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我在法國燒國宴

口述:我在法國燒國宴

(本文原載於《杭州日報·傾聽》)


口述 潘小敏

記錄 魏水華


我1951年10月生於蘇州,虛齡70了。

孔子說,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但對做了一輩子廚師的人來說,多年養成的職業習慣,讓我在生活中、工作中,都不可能從心所欲。一招一式,切工、火候,都要符合祖師爺傳下來的規矩。

入行第一天,師傅就告訴我,當廚師需要創新,但為什麼創新菜都是大師傅做出來的,而不是剛入行的小學徒呢?就因為菜系的融合、中西飲食的相互借鑑,都逃不出“規矩”兩個字。


口述:我在法國燒國宴

口述:我在法國燒國宴

奧灶面,魚骨熬的白湯要配滷鴨,爆魚油做的紅湯要配燜肉,這就是規矩


【我年紀輕、動作快,爐灶大師傅和切配大師傅都喜歡我。大飯店的廚師是兩班倒,我兩邊跟著學,從早上5點一直幹到晚上9點】

我小時候家裡是開蜜餞廠的。江浙人嗜甜,蜜餞做得精緻、漂亮,家家戶戶逢年過節必備。現在回憶起來,這些精緻的蜜餞,最早培養了我對中餐“色香味形”中“形”的概念。

我們家有四個孩子,父母平日要經營蜜餞廠,所以僱了人照顧我們。我記得家裡幫傭的手藝很好,會做很多傳統蘇州菜,比如從前蘇州人過年必備的“三件子”。

“三件子”是老式蘇幫菜的做法。準備一個大砂鍋,把全雞、全鴨、全蹄膀放進去一起燉,看起來簡單,但吃的是細功夫。烹飪過程中要調整火候、撇沫、加鹽,還要注意食材的先後順序。沒有經驗的廚師將這些食材一股腦地燉,往往雞已經爛了,鴨還不行;蹄膀出油多,很多人不喜歡,但如果油撇得太乾淨,又顯得湯色不行。

這些傳統菜給我的啟發很大。當廚師和做人本質上是一樣的,要會處理矛盾,找到一個最佳平衡點,也就是大家都能接受的味道。很多人認為名廚有什麼獨門秘訣,但我常常對徒弟說:眾口難調,追求小眾秘方,一定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不管什麼菜系,創新的基礎都是對傳統菜式的融會貫通,有傳承的創新,才能皆大歡喜。

1968年,我17歲,去崑山巴城鎮“插隊”。巴城這個地名有點陌生,但一說陽澄湖,大家肯定都知道。在這個盛產螃蟹的小鎮,我待了三年。

當時我並不會做飯燒菜,每個月還給一名當地的老太太伙食費,讓她照顧我。真正讓我走進廚房的,是“插隊”第三年,崑山飯店招聘廚師。

那時候年輕人“上山下鄉”,和今天孩子學農勞動不同,是和農民一起吃一起住,生活很苦。相比之下,縣城飯店的廚師,比“知青”待遇好多了,有專門的宿舍,不用擠農居屋的小床;有熱乎的飯菜,不用吃農民的口糧;還有穩定的上下班,不用一陣忙一陣閒地務農。

到了崑山飯店後,我開始當學徒,那肯定要從打荷和水臺做起。打荷,就是給大師傅打雜,負責將砧板上切配好的原料,醃好調味、上粉上漿,再用爐子烹製,協助廚師作造型。水臺,則是為切配師傅打下手。

因為我年紀輕、動作快,爐灶大師傅和切配大師傅都喜歡我。大飯店的廚師是兩班倒,切配師傅早班,爐灶師傅晚班,我兩邊跟著學,從早上5點一直幹到晚上9點,等於一天干兩個人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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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件子”原料:全雞、全鴨、全蹄膀


【有朋友問,你當行政總廚,是不是做出來的菜更好吃了?也是,也不完全是。行政總廚更考驗你廚房管理、菜式研發這些宏觀能力】

過了一年半,我出師掌勺了。按理說,廚房學徒要幹滿三年,但我一年半出師,大家都沒意見,因為確實是做雙倍的活幹出來的。就這樣,我21歲成了一名上崗廚師。

“十年動亂”期間,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年輕人,能成為正式廚師,每天有不錯的伙食,我已經很滿足了。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會在崑山飯店的崗位上幹很久,沒想到,變化也就幾年的時間。

1977年,蘇州老字號“松鶴樓”要擴建,招聘廚師。能進和揚州富春花園、杭州樓外樓齊名的老字號,機會十分難得。但當時我年輕氣盛,已經做了五年多廚師,每天一成不變的生活,多少有點厭倦。我放棄了這個機會,選擇到蘇州市物資局下屬木材加工廠做了一名後勤科辦事員。

27歲到35歲,我廚房一步都沒去過。但做廚師可能是我的宿命。1986年,物資局下屬的“胥城大廈”開張,我被調去酒店餐飲部,又回到了老本行。我做過爐灶領班、切配領班,到1992年,我升級為胥城大廈的行政總廚。

有朋友問,你當行政總廚,是不是做出來的菜更好吃了?也是,也不完全是。中餐的基本功,刀工、火候這些,當學徒那幾年早就滾瓜爛熟,行政總廚更考驗你的廚房管理、菜式研發這些宏觀能力。

比如準備幾百、上千人的宴席,怎麼排菜單,怎麼保證熱菜、冷菜都以最佳溫度和狀態上桌,怎麼最少浪費和最大利用率地採購食材,怎麼開發新菜,在滿足食客的新奇感和不增加廚房人力成本之間平衡。

這些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做一道好菜,而是從本質上探尋食物背後不為人知的真相。對一名大廚而言,只有看清這些真相,才算摸到了美食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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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準備做第一道熱菜“蟹黃扒翅”時,考官通知我:不用做了。我以為哪裡犯了錯,沒想到考官說:你已經通過了】

1997年,外交部在蘇州挑選駐外大使館的廚師,邀我去報名。

代表國家門面的國宴,一直有以淮揚菜為底子,加入其他菜系所長的傳統。這不僅因為淮揚菜口味平和,能被大多數外賓接受,還因為淮揚菜講究“粗菜細做”,對習慣於花小錢辦大事的中國特別合適。另外,淮揚菜的刀工是四大菜系裡最講究的,和重調味的川菜、重本味的粵菜、重火候的魯菜都不一樣,比較符合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審美,也能與國外的食材形成融合。


口述:我在法國燒國宴


所以每隔幾年,外交部都會來蘇州、揚州這些淮揚菜的核心區域挑廚師。胥城大廈那幾年做出了點名氣,又是國企背景,我本人便成了外交部的備選對象。

那次面試,我現在還記得。考官只出了一道題:給你2000元成本,十分鐘內開出四張完全不一樣、但要適合各種人口味的菜單。

我寫完,考官認真讀了一遍,告訴我筆試通過,讓我在四張菜單裡挑一張,第二天把它燒出來。

我記得我當時做了一道“蝶戀花”的涼菜,用江浙習慣的醬油和糖調味的油爆蝦,開背成蝴蝶的形狀圍成一圈,再用蛋糕脫模做成花擺在盤子中心,這就是古詩詞裡的“蝶戀花”。

我把涼菜端上桌,正準備做第一道熱菜“蟹黃扒翅”時,考官通知我:不用做了。我嚇了一跳,以為哪裡犯了錯,畢竟是去駐外大使館工作,萬里挑一也是正常的。

沒想到,考官說:“你已經通過了,一道菜就看到功力了。”

幾個月後,外交部發來正式通知,讓我去巴黎,擔任中國駐法大使館的主廚。我後來才知道,只有面試時被考官特別認可的,才被派到美、俄、法、英等比較重要的國家。原因很簡單,這些大國的外交活動多,外賓接待規格高,相應的,主廚的壓力也大。

尤其是法國,法餐在世界飲食中的地位就不用說了,很多國家甚至國宴都照搬法餐,比如日本和早期的美國。中國作為大國,在法國本土設宴,餐食上當然要彰顯自己源遠流長的飲食文化,但也要讓各國外賓都能接受。

有時候我會和朋友開玩笑:早知道當初面試不發揮全力,我給自己挑了一副那麼重的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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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招待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吳建民大使夫婦。吳大使很和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潘,不要小看在大使館做菜,每一道菜都是國家的臉面”】

外交部原本通知,讓我當年年底去法國。但6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電話,讓我儘快準備,要求7月中旬抵達,籌備駐法大使館“八一”建軍節招待會。

7月14日,我坐上飛巴黎的飛機,到大使館是下午5點多。我當時奇怪,怎麼街上都沒有人?和想象中繁華的巴黎不太一樣。還沒來得及感嘆,大使館的同事讓我吃了點餃子當晚飯,就拉我去戴高樂廣場了。哇,全城的人都在這裡,吹號、打鼓、跳舞、放煙花——原來,那天是法國國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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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使館的工作並不經常有這樣的熱鬧看,更多時候,只是住處和使館廚房兩點一線。除了日常為大使和武官處、領事部、科技處、辦公室四個部門的工作人員準備工作餐外,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怎樣將本地食材和中餐技藝結合起來,燒出地道的中國風味,為大型接待做準備。

我不懂法語,英語也就三腳貓,我就跟著大使館的採購人員一起去市場裡選擇食材。法國的食材有個特點:大。不管魚肉雞鴨,還是蔬菜水果,都比我們這裡的厚實、塊頭大。所以處理的時候也會有差別。比如醃漬的時間要更長,切工要更細,炒菜時的油溫也要調整。

這些說起來簡單,其實都需要一點點摸索,失之毫釐,味道就差之千里。

半個月後,建軍節招待會如期舉行。我主持設計了外賓場的菜單,

冷菜

蘇式滷豆乾、五香鴨脯、蛋黃魚排

主菜

麵包大蝦、烤牛肉、八寶鴨

主食

棗泥拉糕、黃橋燒餅、炒麵

口述:我在法國燒國宴


看起來是一桌正宗的中餐,但其實參考外賓的口味,融合了不少西餐的做法。比如魚排和鴨肉都是去骨的;五香鴨脯和炒麵也減輕了口味,不放辣椒;大蝦雖然是中式炸蝦的做法,但去了殼,裹上面包屑油炸,再配上吐司,就很符合外賓的口味;烤牛肉看起來很西式,其實用醬油、生薑、蔥白醃製過,配菜也是很中式的香菇、青椒,最大限度地在外賓熟悉的範圍裡體現中餐之美。

在那次招待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吳建民大使夫婦。吳大使很和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潘,不要小看在大使館做菜,外交無小事,每一道菜都是國家的臉面。”

那一刻,可能是我學廚幾十年裡,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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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敏(左二)和吳大使夫婦在一起


【希拉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看到我們在吃中餐,他愉快地表示,也想嚐嚐。給外國元首做菜,這可是一個廚師夢寐以求的,我把壓箱底的功夫都使出來了】

我在中國駐法國大使館一直工作了四年半,主持了220場宴席,包括國慶招待會、春節招待會。還有很多我們國家的出訪活動,比如去非洲,都會從巴黎轉機,同樣需要駐法大使館的接待。

那幾年,我還去過阿爾及利亞、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奧地利、意大利、希臘等十幾個國家,但不是去玩,而是中國駐法大使館人員多、力量強,經常支援幫助周邊國家的中國大使館。

1999年,我光榮入黨了。周總理、小平同志都是在巴黎入的黨,所以駐法大使館有個傳統:在這裡工作,大家的入黨積極性特別高,特別光榮,我也不例外。

要說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去時任法國總統的希拉剋家裡下廚的經歷。那是一座距巴黎六七個小時車程的古堡,給人感覺特別神秘。當時希拉剋邀請我們國家領導人去家裡做客,我陪同去的原因是為中方吃不慣西餐的人員做一點中餐。

希拉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看到我們在吃中餐,他愉快地表示,也想嚐嚐。給外國元首做菜,這可是一個廚師夢寐以求的。我攜帶的食材不多,只做了四菜一湯,可把壓箱底的功夫都使出來了。

四菜是紅燒肉、八寶鴨、迎賓蝦、煎魚排。湯是川菜裡的翠汁雞豆花,這道菜用雞脯茸和蛋清、火腿末打漿,沒雞形,但有雞的鮮味。湯裡還加了豌豆尖和菠菜,綠瑩瑩的顏色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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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剋最青睞這道雞豆花,他嚐了一口,就一個勁豎大拇指。我也很高興,不僅自己的廚藝得到了肯定,還在外國元首面前為我們中國菜長了臉。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準備中式早餐。正忙的時候,希拉剋忽然走進廚房,來和我聊天。最讓我意外的是,希拉剋帶了兩瓶紅酒和一塊羊奶酪,表示要跟我一起喝酒。翻譯告訴我,一起喝酒是法國人表達喜愛或感謝的意思,應該是總統先生很喜歡我昨天做的晚餐。

但公務在身,我只能對希拉剋說:“總統先生對不起,我們有規定,工作時不能喝酒。”希拉剋也表示理解,並很大方地把兩瓶紅酒送給了我。

按照規定,工作人員收受外賓贈禮,必須上交。回來後,我就把兩瓶紅酒交到了大使館辦公室。辦公室的領導很通情達理,說這次情況特殊,讓我留下一瓶做紀念。這瓶紅酒後來一直被我藏在家裡,前幾年我兒子結婚,我把它當做禮物送給了兒子。知道這事的親戚們都說:老潘,這瓶酒變成你們家傳家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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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在電視裡看到申奧成功,我的眼眶溼了。這麼重要的歷史事件,我一個廚師竟也參與其中,想起來就不可思議】

2001年初,我回到蘇州。休息了沒半年,外交部一紙調令,讓我去北京報到。

這次不是出國了,而是北京正在申辦奧運會,有很多奧委會官員和各國總統、總理來訪。外交部抽調了一批曾在駐外使館工作過的主廚,臨時組建接待班子,應對頻繁的外交宴席。

我們組的廚師,兩位來自蘇州,一位來自揚州,一位來自廣州,還有一位北京本地、擅長魯菜的廚師負責食材採購。這套班底很明顯表現出我們國宴的口味構成。

那兩年的工作沒什麼趣事可提,但2003年在電視裡看到申奧成功,我的眼眶還是溼了。這麼重要的歷史事件,我一個廚師竟也參與其中,想起來就不可思議。

申奧接待組解散後,外交部有意派我去中國駐美大使館,但當時我母親的身體不好,兒子也面臨高考。我外派那麼多年,沒能好好照顧家裡,內心挺愧疚的。我就表達了個人意願,沒有去美國,領導也尊重我的選擇。

踏上回蘇州列車的那天,正好距離我第一次飛巴黎六年零一個月。

回來後,我一直在胥城大廈擔任行政總廚,我把重心放在了研發新菜、培養徒弟上,一直做到2018年才正式退休。

去年9月,希拉剋去世的時候,有記者找到我,讓我談談印象。其實時間太久了,很多細節都模糊了。但今年新冠疫情在全世界這麼嚴重,電視裡天天在播法國、意大利,好像我記憶裡那個法國又鮮活了起來。前幾天,我特地去兒子家看了看那瓶紅酒。怎麼說呢,希望友善的法國人能夠早日戰勝疫情,希望大家都能在同一片藍天下,享受美食帶來的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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