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爺爺到孫子:一本80多年從未打開過的書

小的時候,每到一過完年,奶奶是一定要帶上我們去姑姑家呆個十天半個月的。

姑姑家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路遠,難走,又不通車,去一趟要在路上走半天時間,一大早出發,趕到時剛好吃晚飯。

奶奶是裹小腳的,但我卻總是攆不上她,每次她在前面走好遠了又回頭來催我:“快點走啊,到姑姑家給你做好吃的咯。”

從爺爺到孫子:一本80多年從未打開過的書

姑姑家的小村子雖然偏僻,卻是一個風景絕美的地方,我這多年走過來大半個中國,依然認為那是沒有一個地方可比的。

姑姑家小村子背靠一座大山,大到幾乎遮掉了半個天空,冬季裡太陽本來落的早,才吃過晌午飯太陽就掛到山尖尖上,大約才下午兩三點的樣子吧,已是“人約黃昏後”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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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家村口有兩個連在一起的大龍潭,水幽深幽深的。我每次都不敢靠近塘邊,一是姑姑不讓,二是據說譚底下真有一條大龍,很早以前被村裡人拿一口大鐵鍋給罩住了,但我總是疑心它說不定哪天跑出來了呢?

每天一大早,家家戶戶的阿姨嬸嬸就陸續出來潭邊洗菜淘米伺弄早飯,全村洗衣洗菜都在這兩個龍潭裡,可水從不見半點髒,水是活水,因為是龍王老爺的住地嘛,當然永遠都是清清澈澈乾乾淨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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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家村子不大也不算小,大概有兩三百戶人家,到了過年前後,田地裡都上凍了,也沒什麼農活可幹,姑姑每天就一大早生一爐碳火圍著做針線,屋裡暖和極了。

可我們幾個表兄弟妹卻是坐不住的,才吃過早飯,就嘰嘰喳喳纏著舅姥爺帶我們去村裡茶室玩。

​姑父的父親我們當地叫舅姥爺,我印象裡,舅姥爺精神矍鑠,多少年都是那個樣子。

​茶室在村子中心,據說原本是村裡的祠堂,柱子房梁、桌椅板凳都烏黑髮亮,看起來又古老又結實,少說也得有上百年了。

茶室裡總是熱鬧的場面,煙霧瀰漫,那是從一枝枝旱菸杆子裡吞吐出來的,濃烈的菸草味兒一點兒不嗆,倒是有一股很特別的味兒,聞的久了竟真有些上癮似的迷戀起來,現在想想,都隱隱覺得四周空氣裡又瀰漫起那個味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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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裡最吸引我的,是那個只有一隻眼睛的說書先生。

那時候年齡小,其實根本不知道這老先生說的什麼,只記得他瞎了的一隻眼睛深凹下去,另一隻眼睛倒很亮,泛著溫和的光,老先生很有趣,也很厲害,一隻眼睛還那麼能說,而且每次說的故事居然都絕不重樣兒的。

霧騰騰的煙霧裡,老先生站在一張方桌後,背後是一塊不大的屏風,桌子上一壺茶,一個茶杯,一塊長方形竹尺樣的“驚堂木”,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偷偷去拿了在手上掂了掂,實在是一個沉,鐵板一樣的。

老先生每次開說前,必是先來一下“啪!”一聲脆響,四座頓時側耳,然後就開始說書了,現在回想起來,大約說的是《七俠五義》之類。(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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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的人一邊聽,一邊喝茶抽旱菸,還有一邊打牌的,不是撲克牌也不是麻將,而是牌九,花色鮮豔很是好看,可惜我們小孩也是看不懂,只覺得好玩。

繚繞的煙霧,滾燙的茶水,鏗鏘的說書,間或“啪!”一聲脆響驚堂,童年記憶裡刻下的那一幅畫面,與茶室外的天寒地凍相比,直若人間天堂。

印象裡,我沒見過舅姥爺看書,不過有一次我竟然發現在他床角底下藏了一小箱子書。

有一次我趁他不在,偷偷打開箱子,書都很舊的樣子,拿起一本來,那書卻居然是打不開的,一頁一頁連起來的,我好生奇怪,但是又沒敢問,因為我是偷偷開的箱子嘛,一問豈不是要討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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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年再去的時候,茶室裡說書的老先生沒了,舅姥爺說是年前得病死了,又深深嘆口氣說“哎,以後啊,再也聽不到說書嘍!”

那老先生原來是村裡唯一的秀才,舅姥爺說,老先生無兒無女無親無故,是村裡唯一的獨戶,死的時候,沒人叫也沒人安排,全村男女老少都來給老先生送葬,大夥又湊了錢給他立了碑,下葬頭天夜裡,村子後山轟隆隆塌了一半。

我偷偷求著小表弟一定帶我去看塌掉的山,去了一看,果然,連綿的山頭上,最大的一個山包齊刷刷從中間塌了一半!也不知落哪去了。

小表弟比我小,膽子也比我小,遠遠看了一會催我趕緊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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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過了幾年,我們都上了學了,到上了初中以後,就沒怎麼去姑姑家了。

有一次去逛書攤,偶然碰見一本老舊的書,突然一下子覺得似曾見過,就想起舅姥爺藏在箱子裡那本打不開的書來。

我想這種書一定是殘次品嘛,裁都沒裁開,書本來就是給人讀的嘛,裁都沒裁開,有什麼用呢?

說到這,相信有很多人已經忍不住要笑了,沒見識真可憐啊。

後來知道了,那是“毛邊書”,舅姥爺箱子裡那本,是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出的書,舅姥爺去世後,把書連同那隻精緻的箱子留給了表弟,並一再交待:不許拿去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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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中專畢業,平時也喜歡看書,有一次我哄他把舅老爺的書給我瞅瞅,他死活不肯,說爺爺說過的不準給別人看見,我說不看也行,那跟我說說總可以的吧,他說不知道,他也沒打開過,一直就那樣留著,更不敢把書裁開。

至於舅老爺是什麼時候從哪弄來的書,表弟也沒聽舅老爺說過,但我聽姑姑說,舅姥爺小時候家裡送他去縣裡上過幾年私塾,後來又參加過國軍,去過上海的。

從爺爺到孫子:一本80多年從未打開過的書

​姑姑知道舅姥爺讀過書有文化,不過她也從來沒見舅姥爺看過書,就是喜歡去茶館裡聽書,還說茶館裡說書的那老先生和舅老爺是戰友,在一起打過仗的,後來老先生剩了一隻眼睛回來,家裡爹媽都已經不在了,他也不討老婆,別人給他說人家他也不要,在村裡茶館說書給大夥聽,別人給幾顆瓜瓜棗棗就當頓吃了。

​雖然是零零碎碎聽來,但一隻眼睛的說書老先生連同那冬天裡煙霧騰騰的小茶館,卻在我印象裡象一幅雕版畫一樣深深刻下了,當然,還有舅老爺那隻精緻的木箱子和裡面的毛邊書。

從爺爺到孫子:一本80多年從未打開過的書


我後來第一次看到“毛邊書”這個名字,是在魯迅的文章裡,據魯迅自己的解釋,毛邊書就是“三面任其本然,不施刀削。”你要想看書裡內容,得先用裁紙刀把連在一起的書頁一頁一頁裁開,因為不能像機器那樣裁得齊整光滑,看起來毛裡毛糙的,所以稱之為毛邊書,也叫毛邊本。

舉個例子,好比“錯版幣”一樣,要做收藏的話那絕對都是真寶貝,不過毛邊書和錯版幣不同的是,毛邊書是故意製作成那樣發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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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毛邊書的鼻祖,據說就是周氏兄弟的《域外小說集》,魯迅早期出版的作品《吶喊》、《彷徨》、《朝花夕拾》等等這些也都是毛邊本出版發行的。

今天的書店或圖書館裡,是很難見到這種書了,倘若你哪天見到,千萬別像我一樣傻傻以為那是殘次品或半成品哦。

如果進一步瞭解,說不定也會像我一樣對毛邊書感興趣,毛邊書,其實不僅僅是書,更是一種溫而厚的紙墨醇香,一種從容不迫的品讀智慧。

從爺爺到孫子:一本80多年從未打開過的書


​我常常想,什麼是文化?什麼是傳承?

打仗瞎了一隻眼的說書老先生走了,留下缺了一半的山,那山至今還缺著一半戳在那兒;愛聽書卻不看書的舅老爺也走了,給孫子留下藏了幾十年的一箱毛邊書,走時沒忘了交待:不準拿去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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