年米蘭的“拉扎雷託”隔離區,內有36個帳篷 / 網絡

令人痛心的是,近期的倫巴第大區頻繁出現人員集中、防疫條件無法保證的老人院,裡面的高齡病患大規模死亡,這樣的悲劇也讓《約婚夫婦》的讀者們有即視感。17世紀的情節,自然不應該在400年後再發生。今天,意大利大區事務部長博奇亞表示,要加強老人院的管理:“或許前一陣時間,對於家屬輸入病例的排查本可以更嚴格。”

類似地,我身邊已經有不少朋友開始質疑,由於米蘭地區的醫院規模普遍較大,而一開始疫情蔓延兇猛,所有有呼吸機的大醫院都接收了新冠患者,這樣的診治策略可能在早期嚴重加速了疫情的傳播。儘管目前的主流聲音是“意政府總體表現不差”,但疫情造成的後果已經非常慘痛,像老人院這樣的悲劇本來也可避免,等到疫情告一段落,或許全方位的問責就會開始。

好消息是,醫院面臨的壓力正在持續下降。今天,重症監護病患總數在疫情爆發後首次出現下降。另一邊,醫院床位的數量持續增長。

據本次疫情中負責醫院物資供應的專員阿爾庫裡,為了抗疫,意大利ICU病床數已經增加了79%,而傳染病和肺病部門的病床數更是翻了四倍。這需要感謝社會各界的努力。意大利各個教區,總共將超過100處建築貢獻出來,提供了總共2300張額外床位:其中約1200張供民防和國家衛生系統使用,500張供社會人員隔離和出院患者,600張供無家可歸者——人們自身難保的危難時刻,他們很容易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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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佈雷西亞,一名患者正在和家人用視頻對話 / 網絡

意大利足協也貢獻出自己的技術中心,54個房間用於安置那些已經出院、但檢測仍呈陽性的隔離患者。這一技術中心位於佛羅倫薩附近的科維爾恰諾,綽號“藍衣軍團之家”和“足球大學”——意大利國家隊在這裡集訓,眾多意甲名帥的進修也在這裡進行。這裡是意大利球迷心中的聖地,它的神聖性在疫病時代又有了新的註解。

阿甘本在名為《傳染》的文章中,引用《約婚夫婦》裡讀者耳熟能詳的一句話:“塗油者!抓住他!”,來說明疫病對於社會生活造成的恐慌和不信任感。塗油者的概念,指的是當時被當局和民眾懷疑到處塗抹毒藥膏、故意傳播病毒的人。今天的意大利也有著自己的“塗油者”。僅今天一天,意警方就報告了9284起違規出行案例——從3月11日禁令開始執行至今,被指控違規出行的人已達到18.2萬。米蘭市長薩拉今天強調:不少市民報告身邊出行的人越來越多,每個人都應該履行自己的責任。從下週一開始,米蘭控制出行的巡警將再增加180名。意大利人非常重視的復活節,還有一週就要到來,屆時控制還將繼續加強。

信息時代的“塗油者”還有了新的形式。今天,意政府成立了一個特別行動組,來負責監管網絡上關於新冠的假消息。公司層面上,為了防止來自海外的惡意收購,2012年通過的“黃金權力”法案被加強,這一法案是為保護本國具有戰略意義或牽扯國家利益的相關公司所有權。當下,法案的行使範圍將擴大到食品健康等行業——這一領域在如今格外敏感,直接關係到特殊時期的民生;更多中小企業也將被納入國家保護傘下,在意大利經濟的至暗時刻,政府顯然不希望外國買家抄底成功。

4月5日,晴。“我們愛我們的人民,而不是利用他們。”

今天看到一則非常美的視頻:一位在克雷莫納學習的日本小提琴手,在前天登上這座音樂之城高達111米的鐘樓,在空中奏響《萬福瑪麗亞》與維瓦爾第的《四季》。克雷莫納城本身以小提琴聞名,至今為全世界提供著最好的小提琴和小提琴手。這座城市在疫情中損失慘重,截止今日,省內每千人就有11.5名感染者,比例為全意大利最高。週五晚上6點,小提琴的甜美旋律,流進了不少克雷莫納市民的心裡。這是終極版的“陽臺音樂會”。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悠揚的小提琴聲從鐘樓上傳至全城 / 網頁截圖

和諧之外也有無序。倫巴第大區區長豐塔納昨天下午下令,從今天開始,大區境內所有人員只要出門,一律需要佩戴口罩。如果口罩緊缺的話,用圍巾等織物遮住口鼻也可以。稍晚時候,民防部部長博雷利回答記者相關問題,表示自己如果可以保持安全距離,則不會佩戴口罩。這一前一後的兩套說法,讓倫巴第地區的不少民眾都有些懵,不知道該信誰。也有人諷刺道:疫情剛開始的時候,你們嘲笑那些用衣服捂住口鼻的人——

“傻瓜,織物面料阻擋不了病毒”,結果現在卻成了官方建議?

實際上,不僅僅是倫巴第,像佛羅倫薩所在的托斯卡納,或是東北部靠近奧地利的特倫蒂諾-上阿迪傑大區,也開始採用類似的強制措施,要求所有市民只要出門,必須佩戴口罩。威尼斯所在的威尼託大區,則將規定僅限於超市和市場;而都靈所在的皮埃蒙特大區,則要求所有商店店員戴上口罩,對於顧客則只是“推薦使用”。前幾天,我有朋友去米蘭的銀行辦事兒,回來告訴我:“裡面還有不少老人在辦理理財,櫃員則都沒有戴口罩,保護性措施則僅限於維持安全距離。”讓人聽了捏一把汗。希望隨著這一新規實行,如今仍堅持在工作崗位上的人,不會因為他們的堅持和努力付出健康的代價,這可是孔特政府100歐的鼓勵金補償不了的。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3月31日米蘭某銀行,沙發上的告示寫著:請勿使用 / 世界說

為什麼意大利各個大區的政策嚴格程度不一,而區長的意見可以和國家官員相左?按意大利法律,公共事務的決策權下放到地方,地區政府有權在緊急事態下頒佈規定、維護公共衛生。本次疫情中,孔特政府頒佈的一系列行政命令,也都明確規定,各大區政府可以在此基礎上,採用適合本地情況的更嚴格措施。所以,豐塔納直接為倫巴第下達規定,不算越俎代庖,沒有問題。至於市長、區長和羅馬政府官員間的唇槍舌劍,則又是另一碼事:一方面,屁股決定腦袋,疫情進入平臺期之後,基於黨派立場之上的互相攻訐馬上開始;另一方面,對於疫情結束後的責任清算,政客們心裡也都沒底兒。

今天也是基督教傳統中的棕枝主日,這標誌著聖周的開始。幾年前,我曾經在西班牙南部看到過聖周遊行,場景一生難忘。今年的聖周,對於整個歐洲來說格外寂靜。復活節還有一週就要到來,4月底的解放紀念日(4月25日)連著五一勞動節,也是意大利傳統上的小長假。這些春日裡的黃金假期,意大利人都要在宅家中度過。據意旅遊業聯合會估計,4月份這些“消失的節日”,會讓意大利損失超過一千萬遊客,共計33億歐元經濟損失。手工業和中小企業聯合會的統計口徑更加激進:

今年前兩季度,意大利的旅遊業損失將達到四百億歐元。

不過人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就連教皇方濟各,今天也是在空蕩蕩的聖彼得大殿舉行的宗教儀式,不少信徒黯然神傷。在這一背景下,一個聲音的出現變得不那麼讓人意外:薩爾維尼號召全意大利的教堂開放。遺憾的是,這一次他的“民意投機”一敗塗地。最嚴厲的批評聲音恰恰來自教會,在意大利社媒上廣受歡迎的年輕修士皮諾·皮裡表示:“親愛的薩爾維尼,今天教堂關閉,是因為我們修士尊重我們國家的法律。我們聽從主教,而不是你。我們愛我們的人民,而不是利用他們。”

18萬人不聽話出門,意大利倫巴第下令,出門必須帶口罩否則重罰

皮諾·皮裡對薩爾維尼的回應 / 網絡

面對這樣瘋狂的觀點,就連薩爾維尼的親密戰友、深信民粹主義的威尼託大區區長扎亞,也沒法站在自家黨魁一邊。“文學作品裡,有記載大的宗教活動導致大規模的傳染病爆發。”這時又得搬出曼佐尼的《約婚夫婦》:1630年的瘟疫,並沒有攔住當年3月31日的復活節慶祝。兩個多月後,米蘭主教費德里科·博羅梅奧為了安撫市民,在6月11日組織了一次聖物遊行。成千上萬的民眾,抬著主教已經去世的哥哥、被天主教會封聖的聖卡洛的棺材,走遍了米蘭的大街小巷。這場夏季大聚會的結果自然是災難性的,但太陽底下無新事,當年那場瘟疫中,米蘭人民瘋狂尋找來自外國、傳播疾病的“塗油者”——這樣的場景,我們或許會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得見。(文/沈天浩 發自 意大利米蘭責編/朱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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