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
文丨王族
現在沒有人用油燈了。油燈伴隨人類數千年,電甫一出現,油燈的使命便黯然結束。
一次,看到新疆的油燈舞,突然覺得油燈的光芒並未徹底熄滅,留在人們心目中的,是永遠留駐的溫暖。油燈舞源於哈密,是維吾爾族歷史悠久的男子舞蹈,在和田、庫車等地也有流傳。表演時,先準備一隻平底陶碗,碗內盛清油和九根棉花燈捻,舞者雙手各拿一根小木針,將九根棉花燈捻一一點燃。隨後,場內照明燈全部熄滅,舞者僅靠頭頂油燈之光,和著“賽乃姆”那流暢歡快的節奏進行表演。
油燈舞是由早年祭奠祖先功德的儀式演變而來,油燈內的九根燈捻,分別代表新疆歷史上先後出現過的九個“王國”,即地處現伊犁一帶的烏孫,吐魯番的高昌,庫車的龜茲,喀什的疏勒、喀喇汗王國,和田的于闐,以及焉耆、樓蘭、葉爾羌汗國。
歷史能夠留存,是因為曾留下了傳奇故事,而用油燈的九根燈捻代表西域的九個王國,油燈便也獲得了被人記住的機會。
我到新疆當兵後,見到了油燈。
在葉城當汽車兵的那兩年,我跟隨連隊沿新藏線上的崑崙山去過幾次阿里。新藏線的第一險關是庫地達坂,有十餘個環繞的急轉彎,看一眼都覺得險惡,開車行駛更是緊張,駕車者要不停地左右打方向盤,不論是上達坂還是下達坂,最後都是一身大汗。有時候過往車輛多,排一天隊也過不去,熬到天黑,便只好把車停到達坂下,準備第二天早早地上路。有的人著急,凌晨四五點便開車上路,開到達坂下天已大亮,可從容翻越過去。
過了達坂喘口氣,才發覺肚子餓,也只有這時才顧得上吃幾口早飯。一次,我們一頭鑽進庫地鄉的一戶人家,本想要一點熱水喝,不料趕上他們家煮羊肉,於是每人得到一碗羊肉湯,裡面還有幾塊羊肉和恰瑪古,我們把饢泡進去連吃帶喝,著實愜意。吃完才發現屋裡僅有一盞陶瓷油燈亮著,其微弱的光芒不足以照明。我們是汽車兵,有的是汽油,便想以贈送汽油的方式答謝他們的羊肉湯,不料他們一家人都搖頭,原來那盞油燈中用的是菜籽油,他們擔心汽油不安全。
細看那油燈,它表面光滑泛光,包漿細膩,尤其是色彩顯得頗為鮮豔。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覺出一股沁涼感,便心想這東西雖然流落於山野,但仍是上等佳品。
與一家人閒聊,得知此油燈已經在他們家傳了三代,聽說庫地鄉快通電了,他們希望油燈在第四代人終結。問及油燈是否費油,答曰不費,一公斤油用一個多月,一年僅五六公斤油足矣。我因為困惑他們白天點燈,便又問,白天晩上都點燈嗎?他們回答,都點,而且點著後從不熄滅,有時候幾年都亮著。他們見我疑惑,便又說,不點燈不行啊,不然外面是白天,屋子裡是黑夜;外面是黑夜,屋子裡就是比黑夜還黑的黑夜。我為這樣的長明燈驚奇,不料男主人說,這不算什麼,在麻扎達坂下面的一戶人家,生的一堆火已經連續燃燒了幾十年,他們家每天都有人專門負責往火坑中添柴火,有時候把一根木頭塞進去,一天一夜不管。這等奇事,著實讓我震驚,我想去尋那戶人家,無奈無法改變行程,只能打消念頭。
女主人為了讓屋裡亮一些,用鐵絲拔了一下燈芯,屋子裡陡然亮了很多。她說,有一次一隻老鼠碰翻了油燈,她擔心油燈會被摔壞,便趕緊撿起來細看,好在是有年頭的東西,居然無一絲裂痕。油燈無礙,但老鼠卻遭了殃,它因為身上沾了油,跑過火坑時引火上身,頓時化做一個翻滾的火球,慘叫著在地上亂竄,最後變成了一團慘不忍睹的焦糊物。
如此古老的油燈,有故事實屬正常。
我們離開那戶人家,行之不遠就到了崑崙山上有名的“三十里營房”,此地自古皆為兵站。民國時,有一國民黨軍隊駐守,與當地百姓時有摩擦。一日,一對男女成婚,軍隊長官用槍逼迫,欲由他“檢查”新娘是否處女身。新娘不從,一聲槍響,新娘弟弟斃命。是夜,人們憤怒放火,讓那軍隊葬身火海。隨後,舉村遷徙,去雪山後避仇。
又一軍隊到達,卻屯墾種田、牧牛羊,不損村民宅屋,並時常傳出話語:先前部隊有錯,他們將嚴謹紀律,與百姓保持和睦,希望村民返回。其時已入冬,山中有聲者為北風,無聲者為落雪,除此別無他物。村民忍耐不住,加之相信那軍隊話語,遂一一返回。於是和平相處,友好相待。後在一夜,那軍隊卻突然屠村,男女老少皆被殺戮,被燒成焦物。
那軍隊後被遺忘,多年無人問津。後人民解放軍上崑崙山,他們因不知外界變化,以為解放軍是他們著新裝的同盟,遂對著解放軍感嘆:何時換了軍服,卻不通知我們一聲?
他們被解放後,或遺散回家,或又入人民解放軍。有一人卻不回,留在三十里兵站,燒火做飯數十載,後在八十高齡下山,不久便去世。他臨終前說出實情,他當年被國民黨強行拉壯丁入伍,走時家中有妻,但崑崙山氣候惡寒,凍壞了他的生殖器,他無顏見妻,便在崑崙山躲了一生。
崑崙山上有不少很傳奇的事情,要說此事,可算是傳奇之最。
我們下山路過那戶人家門口,男主人認得我們的車,招手讓我們停車,讓我們進屋去喝水。他一邊招呼我們一邊收拾東西,準備送走我們後去山中放羊。我看見他將一個油燈放進了行囊中,便問他在外放羊油燈嗎?他說,他有時候放羊,便帶一盞油燈在身邊,為的是在野外露宿可照明。問他帶的是這盞老油燈嗎?他點頭,又接著為我解惑,留在家裡的是另一盞油燈,年程比這盞少一些,但也是老物件。我能想象出一位牧民在曠野中點起一盞油燈,羊群圍繞在他周圍,度過漫漫長夜的樣子。對於一盞油燈,我們喜歡它的古老和沉默,而使用者,注重的則是長年累月對它的依賴。那是生活,生活中的溫暖總是來自依賴。有了那樣的依賴,白天可以不疲憊,夜晚可以不寒冷,然後聽風聽雪度日,倒也自在。
男主人在外遇到過危險,仍是油燈在危急時刻救了他。一個夜晚,幾隻狼圍住他,用發著綠光的眼睛盯著他,羊群在他身邊驚恐亂叫,卻被狼眼中的綠光壓得不敢動一下。狼本應該攻擊羊,但卻只盯著他,他便明白狼的目的是先把他咬死,再去攻擊羊自然不在話下。他情急之中想到狼怕火,便將油燈點著,放在自己面前。狼被燈光刺得驚駭亂叫,後退數步不再近前。
人與狼開始對峙。他有了希望,油燈燃一天一夜不成問題,狼一定熬不了那麼長時間。他坦然坐著不動,對狼看都不看一眼,羊群也慢慢安靜下來,依偎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到了天亮,有牧民騎馬經過,狼群受到驚嚇竄離而去。他吹滅油燈,終於鬆了一口氣。
一盞油燈有如此傳奇,著實讓人感動。
我們因為要趕路,便與那家人告別,出門時又看了一眼那盞油燈,不知何故,覺得它閃出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之後每次經過庫地達坂,大家都會去那戶人家,喝一碗羊肉湯,說些山上的故事。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那盞油燈始終在身邊亮著。
燭 臺
有一句諺語:夜空中有星星,氈房裡有燭光。
這句諺語出自遙遠的年代,當時人們的生活條件有限,只能用自制的蠟燭照明。人們白天放牧,晚上遇到避風的地方,便紮下氈房,點起蠟燭,或做一頓簡單的晚飯,或吃一些自備的食物,然後吹滅蠟燭,讓疲憊的身軀進入睡眠狀態。
古時的人們,鑽木取火後首先解決的是炙烤食物,後來又尋找點燃後易於照明的植物,以求在漫漫長夜中有一絲明亮。沙漠中有一種植物,名曰“查克”。此物易生長,有高有低,但都較細,與沙漠中常見的紅柳、沙棘和梭梭等極為相似,都是耐旱之物。奇怪的是,查克不長樹皮,光裸著樹身。人們詫異,樹無皮怎可存活?但它們迎風雪,逾寒冬,卻無一受損。更為奇怪的是,查克的枝幹,確乎有洇溼水分,卻一點就燃,比枯槁枝丫還易燃。人們每將查克點燃,便見其升起火焰,但卻無煙。不僅如此,還經久不息,很利於照明。
我原以為,現在的人只有在偶爾停電時,才會用蠟燭,除此之外便很少使用。其實不然,新疆人對蠟燭之鐘愛,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在庫車縣的塔里木鄉,便為人們重視蠟燭而吃驚。顧名思義,塔里木鄉一定離塔里木河不遠,事實上有不少人家就在河邊,人少的時候,在院子裡便能聽見塔里木河的流淌聲。
那次鄉政府聯繫了一戶人家,為我們宰了一隻羊,殺了兩隻雞,還從塔里木河中捕了幾條魚,要好好招待我們一番。我們沒吃過塔里木河中的魚,便對那魚議論紛紛,不料男主人說,魚有啥好吃的,他們天天吃呢!他認為我們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應該多吃雞肉和羊肉。他太熱情,本能地把我們和他做了置換,認為他不喜歡的,我們也一定不喜歡;他喜歡的,我們一定會喜歡。在這偏僻的大河邊,人家有如此一番心意,著實讓人覺得溫暖。
等羊肉雞肉和魚肉都端上來,我們以為可以開吃了,女主人卻連聲阻止我們,等一下,等一下,吃飯之前的一個事情,要先做一下。說著,她端出一架燭臺放到餐桌中間,然後一一點上蠟燭,才示意我們動筷子吃菜。屋內有明亮的電燈,為何還要點上蠟燭?女主人說如果只有羊肉,那就是一個菜,不開燈也能吃;如果有羊肉又有雞肉,那就是兩個菜,就必須開燈吃;如果有羊肉和雞肉,還有魚,那就是三個菜,不光要開燈,還要點上蠟燭,才能吃得有意思。仔細琢磨她的話,便明白她實際上在表示,她把我們當成了尊貴的客人,所以餐桌上一定要有蠟燭。
那頓飯吃得頗為嚴肅,那幾根蠟燭影響了氣氛,總讓人覺得某些講究就在眼前,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姿,說話亦要把握好分寸。
大家邊吃邊聊,不由得就聊到了蠟燭。男主人說,要說蠟燭的好處,只有開商店的買買提最清楚,他每天賣出去多少蠟燭,那些蠟燭被派於什麼用場,他肚子裡的一本賬清清楚楚。買買提的商店不遠,我們得空便可以去問,但眼前雅緻的燭光,仍吸引人想探究更深的話題。於是問男主人,人們在吃飯時點蠟燭的多嗎?他問我,有沒有發現一個現象,但凡進入少數民族人家,地上鋪的是地毯,牆上掛的是掛毯,桌上鋪的是桌毯,如果餐桌上沒有放燭臺,那女主人一定不稱職。以前沒有電,人們在燭光下吃飯、讀書、議事、做買賣,老人給小孩講故事,女人給男人做衣服,等等,可以說燭光就是生活的力量。
曾經有很長時間,人們都自制蠟燭,一次做夠一年的用量,才可讓四季的夜晩不被黑暗吞沒。因為蠟燭使用頻繁,便就有了燭臺,南疆喀什的土陶燭臺就到了北疆,北疆的木質燭臺也到了南疆。各種各樣的燭臺和燭架,在家中等待主人把蠟燭買回,在夜幕降臨時燃起燭光。對於人們而言,那不僅僅是光明,同時也是溫暖。後來通了電,用蠟燭的人便慢慢少了,但在吃飯方面講究的人,仍然青睞蠟燭,久而久之燭臺便成為餐桌上的必備物。
從他的話中可聽出,雖然現在蠟燭的地位不如以前,但每家每戶都還有燭臺,蠟燭也是常備,至於怎麼用,則是每家每戶的秘密。
第二天,去買買提的商店,他說一個塔里木鄉,一天大概需要十根蠟燭,這個量不算多,他一次購進一箱蠟燭,要半年才能賣完。問他,那十根蠟燭都被用於何處?他說,有的用於吃飯,有的用於照明,還有的他就說不清楚了。說不清楚的事,一定在我們未知的領域,或是意外的驚喜,或是讓人一眼便可看明白,但卻需要忍受的生活沉重。
臨出門時,買買提問我要不要燭臺,他說著從櫃檯下拿出一個小型陶瓷物,我一看是出自喀什的東西,且有些年頭,便將其買了下來。當晚在塔里木鄉政府的宿舍,我用那個燭臺點了一根蠟燭,看了十幾頁書,記了一段日記。去年翻開那一年的日記本,讀到記錄當時買下燭臺的文字,在末尾卻附了一段文字:“是夜,就燭光讀書,為一鬼故事驚駭。收書欲就寢,地上有蟻類移動,覺不祥。”至今已記不清當時的情景,所以這一段文字,連同十餘年的歲月,都變得遙遠而模糊。
時間就是這樣,有的東西,始終像石頭一樣壓在你身上;有的東西,被遺忘後便從未想起。
譬如那個陶瓷燭臺,我帶回家後,就從未想起點過蠟燭。
王族,現居烏魯木齊。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出版有散文集、詩集、長篇散文、小說集、長篇小說等50餘部。曾獲第9屆“八一文學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青年創作獎、冰心散文獎、在場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天山文藝獎、華語文學傳媒獎提名等。有作品翻譯成英、法、俄、日、韓等文字在海外發表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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