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殘騙保的中年人,接連獲得了70萬元賠付,代價則是三根手指


故事時間:2013 - 2017年

故事地點:東北

自殘騙保的中年人,接連獲得了70萬元賠付,代價則是三根手指


我看著眼前這張斷指照,覺得自己的小拇指也在隱隱作痛。照片上,一隻被包紮的左手失去小指,傷口滲出的血染紅紗布,其餘四指也滿是血汙和泥土,混淆了膚色。

照片下方是客服錄入的資料:陳大壯,45歲,戶口所在地東北某省,因在田間勞作時不慎割斷手指,申請理賠。

保險公司理賠員這行像是私家偵探,客戶發生的每個意外事件,都要經過核實後,才能依據保單的條款給付相應的理賠金。工作過程與發生交通事故,第一時間到達現場的車險理賠員類似:給車輛各角度拍照、瞭解事故經過、劃分清楚責任方後再理賠。

我就是那個確認客戶真實發生意外,並符合理賠報銷條件的最後關卡。

斷指的陳大壯投保了我們公司的意外傷害保險,就是那種每年只交幾十元,如發生意外就能得到幾萬至幾十萬元賠付的保險。2013年,系統對他第一次報案出險的記錄如下:

客戶於2013年10月13日上午9點45分拔打客服熱線報案,稱在田間勞作割玉米杆時,使用鐮刀將左手小拇指割斷。因之前購買我司的意外傷害險,仍在投保期內,申請理賠。後面附著客戶的一切相關資料:身份證、保單號、斷指照片、醫院診斷記錄、藥費發票等信息。

事實清楚,證據完整,完全符合理賠要求。我在第一時間核實所有相關內容後,報師傅終審。當時我還只是一名實習理賠員,沒有終審權。

師傅是資深理賠主管,經手的案件不下百例,這宗案例簡單明瞭、資料完善,於是他在第一時間給予了審批。很快,5萬元理賠金支付給陳大壯。

幾天後,師傅在一次閒談時說:像陳大壯這樣的情況,找到斷指,及時送醫是有可能接上的,因為斷指用鐮刀一下子割斷,切口應該平整,他怎麼就直接處理了呢。我也搖搖頭。此時我們對陳大壯的狀態一無所知,我們猜想,可能是農村人沒這意識,甚至可能沒錢就醫。

2014年,我從一名實習生轉為正式理賠員,擁有工號,開始獨立接手案件了。

9月某天,我像往常一樣打開工作系統,一條待處理的理賠信息引起我的注意:

客戶陳大壯,投保我司的意外傷害險,因在田間幹農活時不慎割傷手指,申請賠付。下面附著客戶的身份信息及診斷記錄、付款票據、120接診記錄等相關資料。客戶信息很完整,資料提交也詳細,不像有些客戶,要經過多次告知才能完全提交符合要求的各種證明。

我注意到客戶上一條理賠記錄:2013年,同樣因斷指理賠5萬元。瞬間,我想起之前的事,陳大壯斷指的照片,還有師傅惋惜他為何不做斷指接續的話。

入職培訓的時候,專門有規避和辨識客戶惡意騙保行為這一課。還記得當時老師開玩笑說,你們最好都像齊天大聖一樣,有一雙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我沒有,但懷疑和謹慎總不會錯,於是將案例上報給上級,也就是我師傅,請求幫助。

師傅已升至部門經理,這種定額理賠的普通案件已經不再實際經手了。他聽說我的疑問,又看過客戶檔案,決定帶我實地查訪,走理賠調查的流程。對於任何一家保險公司來說,騙保行為絕對不能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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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保險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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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9點多,我和師傅出發了。陳大壯住在本市外務縣下屬的一個村,開車需要一小時左右。路上,師傅給我講了他的往事。

十幾年前,他剛任職理賠員,遇到一個客戶騙保案例。投保人為自己和妻子同時買了高額意外險,保單生效一個多月後,妻子喝農藥自殺了。

他們對保險條款不熟悉,自殺不在他所投保的範圍內,何況保單還沒過三個月觀察期。丈夫報案要求理賠,理賠不成就大鬧,後來警察出面,才解決了這場鬧劇。

通過調查師傅才知道,投保之前,妻子已經癌症晚期,家裡沒錢治不起,丈夫也沒打算給治,不知聽誰說的,想出了這麼個歪主意。這已經是赤裸裸的騙保了。如果公司追究,對方要承擔法律責任。最後,公司還是放棄了追索的權利。

我的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車子在靜默中行駛了一段,師傅停下說,到了,我抽支菸,然後進去吧。

下了車,一陣風吹過,風裡的灰塵和空中亂舞的枯枝碎末讓我眯起眼睛。村子離公路不遠,村口是一條兩車身寬的水泥路,不長,一眼就能看見盡頭,泥土地兩邊是大大小小几十戶人家。再遠遠看去,房子後是大片大片枯黃的莊稼地。

本市周圍的村子幾乎家家都以種植玉米為主。眼下秋收已過,只剩乾枯發黃的玉米杆,風一吹嘩啦嘩啦作響。有的已經收割完畢,捆紮成一堆堆圓柱型,地面只剩下齊刷刷一層割完的茬兒,切口都是斜面,尖尖的向上。

走吧。師傅掐滅菸頭,帶著我往裡走去。村子不大,路上很少見人,10點多的光景,很多人仍在地裡忙活著。村頭有一家小賣部,我們進去買了兩瓶礦泉水,一邊喝水一邊打聽陳大壯的情況。

小賣部的老闆娘是個黑胖的中年女人,大嗓門,問我們,找陳大壯幹啥?這老小子前幾天剛把手指頭割了,在家養著呢。

師傅順著話問,咋割的?

老闆娘一邊搬汽水箱子一邊說,咋割的我可沒看著,就聽說前幾天下地幹活,沒幹多一會呢,他就大喊大叫說受傷了。旁邊一起幹活的村民要送他去醫院,還是陳大壯自己說的,打電話叫120來。不一會,120把他拉走了,後來聽說又掉個手指頭。

師傅說,咋叫又掉個手指頭?老闆娘說,因為去年他都掉一根手指頭了,哎,你們是誰啊?問這事幹啥?師傅笑眯眯地說,我們是保險公司的,這不,他在我們這投保了,人家出事了,我們來看看,好給人賠錢。

老闆娘說,那你們去他家看看吧,前邊右轉有個小道,左邊最裡邊那個院子,找不著你再問。

我們道了謝,按老闆娘指的路走了沒多遠,碰上一個扛著鋤頭的老鄉。師傅上前,遞了根菸,閒聊一樣又打聽了陳大壯的家。老鄉一邊抽菸,一邊跟師傅打開了話匣子。

陳大壯出生在這個村,土生土長的坐地戶,他看不起種地的,嫌太髒太累賺不到錢,總想幹點輕巧又來錢快的活。年輕那會,他整天在外面瞎逛,地裡的農活一樣也不會。他爹媽打也打過,罵也罵過,最後管不住,只能由著他去。這麼折騰了幾年下來,家底敗光了。眼瞅著三十來歲的人,啥也不會,他老婆就讓他跟著同村人出去打工。

“走南闖北這些年,我看他別的沒學會,倒是學了一肚子壞水,看人的眼神都不對,狠叨叨的。村裡人現在都瞧不上他,你們咋想上他家呢?”

老鄉口中的陳大壯,和眼前這個村子鮮活的景象有強烈的反差。村裡的小路很窄,但鋪得很平整。兩邊的房子院牆不高,多數人家的院子不管大小都很熱鬧:種著一些家常的蔬菜,養著幾隻雞鴨,有的院裡還養著豬或牛。院子裡拉起七七八八的線,有的曬玉米和乾菜,有的晾衣服,滿是生活的氣息。

自殘騙保的中年人,接連獲得了70萬元賠付,代價則是三根手指


陳大壯家的院牆低矮,有點歪,有些地方還缺了磚。院裡一幢水泥房子,房頂上長著不少雜草。門窗緊閉著,沒有一絲煙火氣。繞到前面,一扇已經斑駁掉漆,就快看不清顏色的鐵門半開著。

院子不大,左側搭了個小棚子,可能是用來堆放雜物的。房前一個水泥平臺,上面放著一些罈罈罐罐,中間修了二階臺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們沒去敲門,站在院裡喊:請問陳大壯在家嗎?喊了兩遍,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老舊的女人站在門口,警惕地問,你們找誰?

我們說明來意,女人把我們讓進屋子。屋裡散發著一股蔬菜腐爛的味道,還有一股草藥混雜著血腥味。我儘量屏住呼吸,跟著女人往陳大壯住的屋子走去。

陳大壯真是挺壯實,即使半躺在炕上,也能看出身材魁梧。他有一張北方漢子普遍的方臉、濃眉、闊嘴,可一雙眼尾向上揚,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模樣。

我們進屋時,他上半身歪斜著靠住牆角,蓋著一床小薄被,露出的腳沒穿襪子,黑不溜秋地伸出來。那隻受傷的左手被紗布包著,吊在胸前,看不清楚到底沒了哪根手指,紗布也不知多久沒換了,紅紅黃黃的。

看見我們進來,他似乎是想坐起來,但沒成功。我們連忙阻止了他,說明來意,請他詳細說明一下受傷經過。

陳大壯先是呻吟一聲,慢慢舉起左手。可能動作大了點,嘴裡嘶嘶哈哈不停抽氣,蠟黃的臉上滿是痛苦。女人扶他坐正,輕輕把他的手放下來,轉頭對我們說,你們想問啥跟我說吧,我是他老婆,我們當時一起在地裡幹活的。

女人黑瘦黑瘦的,額頭的皺紋和眉間的川字紋很深,頭髮像枯草一樣,但梳得還算整齊。師傅像聊家常一樣問,陳大壯怎麼受的傷,有沒有拍照,斷指怎麼處理的。

她很乾脆,竹筒倒豆子一樣說開了。

割玉米杆這種農活不光得有力氣,還得有巧勁,一般先用左手摟住玉米杆底部,夾在腋下,右手持鐮刀去割。

陳大壯平時少下地,幹活不利索。受傷那天左手摟的低了,一刀下去玉米杆沒斷,手指頭斷了。斷掉的手指也不是沒想過接,但考慮手術費太貴,而且接上也不如從前,乾脆不接了。

女人劈里啪啦幾句話就說完了,轉頭看著陳大壯,如同在詢問她說得對不對。陳大壯齜牙裂嘴衝著我們說,我媳婦說得沒錯,你們來也來了,看也看了,趕緊給我拿錢吧。他頓了頓,喘口氣說,我這年年都買保險,錢也不是白花的,現在手指頭都沒了,你們就得按合同辦事,給我賠償。

師傅說,對,保險就是保障,只要你確實發生意外,符合理賠要求,我們當然要管。

他故意把“確實”二字咬得很重。陳大壯聽出他話裡的意思,梗著脖子喊,老子他媽的手指頭都沒了,這還不叫意外?那你說啥叫意外?別讓你們拿幾個錢就嘰嘰歪歪,你們那點錢換老子一個手指頭,我還嫌虧了呢。告訴你們,趕緊給我賠償金,別給大家找不痛快。

他指揮女人,拿出當時的就診記錄、交費票據給我們看。

“我有證據,這些能證明老子手指頭斷了就是意外,你們不想給也得給!”

此時的他一臉兇蠻,已經不像我們剛進屋時病怏怏的。

師傅將所有證據、記錄等一一看過,讓我拍了照,便和我離開了陳大壯家。出門的時候,身後傳來陳大壯的聲音:“你一個婆娘懂啥,不跟他們來點狠的能給我錢?沒錢拿啥過好日子,沒錢我咋讓別人看得起我……”

我和師傅相視一眼,默默回到車上。返城路上,我問師傅,陳大壯算不算騙保。

師傅沉默了一陣說,從我個人經驗和情感傾向上,他這就是騙保,但從他本人的真實受傷狀態和提供的理賠資料來說,我們沒辦法定義他是騙保,回去後,你按流程執行理賠吧,同時向公司備註他的用戶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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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辦公室

自殘騙保的中年人,接連獲得了70萬元賠付,代價則是三根手指


有個笑話說,一個人每天上夜班,白天睡覺時總聽到樓上咚咚扔鞋子的聲音,為了不在睡中驚醒,聽到兩聲才安心睡覺。有一天,他只聽到一聲咚,為等另外一聲,整夜都沒睡。我就像等待另外那聲咚的人,被陳大壯攪得心神不寧。

一轉眼,到了2015年秋天,我等來了另外那隻鞋。

收到陳大壯第三次中指傷殘理賠申請時,師傅沒有遲疑,第一時間跟公司申請要求警方立案。同時,我們在行業內部交流會上發起了聯合調查申請。

所謂行業內部交流會,是由本市幾家大保險公司牽頭組織的內部交流會議,我們也是組織者之一。會議邀請省內所有保險公司參加,平均每兩個月聚一次。

這次交流會上,師傅將陳大壯的案例公開,請在場所有同行回去後核查陳大壯的投保信息。沒到一週的時間,就有三家公司回應,陳大壯在他們公司同樣投保了意外傷害險。

2013年那次斷指,除我們公司外,還有兩家公司為其理賠。2014年那次意外,他同時向四家公司申請了理賠。今年,他斷了第三根手指,仍然是兩家公司的承保客戶,我們是其中一家。

幾家公司將數據進行綜合統計,陳大壯的三根手指一共為他換回70多萬的理賠款。這在2015年的本市農村,可謂是一筆鉅款了。

兩週後,警方也傳來消息,他們根據保險公司的聯合申請,提審陳大壯,也對當地村民進行了走訪調查。最後的結論是,證據不足,無法按騙保罪名立案。

這個結果,我和師傅心知肚明。別說沒有現場證據,就算他頭頂上有攝像頭,記錄了割手指的一刻,他自己不承認,誰又能說他是故意自殘呢?不管騙保動機是什麼,動機不能代替實證,手指是真斷了,徹徹底底斷了,連接續都沒有。目前,他只是一個左手只剩兩根手指的殘疾人。

我們拿出聯合調查結果,向行業協會及保監會申請將陳大壯列入黑名單,審核批准了。這意味著,在國內,他將是所有保險公司的拒保客戶,終生不會再有任何一家保險公司為他服務了。

一年後,我再次來到陳大壯的村莊,卻不是為他而來。同村的一名村民因受雷擊意外身亡,在北方這樣的案例並不多見,我需要按流程進行前置調查。

查訪結束後,我竟然不知不覺走到了陳大壯以前的家,他家裡的房子比起原來好了很多,看起來翻修過了。

我向路過的村民打聽陳大壯。村民說,陳大壯發了,不知哪來的錢,包了好幾十畝的地扣起了蔬菜大棚,還僱了不少人為他幹活,可了不得。我問,陳大壯怎麼想起來做這個的。村民說,他老婆的主意,他老婆可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

最後一次聽到陳大壯的消息,是在2017年一次行業交流會上。那時我已跳槽到另外一家保險公司。有個同行提起了,他說,陳大壯為騙保,弄瞎了自己一隻眼睛。他的保單當時還在生效期,可是進了黑名單,沒有公司為他理賠了。

*文中部分姓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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