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九、推餅、搖骰子、抽大煙,伴著晚清唱響喪鐘

自交正月,例不禁賭。

雙二爺天天在公館裡請朋友吃喝。

吃完之後,前兩天還是搖攤,後因搖攤氣悶,就改為牌九。已經痛痛快快的賭過幾夜。

過了幾天,齊巧 一個實缺金華府知府彭子和彭太尊,一個實缺山-陰-縣知縣蕭添爵蕭大令,兩人同天到省賀歲,卻都是這雙二爺的拜把子兄弟,從前常常在一處玩耍慣的。因此雙二爺興致格外好。頭一天,雙二爺上院,彼此在官廳上碰著,依雙二爺的意思,就要把他倆拉回公館吃便飯,先玩一夜。他倆因為要到別處上衙門拜客,所以改了次日, 就是十三這一天了。頭天晚上,雙二爺吩咐管廚的預備上等筵席。別的朋友橫豎天天來耍錢耍慣的,用不著預邀。

到了次日,中飯吃過,雙二爺為著來的人還不多, 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

在座的人都是些闊手筆,言明一千塊一底,還說是小玩意兒。當下管家們調排桌椅,扳位歸座,立時間劈劈拍拍,打了起來,一打打了兩 個鐘頭,四圈已畢,重複扳位擲點。當時算了算,雙二爺輸了半底。說是這樣小麻雀打的不高興,自己站起身來要去過癮,就把自己的籌碼讓給一個人代碰。

雙二爺正過著癮,人報彭大人來了。彭大人剛從別處拜客而來,依舊穿著衣帽,走到廳上,磕頭拜年,自不必說。磕頭起來,朝著眾人一個個作揖,大半都不認 得。

正待歸坐,只見黃三溜子從院子裡一路嚷了進來,嘴裡喊著說道:“你們不等我,這早的就上局!”才跨進門檻,迎面瞧見彭知府穿了衣帽,黃三溜子一呆。雙 二爺便告訴他是金華府彭守,昨兒才到的。又告訴彭知府說:“這位就是黃觀察黃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 上一步,請了一個安,口稱:“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館裡稟安。”黃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麼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聲:“兄弟還沒有過來回拜。”當由雙二爺忙 著叫寬章,讓坐奉茶。正在張羅的時候,山-陰-縣蕭大老爺也來了。無非又是雙二爺代通名姓。黃三溜子為他是知縣,到底品極差了幾層,就不同他多說話,坐在炕上 也不動,只同彭知府扳談,滿嘴的什麼“天氣好呀,你老哥幾時來的,住在那裡,難得到省,可以盤桓幾天”,顛來倒去,只有這幾句說話。


頃刻間,打麻雀的已完,別的賭友也來的多了。

雙二爺一一引見,無非某太守、某觀察,官職比他小的便是某翁,當中還有幾個鹽商的子弟、參店的老闆、票號 錢莊的擋手,一時也數他不清。頭一個黃三溜子高興說:“我們肚子很飽,賭一場再吃。”其中有幾個人說:“吃過再賭。”黃三溜子不肯。雙二爺為他是老憲臺, 不便違他的教,只得依他。當下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個。黃三溜子不喜歡搖攤,一定要推牌九。無奈彭太尊說:“白天打牌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搖四十攤, 吃過飯再推牌九。”黃三溜子道:“我打攤打得氣悶,既然要打攤,須得讓我做皇帝。”


其時正有個票號裡擋手搶著做上手,聽說搖攤,已經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結老憲臺,千對不住,萬對不住,把那人請了下來。

黃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 眾齊與未齊,拿起攤盆搖了三搖,開盆看點。旁邊記路的人,拿著筆一齊記下。霎時亮過三攤。黃三溜子又把寶盆搖了三搖,等人來押。頭幾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 注碼還少。黃三溜子贏了幾千,把他高興的了不得。雙二爺道:“為著老憲臺總不喜歡搖攤,叫你老人家贏兩個,以後也就相信這個了。”黃三溜子道:“所以我除 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還好贏幾個,下手只有輸無贏。”雙二爺道:“那也不見得。”正說著話,黃三溜子又搖過幾攤,檯面上的籌碼、洋錢、票子,漸漸 的多了起來。黃三溜子一連賠了兩攤,數了數,但將贏來的錢輸去八九,幸喜不曾動本。後來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輸越多,統算起來,至少也有四萬光景。霎 時間已開過三十六攤,再搖四攤便已了局。黃三溜子急於返本,嫌人家押的少,還說人家贏錢的都藏著不肯拿出來。

牌九、推餅、搖骰子、抽大煙,伴著晚清唱響喪鐘

眾人氣他不過。內中有幾個老賭手取過寶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於是滿臺的人倒有一大半去押“白虎”。還有些不相信寶路的,亦有專押老寶的,亦有 燒慣冷灶的,亦有專趕熱門的,於是麼、三、四三門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輕時很歡喜搖攤。搖攤的別號又叫做“聽自鳴鐘”。他自己常說:“我因為聽自鳴鐘,曾 經聽掉兩爿當鋪、三爿錢鋪子,也算得老資格了。”到這第三十七攤上,他亦看準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還不算,又把進、出兩門上的注碼,一齊改在 “二”上。有個押“四”的錢莊裡擋手,獨他不相信,說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賭個東道。他理也不理,拉著嗓子喊了一聲:“二翻四。”彭太尊氣他不 過,跟手喊了一聲:“四翻二。”

錢莊裡擋手又喊一聲:“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聲:“再翻在二上。”錢莊裡擋手還要再喊,主人雙二爺把手一擺,道:“慢著,你們算算看。”黃三溜 子道:“算什麼!”雙二爺道:“別說算什麼。彭子翁先把進、出兩門的注碼吃到‘二’上,現在又同對門翻了兩翻。這一下開出來,設如是個‘二’,你想他要賠 多少!就是個‘四’,彭子翁也不輕。”付檔的人正待舉起算盤來算,黃三溜子急於下莊好去過癮,便朝著雙二爺嚷道:“人家輸得起,要你擔心!我可等不及 了。”一面說,一面掀開寶盆一看,大家齊喊一聲“四”。黃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橫豎你們自己去做輸贏,我只管我的就是了。”

錢莊里老板一團高興,嘴裡說道:“怎麼樣!我賭了幾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麼路不路,如果猜得著,這寶也沒人打了。”此時只有他一個咂嘴弄舌,眾人也不 睬他。把個彭太尊氣昏了,拿著手裡的籌碼往桌子上一摜,說道:“輸錢事小,我走了幾十年的大小路,向來沒有失過,真正豈有此理!”當時付檔的人,按照所翻 的數目,一一付清。黃三溜子趕著把餘下三攤搖完。算了算,通臺的人只有彭太尊頂輸,大約有五萬光景。黃三溜子後三下贏些回來,只有三萬多了。

錢莊里老板是頭一個大贏家。四十攤之後,別的人過癮的過癮,談天的談天,獨他一個穿穿馬褂,說:“號裡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著不放他走;雙二 爺、黃三溜子亦趕過來幫著挽留。黃三溜子道:“通臺就是你一個大贏家,怎麼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你。我們熟人不要緊,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會,你走了, 他心下要不高興的。”錢莊里老板卻不過眾人的情,只好仍舊脫去馬褂,陪著大眾一塊兒吃飯。雖然是雙二爺專誠備了好菜請彭太尊,無奈他賭輸了錢,吃著總沒有 味兒。一時飯罷,黃三溜子趕著推牌九。彭太尊一定還要打攤。

主人雙二爺左右為難。幸虧是夜裡,來趕賭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幾位,只好分一局為兩局:是一局攤,一局牌九,各從其便。黃三溜子齊了一幫人專打牌九, 彭太尊齊了一幫人專打攤。吃飯的時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約摸已有三更了。這一夜,竟其頂到第二天大天白亮還沒有完,後來有些人漸漸熬不住,贏錢的都 已溜回家去睡覺,只剩些輸錢的還守著不肯散,想返本。黃三溜子一見人少了,便要並兩局為一局。彼此問了問,彭太尊只翻回來幾千銀子,黃三溜子卻又下去一 萬。主人雙二爺親自過來,讓眾位用些點心,又說:“今天是十四,不是轅期,沒有甚麼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會兒,等到飯後,邀齊了人再圖恢復何如?”黃三 溜子道:“賭一夜算什麼!只要有賭,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頭。”彭太尊道:“卑府在金華的時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過三天三夜麻雀沒有歇一歇,這天把算 得甚麼!”於是大眾就此鼓起興來。這時候彭太尊攤也不搖了,亦過來推牌九。

這天自從早晨八點鐘入局,輪流做莊,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黃三溜子連躺下過癮的工夫都沒有。幸虧一心只戀著賭肚裡並不覺得飢餓。雖說雙二爺應酬周到,時 常叫廚子備了點心送到賭檯上,他並不沾唇。有時想吃煙,全是管家打好了裝在象皮槍上。這象皮槍有好幾尺長,賽如根軟皮條,管家在炕上替他對準了火,他坐在 那裡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著不動,再要便當沒有。但是玩了一天,沒有什麼上下。等到上火之後,來的人比起昨天來還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氣居然漸漸的復 轉來,一連吃了三條。下手的人一看風色*不對,注碼就不肯多下了。黃三溜子只顧推他的,一連又吃過七八條,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自己公館裡的一個家人找了來,附在他耳朵上請示,說:“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統通一齊上院,慶賀元宵。請老爺今天早些回公館,歇息 歇息,明天好起早上院。”黃三溜子道:“忙甚麼!我今天要在這裡玩一夜,把該應穿的衣服拿了來,等到明天時候,叫轎班到這裡來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 在這裡起身上院,等院上下來再回家睡覺。”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氣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辦事。

他這裡上上下下,總算手氣還好,進多出少。後來見大眾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莊,讓別人去推。自己數了數,一共贏進二萬多,連昨夜的扯起來,還差一半光 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該應搖攤。又連連說道:“如果再推下去,這頭兩萬銀子算不得甚麼,多進三五萬,亦論不定。……”此時是別人做莊,他做下手,弄了半天, 做上手的輸了幾條就幹了。他雖然贏錢,總嫌打的氣悶。眾人只得重新讓他上去做莊。幾個輪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誰知到了他手,莊風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 五百吃半千。此時檯面上現銀子、洋錢,都沒有了,全是用籌碼。他自己身邊籌碼堆了一大堆,約摸又有二三萬光景。

眾人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莊上擲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來一看,是一張天牌,一張紅九,是個一點。自以為必輸了的,仍舊把牌合在桌上,默然無語, 回過頭去抽菸。誰知三家把牌打開,上門是一張人牌,一張麼丁;天門是一張地牌,一張三六;下門是一張和牌,一張麼六:統算起來都是一點,大家面面相覷,做 聲不得。黃三溜子把一筒煙抽完,回過臉來,舉目一看,都是一點。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兩扇牌翻過來,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了聲“對不住”,順手向桌上一 擄。當時檯面上幾個贏家並不說話;有幾個輸急的人,嘴裡就不免嘰哩咕嚕起來。一個說:“牌裡有毛病,不然,怎麼會四門都是一點?齊巧又是天、地、人、和配 好了的?”一個說:“一定骰子裡有毛病,何以不擲‘二上莊’,何以不擲‘四到底’,偏偏擲個‘五在手’?莊家何拿個‘天九一’吃三門,這裡頭總有個緣 故。”又有人說:“毛病是沒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該應買些冥錠來燒燒,不然,為甚麼不出別的一點,單出這天、地、人、和四個一點呢?”當下你一句,我一 句,大家都住手不打。黃三溜子起先還怕擾亂眾心,拆了賭局,連說:“賭場上鬼是有的,……應得多買些錠燒燒。從前是我在家鄉開賭,每天燒錠的錢總得好幾 塊。老一輩子的人常說道:‘鬼在黑暗地下,看著我們陽世人間賭得高興,他的手也在那裡癢癢。自己沒有本錢,就來捉弄我們,燒點錠給他就好了。’”雙二爺聞 言,連說“不錯。……”立刻吩咐管家去買銀錠來燒。錠已燒過,黃三溜子洗過牌,重新做莊。無奈內中有個輸錢頂多的人,心上氣不服,一口咬定牌裡有講究,骰 子也靠不住。黃三溜子氣極了,就同他拌起嘴來。那人也不肯相讓。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了。主人雙二爺立刻過來勸解,用手把那個輸錢的人拉出大門。那 人一路罵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勸黃三溜子,連說:“大人息怒。……”又說:“他算什麼!請大人不必同他計較。”一番吵鬧,登時把場子拆散了。當他二人拌嘴 的時候,早已溜掉一大半。黃三溜子見賭不成功,便把籌碼往衣裳袋時一袋,躺下吃煙。

說話間,東方已將發亮了。

黃三溜子的管家、轎班都已前來伺候主人上院。 彭太尊之外,還有幾位候補道、府,都說一塊兒同去。主人一面搬出點心請眾位用,一面檢點籌碼,要他們把帳算一算清。黃三溜子道:“忙什麼!那王八羔子不 來,我們今天就不賭了嗎?籌碼各人帶在身上,上院下來賭過再算。”主人連說:“使得。……”當初入局的時候,都用現銀子、洋錢買的籌碼。而且這位雙二爺, 歷年開賭的牌子極為硬繃。這副籌碼異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頭都刻了自己的別號;所以籌碼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錢,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黃三溜 子不要人家算帳,說上院回來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興,有何不允之理。霎時點心吃過,一眾大人們一齊扎扮起來。黃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 把贏來的籌碼數了數,除彌補兩天輸頭之外,足足又贏了一萬多,滿心歡喜,便把籌碼抓在手裡,也不用紙包,也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懷裡來塞。管家說: “不妥當,怕掉出來,等家人們替老爺拿著罷。”黃三溜子道:“這都是贏來的錢,今天大十五,揣著上院,也是一點彩頭。”家人不敢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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