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愛情埋葬的靈魂

學校的圖書館其實就是幾間低矮潮陰暗的青磚房,凹凸不平的幽暗的青磚地上,我靜悄悄地在一排排書架間遊蕩,象一個矮小的幽靈飄來飄去。這裡有老舍、巴金、魯迅、高爾基、奧斯拖洛夫斯基、泰戈爾……,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十二歲的我眼前鋪開,一張小小的借書卡聯通了我與文豪們的精神世界,不上課的時候我基本上泡在這裡面,後來乾脆借了回去上課也看,回家也看。

圖書管理員是個佝僂背的老頭兒,頭髮眉毛鬍子全白了,總是穿著一身半新不舊藍色的中山裝,戴著一副更藍一些的套袖,很少說話。每次看看我要借的書,再看看我的圖書卡,登個記把書遞給我,互相之間並不間語,我也沒有刻意去關注過他,內心並不象尊重才華橫溢、神彩飛揚的老師們那樣尊重他,他又不是老師。

那一陣子我對蘇聯小說著了迷,看了很多,現在能記得的有《卓婭和舒拉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然後有一天,我選了一本《安娜卡捷琳娜》,老頭兒拿著書猶豫了很久,終於開口說:“要不換一本看。”“就借這本。”老頭兒又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書遞給了我。

第二天,上午大課間的時候,老頭兒白花花的腦袋探頭探腦地在教室裡瞄到了我,他走過來低聲說,那本書不要看了,還給我。有同學好奇地望過來,我憋紅了臉,象犯了錯誤被逮到一樣。僵持了幾十秒,我還是把書遞了過去,長那麼大,還沒有勇氣對抗過老師,雖然老頭兒在我心裡並不是老師,可他是學校裡的大人。

有幾天沒去圖書館,心裡還是癢癢了,狠狠臉皮又悄沒兒聲的蹭了進去,老頭兒並沒有注意我,鬆口氣,去挑了一本《戰爭與和平》,遞過去的時候,臉是紅的,老頭兒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然而第二天,他如法炮製地又把書要回去了。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不讓我看,鬱郁地好久不再去借書。直到有一天班上另一位同學也被收了《戰爭與和平》,他與我是不同的,他爸爸是高中部的科主任,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大聲質問老頭兒為什麼不讓看,老頭兒只說你還太小,不適合看這類書,等長大些再看吧。我跟著舒了口氣,原來我不是犯了什麼錯誤。

回家去偶爾與父親說起這件事,氣呼呼地講那老頭兒不肯借書給我看。父親問那位老師是不是外省口音的,姓蘇,我想了想說是。

我念的中學是有點歷史的,我與父親是校友。父親常常給我講他的老師們,有三位是文革時期下放到小鎮來的,都是從蘇聯留過學的,英俊儒雅風趣,才華橫溢,被學生們稱作“蘇聯三劍客”。那時候學校裡是學俄語的,三個人見了面總是嘀哩咕嚕地說俄語,興致好的時候便會一起哈哈大笑,學生們總是象看見陽光一樣地看著他們,豔羨而祟拜。

父親告訴我,三劍客後來調走了兩位,只有一位留下來了,就是我在圖書館看見的老頭兒,他其實是極其有學問的。我驚愕了很久,故事是這樣的。

蘇老師年輕時候相當帥氣,學問又好,人又活躍,課講的精彩,很受學生們愛戴,教高中二年級。然後,他班上有一位女學生愛上他了。在一九六零年代,這跟耍流氓差不多,女學生的家長鬧到學校,兩個人直言是真愛,蘇老師被賞了一頓胖揍,被要求必須對女學生負責任。學校出面平息了事情,開了批鬥會,要蘇老師調走,蘇老師不肯,被取消了教職打發到了圖書館,後來女學生高中畢業後他們就結婚了。三十多年過去了,蘇老師再也沒有走上講臺,那幾間低矮陰暗的青磚房埋葬了一個鮮活有趣的靈魂,留給我們一個鬚髮皆白不善言辭的老頭兒。

父親說《安娜卡捷琳娜》和《戰爭與和平》真的不適合我們看,蘇老師是在保護我們,我們應該尊敬他。

長大以後我還是去讀了這兩本書,發現裡面講了些情愛的故事,知道蘇老師是怕我們情竇初開的太早。不適當的年齡碰觸愛情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我並不知道蘇老師的愛情裡有沒有遺憾,但是漫長的圖書管理員生漄肯定讓一個人的夢想死的透透的。

終於有一天我見到了蘇師母,他們一前一後的斯跟著走在街上,象很多平常的夫妻一樣,蘇老師的背更駝了,頭髮更白了,師母穿著普通的老年婦女都穿的衣服,頭髮隨意地攏在腦後,手上提著塑料的菜籃子。瞬間一個穿著民國女學生裝的清純女子如煙般散去,我內心渴望見到的至少是個穿著旗袍的精緻女人啊!

愛情美麗的象五月的鮮花,卻埋葬了一個鮮活美好的靈魂,歲月,給不出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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