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龍女故事:龍女受盡夫家欺辱,為何卻不敢反抗?

《柳毅傳》是一篇非常重要的唐傳奇,不僅本身敘事婉轉、情節曲折,還對後世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元雜劇中最為著名的兩部愛情神話劇《柳毅傳書》和《張生煮海》,便是以《柳毅傳》為藍本創作而成的。

《柳毅傳書》繼承了《柳毅傳》的傳書情節,改寫力度較小。《張生煮海》則將傳書情節改寫成了煮海情節,改寫力度較大。不僅如此,《張生煮海》中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和神話敘事也發生了很大變化。

小新認為,這種變化對應的是作者創作心態的變化,而創作心態的變化對應的則是文人地位的變化和社會風氣的變化。下文先對比《柳毅傳》和《張生煮海》中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和神話敘事,後分析作者的創作心態。

最早的龍女故事:龍女受盡夫家欺辱,為何卻不敢反抗?

《柳毅傳》畫本封面

一、《柳毅傳》和《張生煮海》的男女主人公形象

《柳毅傳》和《張生煮海》講述的都是書生和龍女的愛情故事,男女主人公的身份基本相同(除了龍女出嫁與否)。不過,兩部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形象卻存在較大差別。

1. 《柳毅傳》中的柳毅和《張生煮海》中的張生

柳毅是儀鳳年間的一個落第書生,在歸鄉途中偶遇遭夫家虐待的洞庭龍女。聽到龍女的不幸遭遇之後,柳毅義憤填膺,答應為龍女傳書給家人。柳毅不負重託,成功把信送到了龍宮。龍女的叔父錢塘君出手將龍女救回,並強行把龍女許配給柳毅。柳毅斷然拒絕,贏得了錢塘君的尊重。

故事中有兩個地方著力於刻畫柳毅的形象,一是偶遇龍女之時,二是錢塘君許親之時。柳毅聽聞龍女的不幸遭遇後,當即說道: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此處突出的柳毅的正義感和同情心,塑造了柳毅的俠士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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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傳書郵票

性情暴烈的錢塘君試圖強行許婚,但柳毅絲毫不懼,嚴肅地說道: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此處突出的是柳毅的正直與剛烈,塑造出了柳毅的君子形象。

《張生煮海》中的張生和柳毅一樣也是落第書生,但張生身上並沒有柳毅身上的義氣和正氣。相反,張生的行為中充滿了世俗的功利氣息。

張生與龍女初見之時,龍女問張生姓什麼,張生卻油腔滑調地答道:小生姓張名羽,字伯騰,潮州人氏。早年父母雙亡,也曾飽學詩書,爭奈功名未遂,遊學至此,並無妻室。就連侍女都忍不住說道:這秀才好沒來頭,誰問你有妻無妻哩

張生煮海的行為,雖說是為了愛情,但其實也帶有較強的功利性。因為張生煮海之時,根本沒想到龍女可能會被沸騰的海水所傷的問題。他心心念唸的只是:龍氏三孃親許我中秋會約,不見他來,因此在這裡煮海,定要煎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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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煮海》畫本封面

2.《柳毅傳》和《張生煮海》中的龍女

《柳毅傳》中的龍女原是洞庭龍王之女,後嫁給涇川龍王的二兒子為妻。龍女因受丈夫冷落而向公婆告狀,但公婆並未替龍女主持公道,反而將龍女趕出家門。遇見柳毅之後,龍女託柳毅替自己帶信回家,最終獲救。故事的結尾,龍女在柳毅連死兩個妻子之後,化名盧氏女嫁給了柳毅。

故事中有兩個地方鮮明體現了龍女的性格,一是被公婆趕出家門之後,二是化名盧氏女嫁給柳毅。龍女父親為洞庭君,叔父為錢塘君,身份可以說是比較高貴,可是她在嫁為人妻之後卻只能忍氣吞聲。最終只能“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孤苦伶仃漂泊在外。由此體現出了龍女的軟弱性、悲劇性,當然這種軟弱性主要是由環境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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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女牧羊圖

龍女化名盧氏女嫁給柳毅,體現的則是龍女的矜持。如果柳毅先前的妻子不死,那她雖有報恩之心,但也不會投身於柳毅。一是因為柳毅已經嚴詞拒絕過錢塘君,二是龍女本身嫁過人,而柳毅還未娶過。因此,龍女雖早有投身於柳毅之心,但矜持地等待著。

《張生煮海》中的龍女則更為熱情奔放,帶有明顯的喜劇色彩。作者曾這樣描繪龍女的心情:覷了那人間鳳闕,怎比我水國龍宮?清湛湛、洞天福地任逍遙,碧悠悠、那愁他浴鳧飛雁爭喧鬨。這無疑與《柳毅傳》中孤苦伶仃、滿面愁容的龍女形成鮮明對比。

《張生煮海》中的龍女對待愛情的態度亦更為主動,初見張生之時,她即毫不避諱,坦然相對。即使在父母面前,龍女也毫不掩飾自己曾經私會張生,她曾這樣坦然說道:

俺去他那月明中信步階除,聽三弄瑤琴音韻非俗。恰便似雲外鳴鶴,天邊語雁,枝上啼烏。他待覓鶯儔燕侶,我正愁鳳只鸞孤,因此上,要識賢愚,別辨親疏。端的個和意同心,早遂了似水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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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女形象

二、《柳毅傳》和《張生煮海》中的神話敘事

神話敘事在《柳毅傳》和《張生煮海》中都佔有重要地位,但是二者的功用和形態卻並不相同。《柳毅傳》中的神話敘事結構並不完整,並且和現實有較強的關聯性。《張生煮海》中的神話敘事結構較為完整,並且更為理想化。

1. 《柳毅傳》中的神話敘事

《柳毅傳》所講述的故事始於龍女與柳毅在人間偶遇,終於龍女嫁給柳毅,整體結構是人間—龍宮——人間。神話敘事穿插於現實故事中,本身並未形成獨立的結構。這使得神話和現實之間的關係頗為曖昧,在二者的交匯之處則顯得過於突兀。

單就神話敘事部分而言,作者的敘述也不夠圓滿。作者將龍女寫得如同凡間女子一樣,但卻用了極多筆墨敘述錢塘君的奇異能力。如“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又如“曏者辰發靈虛,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錢塘君既有如此威能,龍女為何卻沒有半點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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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上所印的龍女

當然,這不單是作者敘述能力不夠造成的,也跟作者以神話指涉現實的意圖有關。故事的結尾龍女化名為盧氏女,即是這種意圖的顯露。盧氏為唐朝五姓之一,代表著高貴的身份與血統。由此往前推,龍宮其實象徵著名門望族,龍女始終不過是一個凡間的望族之女。

反過來看,龍女的柔弱正是支持這種推論的證據。因為古代望族之女的高貴是家族賜予的,家族的榮耀則主要是由男性創造的。因此,錢塘君實力高強,龍女卻弱不禁風。

2. 《張生煮海》中的神話敘事

《張生煮海》所講述的故事始於金童玉女被貶凡間,終於張生與龍女結合,中間包含著東華上仙的幫助與張生煮海的情節。其始於神話,亦靠神話提供敘事動力,最後終於神話,神話敘事形成了完整的結構。

如果說《柳毅傳》的作者始終不願脫離現實的話,那麼《張生煮海》的作者則始終不願脫離神話。柳毅與龍女的故事是從凡間到凡間,神話敘事不過是一段插曲。張生與龍女的故事則是從仙境到仙境,凡間的故事不過是一段插曲。在故事的開端處,作者即這樣寫道:

為因瑤池會上,金童玉女有思凡之心,罰往下方投胎脫化。金童者,在下方潮州張家,託生男子身,深通儒教,作一秀士。玉女於東海龍神處,生為女子。待他兩個償了宿債,貧道然後點化他,還歸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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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生煮海插畫

此外,張生用煮海的方式抗衡龍宮,也顯得太過於理想化。如果沒有東華上仙沒有派出使者前來相助,那麼張生豈不是一籌莫展?如果張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那麼不就是沒有機會再見到龍女了?由此,我們也能感受到作者神話敘事背後的無奈。

三、唐元文人的不同創作心態

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柳毅傳》和《張生煮海》中的主人公形象和神話敘事有較大差別。《柳毅傳》有較強的現實指涉性,男主人公具有俠士和君子氣概,女主人公則較為矜持柔弱、《張生煮海》充滿理想化的神話氣息,男主人公世俗功利,女主人公則較為熱情奔放。

小新認為,這種差別主要主要是由作者創作心態的不同導致的。作者的創作心態則主要由個人經歷、文化信仰和時代風氣決定,因李朝威和李好古的生平不詳,因此我們只能著重分析唐元時代的社會風氣和文人地位。

1. 唐朝時的文人地位和社會風氣

《柳毅傳》的作者為李朝威,他的生平事蹟已經無法考證。如今我們只知道他為隴西郡人,與李公佐、李復言合稱為隴西三李,大概生於貞元、元和年間。

因為科舉制度的存在,唐朝時的文人整體上擁有比較高的地位。又因唐朝整體較為強盛,即使是在安史之亂後亦曾迎來元和中興,因此文人整體上都較為自信,筆端時常流露出一種大唐盛世氣息(除去安史之亂和晚唐黑暗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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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盛世景象

於是我們看到,《柳毅傳》中的柳毅即使落第了,但並未對生活失去希望,依然能夠保持著俠義之心和君子氣概。身處奇異的龍宮(前面我們說了代指豪門),柳毅也能鎮定自若。面對豪強的逼迫,柳毅更是據理力爭。

《柳毅傳》的現實指涉性,則與唐朝文人以娶五姓之女為豪的風氣息息相關。官至宰相的薛元超即從這樣感嘆過:

吾不才,富貴過人。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五姓為隴西(趙郡)李氏、清河(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意味著門閥高貴。

《柳毅傳》中龍女將自己偽裝成“盧氏女,范陽人也”,這即是五姓之一。又因為唐朝時仍是典型的男權社會,女性身份高貴並不一定意味著自身地位高貴,尤其是在出嫁之後。於是我們看到,《柳毅傳》中的龍王神通廣大,但龍女卻極為柔弱。

2. 元朝時的文人地位和社會風氣

《張生煮海》的作者為李好古,他的生平同樣難以考證。《錄鬼簿》稱他為“前輩已死名公才人”,據此可推知他生活在元朝前期。

元朝時科舉曾長期停擺,文人失去了科舉入仕這條路,地位急劇下降。即使在恢復科舉之後,受種種因素影響,漢族文人的錄取率也是非常低的。因此,普通文人與上層之間存在一道難以打破的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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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元以後,科舉停了八十年左右

於是我們看到,李好古在現實故事之外虛構了一個理想化的神話故事。面對難以戰勝的龍王之時,李好古選擇的方式也是藉助更為強大的神話力量。美好的理想背後,實則深藏著現實的無奈。

又因為元朝之時勾欄瓦肆的興起,文人迫於生計不得不與普通市民生活在一起,文學作品的受眾也由文人變為普通市民。因此,元雜劇一般都較為通俗。於是我們看到,《張生煮海》中的張生變得更為世俗、功利,甚至有些油滑。

此外,元朝的統治者是來自於草原的蒙古族,蒙古女子相比漢族女子更為開放,這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女性的地位。於是我們看到,《張生煮海》中的龍女變得更為自信、熱情和奔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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