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莫言

有人說,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我亦認為,莫言的小說是當代文學的重要試驗,無論是敘事方式還是所謂“魔幻現實主義”,都有莫言濃墨重彩的鮮明的一筆。

不管身處何方,莫言的精神是生長在東北高密鄉的,他的筆桿子與那片闊別已久的土地有著血脈相連的關係。中國是屬於土地的,中國這些成為經典的作家似乎也離不開土地,他們筆下有無數個具有地方色彩的故事,把一抔熱血貢獻給他們的鄉土,村莊田野和山、小溪夏夜與船,構成他們這一輩作家鮮活的記憶。

閻連科有受活莊,王安憶有小鮑莊,陳忠實有白鹿村,莫言有高密鄉,歷史變遷和人性冷暖融合混雜在這些記憶中的土地上。當我們談起農村時,會讚歎其純真樸實,會歌頌其寧靜與熱情,但事實上,當代複雜的不僅僅是城市,還有農村。人性中的紅與黑,就在這些複雜的地圖上延續成一張又一張縱橫交錯的網。

莫言在當代小說文學性的試驗中開闢屬於自己的道路時,寫進書裡的血腥與暴力、冷漠和無情都是讀者必經的坎兒。《檀香刑》的血腥暴力,我認為並不亞於餘華的《現實一種》《一九八六年》,其中對看客的嘲笑又延續了魯迅的諷刺精神。但最直觀的殘忍並不是先鋒時期赤裸裸把傷疤撕開給人看的故事,是溫床裡培育出溫柔的花長出了吃人的獠牙,一如《生死疲勞》。

“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讀《生死疲勞》時,我驚豔於莫言的文學藝術,也折服於莫言的聰明才智。

“生死疲勞”源於佛經“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一句,本書的結構似乎也緊扣這句話,莫言用了六道輪迴的方式給予西門鬧六次生命,西門鬧帶著地主時期的愛恨情仇變成了驢、牛、豬、狗、猴、大頭兒,每一次輪迴都見證了一段土地的歷史,六次輪迴跨越了五十個年頭,用動物的眼光、非人的道德標準來重新審視土地革命、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等歷史,在歷史中述說人性之善,也深刻描畫出人性之惡。

其中猴與大頭兒的篇章濃縮成一卷,講的是21世紀初小一輩的故事。起初我認為這兩道輪迴的章節長度過短,有些虎頭蛇尾的意味,但後來再品味“生死疲勞”之含義,尋得一個合理的解釋。

西門鬧含冤轉世為驢是帶著仇恨的,轉世三個輪迴後閻王還說他仇恨未泯又成了狗,可以看出西門鬧的仇恨隨著故事人物的悲慘結局一點點消失至無,相應的,將猴與大頭兒兩個輪迴發生的故事壓成一卷,大概也是應和了仇恨消亡的結果、“少欲無為,身心自在”的結局。

從審美上看,最獨特的是莫言書寫的視角,以西門鬧的轉世和藍解放的視角為主,交替輪流地講故事,其中還有雙方的溝通交流,末尾部分又輔以莫言以小說家、旁觀者的身份來完結整個故事。

除了近似章回體的標題、魔幻現實的誇張手法以外,將莫言作為角色穿插進故事中,使作者本人作為歷史的參與者、西門一家悲慘結局的旁觀者,其中還不乏作者本人對自己的調侃,將“莫言”其人寫得神乎其神,全能全知。

又如《紅高粱家族》以“我”的視角講述爺爺奶奶的故事,以父親的視角講述戰爭的故事,又輔以二奶奶等人物講述自己的所見。敘述者的替換帶來時間的穿梭感,讀者必須仔細謹慎才能將故事看得完整。我想,這才是莫言敘事中最精彩、最具特色的部分。

“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生死疲勞》的每個人物都是雙面的,可恨可悲、可愛可憐都藏在同一副軀體裡,都帶著莫言的悲憫情懷。

莫言在《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中談到,“只有羊羔和小鳥的世界不成世界;只有好人的小說不是小說。站在高一點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壞人,都是可憐的人。小悲憫只同情好人,大悲憫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惡人。”而他的悲憫情懷,在本書中融入了動物的非人類的道德審視、西門鬧的仇恨記憶即人類意識,以我觀之,本書中的每一個人物都遊走在灰色地帶。

藍臉,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存在。他是西門鬧撿來的養子,卻在西門鬧死後取了他的二姨太,還生了藍解放。這是西門鬧視角之為惡。經歷土地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藍臉始終是一個堅固執著的單幹戶,不惜與妻子兒女分道揚鑣,至死都是一顆執著的釘子。這是西門金龍與諸村幹部視角之為惡。但藍臉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壞人,他對地主西門鬧感恩戴德,撫養了西門血脈,對掌櫃的轉世呵護有加如同親人,他只是代表了改革中的逆流、頑固分子,和心地善良、大方寬容的地主西門鬧一樣是時代洪流中的頑石。他們是一個符號,一個與發展相對的表示落後的符號,只不過西門鬧被槍斃含冤慘死,而藍臉得以執著苟活,這兩人本質上是一致的。

要我說壞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西門金龍。

他是西門鬧的親生兒子,藍臉將他撫養成人,理應以父親之禮相待,但偏偏西門金龍長成了一個“白眼狼”,為了順應時代趨炎附勢、六親不認,逼得家庭分裂、父親孤獨。為了立功逼迫藍臉入社不成,用紅油漆潑得老父親倒地打滾、瞠目欲裂;為了洩憤,活活把“死不悔改”的老牛活活打死;步入新世紀後為了錢又與龐夫人有染,說起情婦道理一套一套。一會兒叫藍金龍,一會兒又改西門金龍,改革時期像個亢奮的積極分子,新世紀後倒像個資本主義老油條……

但我們又不能說他徹頭徹尾的壞,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如若緊跟老父親藍臉固守土地,那麼他就會是被時代拋棄的棋子,當時青年壯志,要努力也只能順著洪流努力。

要說他不可憐藍臉,倒也不是,不然也不會在寶鳳救藍臉時命令開了珍貴的汽燈;要說他不可憐親弟弟,倒也不是,不然他也不會在藍解放出事之後關心問候;要說他冷血無情,到又不是,不然他也不會放任年邁的洪泰嶽奮力反對他,還笑稱他是個“可愛頑固的老頭兒”。

西門金龍是整本書裡最立體的角色,好的壞的各佔一面,代表了最鮮明、最大部分的人類群體,沒有人永遠是好人,也沒有壞人一出生就是壞的。善良不是人性,而是人性的光輝部分,人性的善是脆弱的,在利益面前它會顫動;同樣地,人性的惡也是脆弱的,它會由於各種因素倒戈相向。善與惡是一個循環,不是善壓到了惡,就是惡壓倒了善,反反覆覆才是人性最真實的部分。

藍臉的勇敢在於固執,藍解放的勇敢在於改變。作為本書的敘述者之一,藍解放一生有兩個轉折點,一是離開父親加入西門金龍的隊伍,二是脫離承辦的婚姻、不惜丟掉縣長的身份、揹負親人的仇恨與人私奔。

“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我尤其欣賞他的私奔壯舉。

起初,藍解放愛的人就不是黃互助,只是因為撞見喜歡的黃合作與親哥西門金龍歡愛而瘋,這才有了沖喜的這個瞎辦法。這兩人的結合是沒有愛的,導致這件事發生的罪魁禍首是西門金龍,藍解放和黃互助兩人都是無辜的,但偏偏這兩個人成了犧牲品。

婚姻如果沒有愛情作為支撐,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普通生活是不足以細水長流的。新世紀之前,礙於經濟基礎不堅實等各種原因,兩人湊合著生活,甚至還養有一子,雖然長時期的相濡以沫興許會產生溫情,但這並不是所謂愛情。

愛情發生的時候,誰都會措手不及,所以藍解放非常勇敢地去愛了,他願意放棄身份、金錢、地位以及眾人的期盼,只為了遲來的愛。這就說明藍解放之私奔,和西門金龍包養情婦、在外搞女人的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為愛,後者為欲,因此這樣的為愛私奔,在當時是一種創舉。可是這樣的勇敢並不是善,他對三方都帶來了身心的傷害,我認為藍解放的勇敢屬於人性的灰色地帶,道德上批評,情感上原諒。

一代人種下的樹苗由下一代人乘涼,一代人種下的惡果由下一代人承受。

由“從貪慾起”的疲勞到“少欲無為”的自在,西門屯的人承受過善與惡帶來的輝煌和悲劇,最終完成了一個由生到死的閉環,也結束了五十多年的歷史悲歌。

“莫言的《生死疲勞》是向古典小說和民間敘事的偉大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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