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一场寻蜜鸟引发的关于人与自然的和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讨论。

编辑整理 | 他者others、图 | 资料

坦桑尼亚北部大草原里,地球上仅剩的为数极少的狩猎-采集部族哈扎人(Hadza),生活在咸水湖埃亚西湖(Lake Eyasi)畔的4000平方公里土地上。没人能确定他们从何时开始生活于此,美国人类学家Frank Marlowe说,他们的口述历史和故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是从其他地方迁徙来的。

很久以来,人类学家观察、研究哈扎人,试图从他们的传说和习俗中找到能打开人类过去之谜的窗口。哈扎人自己这样描述祖先和过去:“第一个哈扎人叫Akakaanebe,这个词也是祖先的意思,生吃易于猎获的动物,他只要盯着那些猎物看,后者就会死掉;第二个哈扎人叫Tlaatlaanebe,他吃烤肉,和狗一起打猎;第三个是Hamakwabe,发明了弓箭和炊具,从而拓展了食谱。”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生活在坦桑尼亚北部大草原里的哈扎人是最后几个依然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族群

今天他们大约还有三千人口,由于狩猎地被农田、畜牧场和私人领地挤占,一些哈扎人迫于无奈也开始在这些地方工作,从邻居手上购买食物。但仍有两三百人依然完全过着狩猎采集生活,以根茎、肉类、水果和蜂蜜为食。

其中蜂蜜是他们的最爱,据统计,哈扎人摄取的卡路里中有15%来自蜂蜜。野蜂巢都在高大的猴面包树上,被蜜蜂死死守卫着,采集并不容易,更难的是找到它们。哈扎人仰赖一种寻蜜鸟(Honeyguide),它黑白相间,大小和罗兵鸟差不多,非常善于寻找蜂巢。

哈扎人能吹着特殊的哨音呼唤寻蜜鸟,和它们交流。寻蜜鸟明白哈扎人的意图,它们一边领路,一边跟原住民一唱一和。一路上,鸟会在不远的树枝上等候,确保寻蜜人没有跟丢。哈扎人拿着斧子和火把紧跟寻蜜鸟直到目的地,然后上树用烟熏走守卫者取蜜,寻蜜鸟呆在一旁静候。绝大多数人文记录中都写到:最后鸟能取走哈扎人回报它们的蜂蜜。

这种人和动物互帮互助的故事为大家喜闻乐见,但事实并没那么简单。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哈扎人在寻蜜鸟的带领下找到藏于猴面包树上的蜂巢,他们爬上树、用烟熏走蜜蜂,取出蜜

耶鲁大学生物人类学助理教授Brian Wood还是大学生时就听说了寻蜜鸟的故事。他被这个人鸟共生的事例打动,两个不同的物种找到交流方式且达成互利关系是自然世界最好的运作方式。在过去,人类在这样的共生状态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到今天,和野生动物还能有这样的关系实属罕见——“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他说。

2004年,Wood带着自己的毕业论文来到哈扎人的土地上。他跟随这些狩猎-采集者穿梭在森林中,学习他们获得食物的方式。“尽管是受寻蜜鸟故事的吸引而来,但我一直认为研究重点会放在他们作为狩猎-采集社会平等共享的生活方式上,毕竟寻蜜鸟只是很小一部分,不足以构成论文。”Wood坦言。但出乎意料的是,哈扎人有很多时候都跟着寻蜜鸟取蜜为食,“食物中有8-10%是在这些鸟带领下找到的蜂蜜。”他还发现,鸟不仅帮哈扎人找到最近的蜂巢,还会为他们挑选大个头的。

这还不是最意想不到的部分,Wood发现,人和鸟根本不是共生关系,鸟并不会因领路而拿到奖赏,事实上,哈扎人还会细心摧毁多余的蜂巢和蜜蜡,以防被鸟取走。“他们上树取出蜂巢,但会留下一部分幼虫,其余的则扔到地上。拿上自己所需后把多余的埋起来或是付之一炬。”Wood记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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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扎人把多余的蜜埋起来或是烧毁,不会留给寻蜜鸟

Wood花了数百个小时跟随哈扎人,观察他们如何采集食物,并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七年时间里,他每年都会前往坦桑尼亚和哈扎人共处。“我问哈扎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Wood说,“他们的解释是,不希望寻蜜鸟吃得太饱,这样会影响它们第二天的寻蜜工作。”Wood一次次看到这些狩猎采集者埋藏、烧毁蜜蜡,就算鸟不在附近也同样如此,“让它们吃饱了就不回应我们的呼唤了。”哈扎人解释。

这也就意味着寻蜜鸟和人类并不是平等的共生关系,而是利用关系。尽管Wood观察到的现状并不那么美好,但是他认为,让鸟挨饿、不给它们喂食,以此让它们帮人找到自己和亲朋好友可以赖以活下去的一餐“不能算坏事,这也并非贪婪所致,更像是让自己的工具保持锋利”。

让Wood担心的是,不少关于哈扎人的书和纪录片都捏造了事实,一面倒地描写寻蜜鸟和他们的美好关系,他发表的论文也因此遭到质疑。坦桑尼亚环保人士、作家Daudi Peterson,和哈扎人有着至亲般的关系,他在《一亿团火焰照亮的哈扎人》(Hadzabe:By The Light Of A Million Fires)一书中记录了自己和哈扎长老共处的故事,展现了他们眼中的世界——哈扎人的日常生活、狩猎、制作用具和他们采集根茎、蜂蜜和药用植物的方式。2014年的纪录片《哈扎人:最后的先民》(Hadza:Last of the First)也是由此而来,拍摄地和Wood做田野考察的是同一个地方,书和纪录片里展现的正是Wood观察到的反面,哈扎人给予寻蜜鸟回报,画外音说:“鸟耐心的等待,然后飞下树枝,拿走剩下的蜜……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共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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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中拍摄了哈扎人和寻蜜鸟之间的美好共生故事,Wood认为全是摆拍

这样的摆拍并不少见,BBC纪录片策划、英国探险家Will Millard在自己2018年的纪录片《部落中的一年》(My Year with the Tribe)里甚至揭露了自己东家在著名的《人类星球》里摆拍生活在树屋中的巴布亚原住民的情节。Millard在一年时间里重返树屋部族四次,他发现的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在树屋中生活,树屋都是为不同的摄影师、纪录片摄制组的到来而建,而且为了视觉效果,建得要比他们传统生活的树屋高得多。

“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想象中的原住民和大自然完全同生共存的关系,也试图用这样的故事证明:你可以由此对原住民社会的道德维度有惊鸿一瞥,从而解开更多关于人和自然的深刻真相。”Wood说,“正是因此,人们拒绝相信哈扎人和鸟其实是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乍看之下,摆拍一个美妙故事罪不至死,但弄虚作假时间一长,就会产生可怕后果。美国知名环保作家William Cronon在《与荒野之间的问题》(The Trouble with Wilderness)一书中提出,有些西方人受欧洲浪漫主义影响,在工业发展导致大自然被破坏的今天转而对自然和原住民产生“神圣”“神秘”等建构,并深信自己的想法全无问题,其本质不过是把自己未经审视的向往和欲望投射到自然和原住民身上而已。这些臆想的概念和画面是致盲的,人们不仅无法看到事物的本质,也无法认清自身欲望,以至无法跟自己、跟原住民、跟大自然健康互动。“这样的幻想让环保主义者试图回到不存在的过去,寻找一个不可能的未来,”他写道。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Wood认为狩猎-采集者和大自然的关系并不是西方人所想象的和谐共存

Wood说,如果你期望狩猎-采集者完全实现或渴望实现一种你认为的和谐状态,那就会对实际情况非常失望。

哈扎人并不是唯一和寻蜜鸟建立关系的族群,生活在撒哈拉以南的一些部落也靠寻蜜鸟寻找蜂巢。《人类星球》里拍摄到马赛男孩们给鸟留下蜂蜜美餐作为回报向导的方式(还没人质疑这个片段造假)。英国探险家、作家Laurens van der Post在1960年代描述布须曼人和寻蜜鸟的关系时,认为这是“充满魔力且具有宗教性的启示”。18世纪英国鸟类学家William Swainson则记录道:“它们耐心地等待非洲猎人留给它们回报,后者总会这么做。”

Wood自己找到的最早关于寻蜜鸟的记录来自1777年一位名叫Anders Sparrman的瑞典自然学家,“一种有趣的鸟,”他写道,“会为人们找到野生蜂蜜,猎蜜人则会给他们的向导留一点,但非常小心不会留得过多把它们喂饱。”Sparrman继续写道,“鸟的食欲被蜂蜜勾了起来,它必须再找到下一个蜂巢,期待得到更多作为回报。”尽管Wood批判Sparrman把寻蜜鸟人格化,但无法否认这样的记述。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野生蜂蜜是哈扎人的主要食物之一

麻省理工学院科技与社会学助理教授Clapperton Mavhunga在津巴布韦长大,童年时期不少时间都花在由寻蜜鸟带领寻找蜂蜜上,“在我们的文化里,人们认为寻蜜鸟可以带你找到蜂蜜,但也能把你带向埃及眼镜蛇。”言下之意,不给寻蜜鸟回报,它会施以致命报复。在一些哈扎人的传说和歌谣里,寻蜜鸟就是以骗子身份出现的。

在刚果研究寻蜜鸟的法国民族自然学家Edmond Dounias相信Wood的观察,但他谈到:“就我所知,哈扎人是唯一欺骗寻蜜伙伴的人。我所研究过的部族都会给鸟留下蜂蜜,认为它们在寻蜜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是一种向鸟表达尊重的方式。”

Mavhunga提出如下疑问:这样的利用关系是一直如此还是变化而来?或许曾经寻蜜鸟和哈扎人有过平等共生时期,后来才成为今天的样子?哈扎人如今面对很大压力,政府和NGO都希望他们快速发展,狩猎面积减少、环境变化等也导致食物紧缺,是否有可能,他们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改变了和寻蜜鸟之间的关系?

但Wood指出,从他和同事们接触过的哈扎人来看,没有迹象表明他们曾回报过寻蜜鸟。

哈扎人利用了寻蜜鸟吗?

取蜜

即便哈扎人确实从来不回报鸟,学者们也都认为全面理解他们做出这种决定的背景至关重要,必须考虑他们的信仰、伦理、哲学和当下处境。“你在寻找的应该是哈扎人和寻蜜鸟产生这样关系的理由,不是你的理由。” Mavhunga说。

美化原住民为他们带来的更严峻问题是:如果他们的行为方式不符合“与自然和谐”的标准,就会受到无视、排挤,甚至以此为由迫使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园。Wood从哈扎人身上得到的讯息则是:“哈扎人面对的道德难题完全不同于西方人的想象。前者关注的是寻蜜鸟是否受到公平对待,后者要首先确保自己和亲族有食物果腹。”他希望哈扎人和寻蜜鸟之间的关系可以让人们看到原住民和动物关系的多个面向,这同样是跨物种交流的重要展现。

多一种价值观,多一条逃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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