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顏樂處——論語體貼之一二七

6.11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①,在陋巷②,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註釋】

①一簞食,一瓢飲:

簞,音dān,竹器,圓形,類似笸籮,用來盛物。瓢,由匏(páo)瓜對半剖開而製成,用來舀水或盛水。此處形容顏回飲食簡單粗糙,生活簡樸清貧。

②陋巷:王引之《經義述聞》認為“巷”有兩義:裡中道曰巷,人所居亦謂之巷。陋巷,猶言“陋室”。

【翻譯】

孔老師說:“高尚啊,顏回!一笸籮飯,一瓢水,住著破房子,別人不能忍受這份清苦,顏回卻能始終悠然自得,樂在其中。高尚啊,顏回!”

【解說】

何為“孔顏之樂”?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里仁》篇)

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即是“久處約”,而“不改其樂”即是“安仁”。孔老師又曾誇讚顏回“三月不違仁”,以及孟子所謂仁為人之“安宅”之喻(見《孟子·離婁上》),都可以看作是對“不改其樂”的解說。

又: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述而》篇)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述而》篇)

上引兩章夫子自道中“樂亦在其中矣”以及“樂以忘憂”兩語與“不改其樂”如出一轍,不唯可證師徒投契之深,亦且透見孔門性命之學的旨歸與境界,此之謂孔顏之樂。

孔顏之樂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精神愉悅或心理滿足,而類似宗教意義上的顛峰體驗,即聞道、證道、與道同體之後的“狂喜”,或瑧於天人合一之境後的“自在”。此義之前反覆陳說,茲不贅。

又: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雍也》篇)

“知之”,“好之”分別代表認識和道德層面,而“樂之”則進入審美之域。很顯然,孔顏之樂完全超越功利,指向一種心靈解放精神自由的澄明狀態,與夫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異曲同工,可以看作是實現了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飛躍的表徵,也即抵達極高明而道中庸之聖域,進入“天地境界”(馮友蘭先生語)。

有另外兩點特別值得注意:

一,德性源自內在之精神自足,與物質需求無關:

儒家認為,精神價值的實現遠高於物質需求的滿足,故不以物質享受為意,而專注於心性之修養,精神之昇華。有一種論調,略謂孔顏以苦為樂,這純屬誤解,至少以孔顏為代表的原始儒家決非苦修主義者,並不把苦修苦行懲罰肉體滅斷物質慾望作為得道成聖的先決條件或必要途徑。苦就是苦,苦本身並不承載任何價值,以苦為樂只能說是變態。所謂“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只意味著外在之物質條件好與壞根本無意計較,或者說生活富足與簡樸都不是價值所繫,而專心內求,實現德性完滿精神富足才是士君子的使命與職分。

德性的唯一來源,或“樂”的唯一根據,是精神自足,與外在諸般物質利益統統無關,故不憂不患不愁不苦。而普通人之所以“不堪其憂”,是因為把物質需求的滿足當作首要價值和主要追求,慾求不滿則憂,反之則樂。在儒家看來,此種基於功利的憂樂都是“浮雲”,君子亦不屑跟斤斤於物質需求的小人為伍,真正應該憂的是德之不修,道之不行。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里仁》篇)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衛靈公》篇)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述而》篇)

上引文孔老師想表達的,與本章的意涵完全一致:除了道,士沒別的追求;除了不能聞道行道,君子也沒什麼可憂可恥的。只要精神富足,喝涼水都開心,此之謂“貧而樂”(《學而》篇),也即安貧樂道是也。

二,德性是一種實踐,與知識無關:

孔老師不止一次誇獎顏回“好學”,儘管本章未出現好學兩字,但其實仍然深寓此義。

按,在論語中,學兼知行兩義,而以行也即修養實踐為主要內涵。本章中“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即是顏子之實踐方式,而“不改其樂”不妨看作是“學而不厭”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在儒家看來,道是可以經由“學習”而把握的,但道是一種覺悟,而非知識,故理論之授受,語言之思辨對成德修仁來說沒什麼卵用,只有躬行實踐才是通向道德自覺的必由之路。顏子與乃師一樣,都是“學而不厭”,“為(行)之不倦”的典範,以“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或“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樹立起一根躬行實踐的標杆,指示出學習的方向和方法,而孔顏之樂則既是學的過程,也是習的結果。

劉宗周《論語學案》:“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何不樂之有?善乎王心齋氏之言曰:學然後樂,樂然後學。學即樂,樂即學。天下之樂無如此學,天下之學無如此樂。”

正所謂樂在其中,道亦在其中矣!

孔顏所樂何事?

朱子《集註》:“顏子之貧如此,而處之泰然,不以害其樂,故夫子再言‘賢哉回也’以深嘆美之。程子曰:‘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jù)累其心而改其所樂也,故夫子稱其賢。’又曰:‘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爾。其字當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學於周茂叔,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愚按:程子之言,引而不發,蓋欲學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為之說。學者但當從事於博文約禮之誨,以至於欲罷不能而竭其才,則庶乎有以得之矣。”

朱子對程子提出的仲尼顏子“所樂何事”之問,自道“不敢妄為說”,亦屬“引而不發”,不過是效程子之故伎,欲引導後學深思明辨而已。

《呂氏春秋·慎人》:“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達亦樂。所樂非窮達也,道得於此,則窮達一也。”

《集解》引孔安國注:“顏淵樂道,雖簞食在陋巷,不改其所樂。”

趙岐《孟子章句》:“當亂世安陋巷者,不用於世,窮而樂道也。惟樂道,故能好學。夫子疏水曲肱,樂在其中,亦謂樂道也。”

黃式三《論語後案》:“周茂叔雲:顏子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又曰: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皆言顏子樂道也。”

由上引前賢註疏,可見古今無異辭,仲尼顏子所樂不外一個道字。貧而樂道乃古儒之通誼,所謂儒者氣象,由此可以概見。

理學又名道學,正肇端於周子程子之問:“每令尋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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