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一系故園心

瑞士瓦萊州州政府在其聖彼埃爾·德·克拉日鎮為著名國際作家韓素音胸像舉行了隆重的揭幕儀式。胸像由羅馬尼亞著名雕塑家科爾奈里斯·利戈曼於10年前創作,現由瓦萊州州政府出資鑄造,並於2008年8月29日正式豎立。

聖彼埃爾·德·克拉日是個以盛產葡萄和葡萄酒聞名的村鎮,14年前,我曾應邀訪問過這個規模雖不大名氣卻不小的文化村。它住戶不足200,居民僅600多人,卻有其獨特的令人敬重的品味和追求,街巷裡書香飄逸,開辦有“野罌粟”、“藝園”、“淘書人”等20餘家書店。它是歐洲有名的22個圖書村之一,是瑞士唯一的圖書村。該村每年舉辦一次為期三天的圖書節,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舉辦一次書市,其獨具的特色是:全是舊書,沒有新書,四面八方來賓到此可以尋訪初版、絕版、孤本書籍。在這樣一個恬靜幽美、充溢著文化氛圍的村落為韓素音立像,再恰當不過,事情本身就充滿了詩意。

這次韓素音雕像揭幕儀式,由瑞士瓦萊州教育和文化部長克洛德·羅科致詞,他讚譽“韓素音是瞭解中國歷史和現實的主要入門”,“(給韓素音)以特殊榮譽,正是強調書籍是構成與他人深度會合的機緣”。年逾九旬的韓素音由女兒周惠英和瑞士兒童園地基金會會長瑪麗·瓊 · 露葉等眾多親朋好友陪同出席。

消息是9月初好友沈大力教授從歐洲回來告訴我的。說來也巧,就在那天早晨,我將韓素音的《凋謝的花朵》的譯稿電郵給出版社。

悠悠往事浮現在我心頭。

對韓素音這位國際知名作家,我早有所聞,且心儀已久。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是打倒“四人幫”之後不久。我當時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歐洲部工作。友協會長王炳南宴請遠道來訪的韓素音女士,出席作陪的有廖承志、熊向暉、丁雪松等韓素音的老朋友。我當時還年輕,作為翻譯叨陪末座,頗覺幸運。席間談話內容,已經模糊不清了,但席間歡快融洽的氣氛依然清晰如昨。廖公是老革命高官中出名的性情中人,當時已是大腹便便,夫人經普椿在一旁對他縱情油膩食物嚴加監管。但他經不住你一語我一句的“激將”,乘夫人一不留神就偷吃了一塊黃油。吃後他吐吐舌頭,作個鬼臉,算作向一臉無奈的夫人作了個交待。韓素音在旁一語不發,只是笑嘻嘻地看著老友們頑童般率性動作和起鬨、逗玩。

1981年底,我從國外使館工作回來後,調中國作協工作,便和韓素音女士有了正式工作上的交往,併成了好友。

1994年10月,輕易不出門的萬里同志,以中華文學基金會名譽會長的身份,向發染銀霜的英籍華人作家韓素音女士頒發了由會長巴金簽署的“理解與友誼國際文學獎”獲獎證書。我國文學、藝術、出版、新聞、外交等各界著名人士300餘人到會祝賀,其中有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雷潔瓊和吳階平,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會長黃華。還有一些在任或退居二線的大使、部長、副部長級的幹部,紛紛到會,大概不下一個排。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的秘書(大使銜)、印度駐華大使、尼泊爾駐華大使、比利時駐華大使等也到會祝賀。

在為數眾多的賀信、賀電中,有一封賀信格外引人注意,那是柬埔寨國王諾羅敦·西哈努克陛下的賀信。賀信寫得十分親切,稱韓素音女士是莫尼克皇后的“姐妹”,認為她的“作品不但躋身於當代世界偉大作品之列,而且將永遠為後人所讚賞”。

西哈努克國王陛下高度評價韓素音作為傑出作家的作用,認為她“所描寫的關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她的人民、她的黨、她的領導人、她的革命、她的鬥爭以及她在國內國外如此輝煌的作用,對於忠實可靠、英勇無畏地記述中國在世界人民、世界各民族和世界各國的歷史範圍內的作用,作出了無法估量的、無可比擬的貢獻。”

西哈努克國王從世界和人類歷史進程這樣一個角度來評價韓素音的歷史性貢獻,體現了一位政治家本色。 那時,韓素音已出版36部著作,可謂著作等身,其中多數用英語寫成出版,有些用法語寫成出版,被譯成世界各國17種文字。她的自傳體小說《殘樹》、《凋謝的花朵》、《寂夏》、《吾宅雙門》及《再生鳳凰》等五部,既獨立成篇又前後連貫,無須互相參考也不影響閱讀。作者從自己的祖父寫起,寫父親,寫家庭,寫自己,時間跨度幾乎一個世紀,從一個側面藝術地折射出艱難曲折的現當代中國歷史進程。韓素音以深邃的歷史眼光,以飽滿的政治熱情,撰寫了直接謳歌毛澤東和中國革命的兩本書:《赤潮》和《風滿樓》。作者在《赤潮》中文版的序言中寫道:

“中國革命是一個重大而輝煌的事件,它不但改變了中國,也改變了世界。沒有這場革命,中國就不可能取得當前的成就,也不可能成功,就不可能在世界事務中發揮影響。”

“毛澤東將永遠是整個人類歷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不但恢復了中國人的獨立,而且恢復了他們的尊嚴、國家自豪感及文化。”

《1898-1998周恩來與他的世紀》(外文版名為《長子》),是韓素音耗費六年心血寫成的一部力作,已用中、英、法文在中國、法國、英國和美國出版。周恩來是對韓素音的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偉人。作者在該書的中文版序言中說,“那是1956年,我與周恩來談了兩個小時,這次談話改變了我的一生……”對於周恩來的逝世,她悲痛欲絕,甚至超過了自己生身父親謝世時的悲傷。她以其生動凝重的筆觸,使這位偉人不平凡的一生,展示在紙上。她希望中國的年輕一代,能從該書中瞭解到中國人民在歷史上的深重苦難,瞭解周恩來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是如何英勇獻身,才使苦難的民族羸得了獨立解放。該書中文版已發行了70000餘冊,這在嚴肅文學作品銷量在低谷徘徊的那時,不啻是空谷足音。此書還榮獲第七屆全國“金鑰匙”一等獎, 是由全國廣大讀者按照自己意願投票評選的。周恩來當年在法國勤工儉學時曾寓居在巴黎第十三區戈德弗瓦一家小旅館,該處的門牆上有一塊鐫刻著周恩來浮雕像的紀念牌,供人瞻仰。這一紀念牌,是韓素音倡議並多方促成的。此外,她還著有《拉薩——開放的城市》、《中國畫——百花齊放》、《中國在2001年》等關於中國的書。

除了著書出版以外,韓素音還在北美、西歐、東南亞一些國家的電臺、電視臺、大學和公眾集會上,發表過兩千餘次關於中國問題的演講。內容涉及中國歷史、政治和社會改革、宗教、民族、計劃生育、青年和婦女等問題,還有知識分子政策及經濟改革和對外開放政策等等,涉及範圍極其廣泛。許多聽眾認為,她的演講立論客觀公正,內容充實,具體生動,令人信服。筆者曾有幸現場聆聽她的三次這類演講。1989年9月,韓素音在日內瓦大學禮堂發表演講,我也應邀介紹中國兒童文學。事先商定,她用法語演講(日內瓦在瑞士屬法語區),我用英語演講,因為我的法語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僅能說幾句寒暄的套話。可是為了使聽眾更好了解中國,她臨場一改初衷,竟主動替我當起翻譯來。由於她精通英、法兩種語言,翻譯得十分出色,竟使我的演講不斷為掌聲所打斷。堂堂一個國際知名的大作家,為我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文藝工作者作翻譯,使我有些受寵若驚,沒齒難忘。

1993年10月中旬,我應請邀觀摩聖太田圖書節。聖太田圖書節是法國的一種國內圖書節,只請法國作家參加。此次唯一例外的是英籍華人女作家韓素音,圖書節上所陳列的成千上萬種圖書中,唯有她的書是從英文翻譯過去的。巴黎歷史最久的斯多葛出版社,帶去了韓素音的十五種圖書,其中有《周恩來和他的世紀》、《吾宅兩門》、《無鳥的夏天》、《直至黎明》等。圖書節秘書處為韓素音安排了一次學術講座,題目是《周恩來和他的世紀》。但韓素音感到自己講自己的作品,難免有自吹自擂之嫌,便臨時改講“中國”。慕名而來聽講的人很多,不但150個席位座無虛席,而且還有十餘人站著聽講。

1993年10月下旬,韓素音來到電影發明人呂米埃弟兄的故鄉法國西奧塔市,出席西奧塔市國際兒童電影節的頒獎儀式。該電影節由瑞士兒童園地基金會主辦,韓素音是該基金會名譽主席,我是該基金會評委。該市扶輪國際分社和獅子俱樂部,性質相同,均是國際性服務組織,卻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此次破天荒地攜手合作,聯合在該市最豪華的海濱飯店,舉辦晚宴,為行裝甫卸的韓素音接風洗塵。宴席之前,韓素音就中國的歷史和現狀,中西文化之差異發表了演講。為使聽眾便於理解,她還隨身帶著一張中國地圖,掛在牆上,一邊演講,一邊在地圖上指指點點。講完之後,宴會正式開始。宴會一邊進行,一邊不時有人站起來提問題,韓素音一一予以回答。宴會散席時已接近午夜十二點了,但人們仍紛紛湧向設在宴會大廳門口的書攤上爭購韓素音的著作,並請韓素音一一簽名。那天,韓素音從瑞士洛桑的寓所趕到法國西奧塔,已是下午5時許了。在旅館安頓好後,稍事休息,便舉行記者招待會,然後是演講、宴會、簽名。這位年屆八旬的老人,為了介紹中國,不辭辛勞,長途奔波,其情其景,至今回憶起來仍令人心動。

為了讓世界更好了解中國,韓素音數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著書立說、發表演講。究其原因,固然因為中國是她父祖輩生活的地方,她的感情寄託所在;更為重要的是,她對中國革命的意義、中國在世界事務中的作用有著清醒的認識。她強調指出,中國革命是重大而輝煌的事件,不僅改變了中國、同時也改變了世界。她說“中國是我生長的地方,我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研究了中國歷史,我感到中國人民很了不起,中國革命很了不起!共產黨解放了中國,領導中國走向社會主義,這是有深遠歷史意義的進展。”新舊對比,使韓素音對今日中國有更深切的理解,備加珍惜,這是一般外國研究中國問題專家無法具有的優勢。她生在中國,幼年和童年是在軍閥混戰年代裡度過的。她耳聞目睹了中國勞動人民的苦難生活。她不止一次地向我談起,洪水襲來,災民們爬上陷於一片汪洋之中的樹梢,孤立無援,眼巴巴地等死。這一極為悲涼、悽慘的景象,依然鮮明如昨。路邊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孩童,伸手向行人乞討,那乞討時的可憐巴巴的眼睛,她至今記憶猶新。抗戰爆發,拳拳愛國之心,驅使她毅然中斷自己鍾愛的醫學學業,放棄不菲的遺產,從比利時回來,為祖國母親盡一份孝心。她在抗日戰爭中度過了青春歲月,耳聞目睹了日本帝國主義對祖國大地的踐踏蹂躪。

韓素音的作品和演說,在世界許多國家擁有為數眾多的讀者和知音。她的作品和演說所以有那麼大的魅力,除了中國是個舉世矚目的重大題材外,還因為她本人具有豐厚的多元文化內涵。韓素音的父親是第一批派去比利時讀鐵路工程和採礦工程的留學生,與一位比利時女子相愛結婚,韓素音是中西愛情的結晶品。她1916年在河南信陽誕生,在中國上小學、中學,直到燕京大學,受到的是地道的中國文化薰陶。她非常喜歡李清照的詞,50年代初,還翻譯過李清照的詞。她對中國文化的造詣,從此可見一斑。1935年秋,她獲得獎學金赴比利時留學。在布魯塞爾自由大學,她用三年時間讀完了醫學預科,因而又接觸了法語文化。1942年,因其丈夫唐保黃出任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武官,她也隨同前往。她入倫敦大學完成了醫學學業,成了一名合格的醫生,並在倫敦行醫多年,因而又接觸了英美文化。後來她在馬來西亞開業行醫達十二年之久,還在南洋大學任教,講授亞洲文學,所以對東南亞國家的文化也有相當瞭解。她寫的關於馬來西亞的長篇小說《餐風飲露》至今仍被認為是關於馬來西亞的最佳小說。長篇小說《青山青》是以尼泊爾為背景的。應泰國公主的要求,她以泰國為背景撰寫了小說《女巫》。她與西哈努克國王相識了四十年,去過柬埔寨20次。以柬埔寨為背景,她創作了長篇小說《八面玲瓏》。1956年,她與印度工程師陸文星結婚,多次到印度訪問和休假。以後她又在巴黎居住了一段時間,現在卜居瑞士洛桑。波瀾起伏、跌宕多姿的人生際遇,再加上她敏於思、勤於學,使她熟悉許多國家的文化。難怪,英國皇家醫學科學院院士、美國加州大學醫學院榮譽退休院長、醫學博士魯迪·施密特教授在致韓素音的賀信中說,“世界上的偉大文化中,你對中國文化,英美文化、法國文化,以及印度文化,造詣頗深,而且運用自如,這是我最欽佩的地方。這使你的作品具有獨特的非同一般的內涵,因而對全世界人民富有感染力,並豐富他們的知識。”這便是韓素音的文化魅力所在,也印證了系統論中關於“各部相加大於和”的科學論斷。

英國已故著名哲學家羅素曾說:“我花費許多時間閱讀韓素音的作品,在一小時之內瞭解的東西,比我在中國呆一年所瞭解的東西還多。” 就拿我這個年近古稀的土生土長的中國人而言,在翻譯《凋謝的花朵》的過程中,對書中提到的有些中國的事情也是破天荒地第一次知道。《凋謝的花朵》是5卷本韓素音自傳中的第二本。此書寫她十二歲到二十二歲這十年間(1928-38年)在北京、上海、北戴河等地的讀書和生活經歷,以及後來負笈歐洲時在布魯塞爾、倫敦等地的學習和生活時的見聞。

作為一個歐亞混血兒,她深深體會到 “這個世界緊緊依附於盛氣凌人的白人世界,”她自己就曾被人咒罵為“黃色小雜種。”她進協和醫學院審計室當打字員時,月薪僅僅是35元,而一個英國人一進來就是350元。檔案室的職員中國人葉先生,會打字又會當會計,工作了10年,月薪依然是35元。歐亞混血兒和中國人受到的歧視,作者有著痛心的回憶和入木三分的刻畫。舊中國苛捐雜稅多如牛毛,這是籠統的概括。韓素英告訴我們,舊中國甘肅的苛捐雜稅多達44項,什麼水壺稅、軍騾稅、床鋪稅、柴火稅、麥麩稅、水豐稅、銅鍋稅、豬稅、麻鞋稅等等,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厚德福是當年北京生意最紅火的餐館,其原因之一是,軍閥吳佩孚的弟弟不要吳佩孚的照顧、提攜,寧可自食其力當跑堂。餐館的顧客“食翁之意不在菜”,而是想多看一眼這位跑堂。書中還提到北京當年有一種水果叫榲桲。榲桲究竟是什麼水果,我遍查手頭的辭典,難得其要,便訊問一些博學多識的老北京,也是語焉不詳。後來偶爾讀到一篇文章,才知榲桲“質似山楂”,而“香美過之”,陝西洛渭之間多有種植。昔日北京菜館裡還有榲桲白菜心這道菜,現在這道菜改用山楂了。

在論述中國社會狀況時,作者除了對中國政治黑暗、社會腐敗、經濟凋敝 、民不聊生有著入木三分的刻畫外,有兩處是不為一般常人所知或注意的。比利時駐滬領事赫斯讓作者下基層瞭解民情時說,“你會看到中國人對自己的同胞比歐洲人對中國人還要壞。” 晚清一些有識之士已經看到,西方國家對外實施侵略、掠奪,但對自己國民是有“仁義”的,而我們就不把自己人當人。所以,“我自橫刀向天笑”,為救國變法寧願血灑菜市口也不出國逃生的譚嗣同,認為皇上把子民看得不如“弄具”,“華人不自為之,其禍可勝方哉”!由此他呼籲中國人民站起來實現政治現代化。男兒當自強!中國要被人重視,首先要自強。韓素音還借用在協和醫學院工作的人類學家泰亞爾·德夏爾丹1931年所說的話說,“中國人即使沒有建設現代化國家的能力,但建設現代化國家的意識還是有的。”這一事實,並不是人所皆知的。哈佛大學教授、著名新儒學代表人物之一杜維明先生說,現代化理論的代表社會學家帕森斯認為,現代化是美國首先提出的,殊不知中國在二三十年代就已經把西化和現代化聯繫起來探討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申報》就對現代化問題舉行過精彩的討論,而美國直到50年代後期才提出現代化的觀點。

韓素音寫作手法上匠心獨具。在書中描述了蔣介石問鼎權力的過程、井岡山根據地的鬥爭、二萬五千里長徵、日本慘無人道的侵略、一二、九運動、德國法西斯的興起以及西歐人民群眾反抗德、意、日法西斯侵略的集會和演講活動。這些重大政治事件的描述,容易失之於乾巴巴的交待而索然無味,而作者在敘說個人的經歷中表現出對歷史和重大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思考,秉筆直書,無所避忌,舉重若輕,真實可信。譬如,韓素音父親及其好友們當初是憎恨共產主義的,但他們對朱德、毛澤東有好感,因為朱德是四川人,是同鄉,毛澤東是湖南人,湖南和四川是近鄰;而他們認為蔣介石不能打敗朱德、毛澤東,是因為四川、湖南人都喜歡吃辣椒。又如,作者青澀初戀的情人竟然是一位德國納粹黨徒。再如,作者閨中密友的丈夫是個德國人,以經商作掩護販賣毒品,而毒品來自日本人在華北各地開辦的毒品加工廠。

韓素音對這段歷史的描述,奉獻了不少鮮活的細節,和不為常人所道的觀點,使得乾枯的歷史有了溫度和情感色彩,無疑為歷史增加了深度和厚度。

作者冠以書名《凋謝的花朵》,灌注了作者無比心痠痛楚的感情。花朵是美的代表,這就是中國,而“中國才是我的骨肉,我的靈魂,我的生命!”但花凋謝了,它成了“一個乞丐的世界,一個垂死的大陸,一片腐朽的天地”,對此書中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描述。這種濃烈的情感,不但存在一些宏大的敘事中,即使在一些細小的風景描述中,也處處可見。

去年,上海世紀文景文化公司出版了其成名作、愛情小說《瑰寶》中譯本。該書1955年由美國20世紀福克斯電影公司改變成電影《生死戀》,獲得兩項奧斯卡獎,從而使作者飲譽國際文壇。中譯本不但銷量不菲,且多有大家評論文章見報,故文景公司頗受鼓舞,邀約包括筆者在內的譯者翻譯其自傳。現瑞士又樹起了她的塑像。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我想塑像的基座上鐫刻著韓素音表達自己終身志向的警句:“吾欲在書中引入普世的人性”。這是解開兩者之間聯繫的鑰匙。人文主義,俗話說是“把人當人”。人的寶貴和尊嚴,是人文主義的核心。毋庸諱言,由於歷史和時代的侷限性,韓素音的作品中的某些論斷今天看來並不一定都妥當恰切,但小疵難掩大醇,其字裡行間所顯示的普世的人性,是她作品具有恆久生命力的原因。如筆者剛譯完的《凋謝的花朵》一書中,她對深受水旱災害之苦的中國農民悽慘生活的描述,對殘疾軍人孤立無援慘狀的刻畫,對猶太人遭遇的同情,對日寇慘無人道行徑的鞭笞,令讀者刻骨銘心,心情久久無法平靜。她在白人圈子裡過著近乎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時刻沒有忘記外面還有啼飢號寒的人群。他對各色人等的人性,光明的陰暗的,多有精妙老道的刻畫。

1997年之前,她每年來中國一、兩次,瞭解中國方方面面的進展,同親朋好友交換意見,以充實自己;同時也關心、支持中國的進步、發展。自1997年後,因健康原因,不能遠行,再也沒有來中國。

1984年,時任上海《文學報》社長的老作家杜宣,打長途電話給我,說三年前韓素音在復旦大學作過一次演講,涉及文學與科學以及信息革命的關係,要我去採訪她一下。那時,國門剛剛打開,我們對外面的世界瞭解太少太少。所以韓素音從海外來訪,許多單位都請她作報告,談一些國外的見聞。當時,著名記者趙浩生先生的文章和韓素音的內部報告,給閉塞的國人帶來春風般的新鮮氣息,對打開大家的視野是有口皆碑的。杜宣同志所說文學與科學的關係,我早有所聞,聽說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同志,指示有關方面要重視韓素音的這一觀點。那次我對她的採訪中,她強調,中國作家要適應時代的發展,要“更多地瞭解科學的發展,懂得一點科學知識。”

“什麼是文學的作用?文學的的作用是創造美。什麼是美?美離不開豐富的生活——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怎樣來豐富生活呢?給人以知識,生活的知識,各方面的知識。生活的知識就不能把科學放在一邊,置之不理。科學正在改變我們時代的生活,你還說科學我們不管,這是沒有道理的。過去科學是少數人的事,現在科學大普及,科學成了人們生活的一部分,你不能離開它。要搞四個現代化,還有信息革命,你是積極主動參與呢,還是消極被動?你要是消極被動,那就是奴隸,就等著其他人把你推到東推到西。這也與政治有關係。奴隸的精神狀態就產生一個奴隸國家。我們就不是主人翁了。因此,作家採取好象科學與我無關的態度是荒唐的。”

她的論述,對作家而言,頗有“功夫在詩外”的意味;而對我們這個民族而言,又是有針對性的有感而發,因為我們傳統文化歷來重倫理、輕科技,且經過十年“文革”的汙染,意識形態化的思維尚未完全退去。時隔20餘年,這一席話對實施科教興國的今天依然不無啟迪

那時她每次來京,我們都要見面。由她發起和全額資助的“彩虹翻譯獎”,由我協助馮亦代先生主持評選、頒發工作,所以我都要陪馮先生去與她溝通和交換意見;另外,她也願同我們交換一些對時局的看法,每每發現她時有新見和卓識。記得在蘇聯剛解體時,她斷言:“老金,蘇聯解體,不是簡單的幾個加盟共和國分裂出去,而是會有更小的分化。”她當時用的詞是英文“tribalizalion”,我苦思至今也找不到合適的譯詞,權且用“更小的分化”聊備一說。近20年的歷史中,前幾年的車臣問題,最近的南奧塞梯問題頻頻引起全球關注,證明了她的先見之明。除了“彩虹翻譯獎”外,她還設立了韓素音中國西方科學交流基金會,韓素音青年翻譯獎,韓素音、陸文星中印友誼獎等。

一如許多大作家一樣,韓素音的真名周光瑚鮮為人知。她之所以要取這個筆名,許多人怕也不甚瞭然。名標其志。“韓”為“漢”的諧音。她取這個筆名,表示要儘自己微薄之力在世界上喊出“中國之音”。數十年來,她不改初衷,身體力行,無愧於這一筆名。

中國是她根之所繫,可謂“孤舟一系故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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