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渡:永遠的柏原

作者簡介:津渡,從事詩歌散文寫作,著有詩集《山隅集》《穿過沼澤地》《湖山裡》等,童詩集《大象花園》,散文集《鳥的光陰》《鷺過翠微翻素影》《植物緣》等。2018年獲“小十月”兒童詩歌優秀獎。



津渡:永遠的柏原

寫這篇小文的時候,我已經身在北方。江南,司空見慣的是樟樹、櫸樹,還有朴樹,北方多的則是白楊和柏樹。剛才,就在回屋子不久之前,我還在一棵柏樹下徘徊。

這段時間,我委實想得太多,過去的生活,記憶裡終歸要惦念。每天開著車上下班,經過一條叫做“翁金線”的沿海公路,一路上都是鹹腥的海風與散發清幽香味的柏木。這些對我而言,習慣既久,就是素常呼吸的味道。

兩次超經級颱風從浙北過境,一次是一九九七年,另一次是二〇〇八年,摧折了很多樹木。特別是一九九七年,颱風不僅連根拔起了不少樹木,而且還把海水捲起來,捲成柱,拎在半空中摔打過來,路兩旁的楓楊、槐樹、皂莢樹,大都是被鹹澀的海水這麼活生生地摔打、衝淋後死去的。存活下來的,就只剩下這些柏樹了。它們是我參加工作的頭幾年,青年節去義務勞動時栽種的。新栽下去的三五年裡,它們似乎長得很快,後來樹冠變得稠密濃郁,漸漸不太生長了,好像樹幹永遠就那麼粗、那麼高。但是它們一年比一年綠得更加深沉,香味也更加馥郁。經歷兩次劫難,安然度過,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夫復何求?於我而言,又有誰知道,當年種下的柏樹,如今會成為一種記憶?我竟然如此地想念柏葉與柏樹籽的香味!

至於它們能長多大,又有什麼關係?

我見過高大的柏樹。在北方,曲阜、北京,還有瀋陽,我見過數百年乃至上千年、高可參天的柏樹。南方,劍閣的古老蜀道,翠雲廊上,我見過存活了將近兩千年,要七八個人才能環抱的柏樹。北方,在陝西,我見過高達數十米,號稱存活了五千年的巨柏。那應該就是中國最古老,也最高大的柏木吧。柏木位居五大神木之列,長壽、常青,軀幹如虯龍,枝葉似鱗甲,用“強哉矯”來稱呼它,太合適不過了。殿堂廟宇,驛站棧道,多有栽種,留存下來,便是如此的人生寄寓吧。

更遠,我幼年的記憶裡,其實還有一棵柏樹。在柏原。

聽起來像是一片柏樹的原野,實際上只有一棵樹,我終究也沒有弄清這地名的成因。從我父親兒時起,便是這般叫喚。那是河岸下,很大的一塊高地,傳說中的一座高高的古墓下,只有那麼一棵樹。打記事起,它就在我視野裡天天出現。每天傍晚,只要是晴好的天氣,太陽就一定會在它的樹冠中間落下去,把那棵樹照得通體發紅,彷彿在那一瞬間,太陽就是那棵樹的心房。然後,它熄滅了,那棵樹融入到深沉的背景裡,隱入夜幕。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有意識地關注這棵樹,我記不清了。一抬眼,看到太陽就要掉落進樹冠,我馬上收拾作業本,起身走進屋子。也有時候,我們正在屋外的水泥臺子上吃飯,太陽又要掉落進樹冠,媽媽便會吩咐弟弟去端來煤油燈盞。柏原要黑了,她總是這麼說,掌燈。而在早上,走出家門,朝向西邊一望,這棵樹就像剛剛走進視野裡一樣,它停下來了,站住,永遠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我甚至連它搖動的樣子,似乎也從未見過。很多年過去,就是這樣的場景,一棵樹,彷彿從來都沒有長大過,從一見面就恆久不變,安安靜靜地參與我們的日常,屹立在生活中間。

那是什麼樹?

柏樹。

為什麼它長不大?

不,它一直在長,太遠了,你看不到它在長。

父親和我當年的對話,我記得格外地清楚。

大約十五歲的時候,我決定去看看這棵樹。我從田地裡穿行,直直地走過去,希望一直走到它的跟前。但我被一條河汊攔住了。我只有繞得遠遠的,繞到更遠的河岸,繞過更多的河汊……

我來到了這棵樹面前,它就在那個巨大的墳包前面。然而,它真的並不大,數米高的樹體,只有碗口來粗的軀幹。它就那樣鎮定地站在那裡,對我的到來毫不吃驚。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麼一棵看起來很普通的樹,已經三百多歲了……

我去看過那棵樹了,我說。

很好,父親說。

簡練如斯。父子倆的對話結束了。

其實我很想問一下父親,人們為什麼要栽種柏樹?為什麼會在墳前栽種?那是當年來不及細問,過去了又不想再問,令我長久困惑的問題。

遍歷人事,現在我已全然明白那其中的深義。那是紀念,長念長青,長念長生,恍若新生。(全文完)


號外:作者最新詩集《湖山裡》出版


津渡:永遠的柏原


津渡:永遠的柏原


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海風三人行”詩叢,收錄了白地《走來的春天》、米丁《夢見香樟的自行車》、津渡《湖山裡》。其中,《湖山裡》收錄了津渡詩作近100首,詩人用純粹的語言向我們展示了他的雙重故鄉情結以及他對故鄉和精神故鄉的熱愛。書中既有對海鹽風土人情的歌頌和讚美,亦不乏關注社會現實和他人命運的哲理嘗試,既有凝思,又有真摯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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