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榮:我為梅蘭芳跑宮女

鍾榮:我為梅蘭芳跑宮女

我15歲時(1956年6月),領導派我和李正芷、翁舜和、董金鳳四人,到上海為梅蘭芳跑宮女。任務來得突然,我又高興又緊張。後來得知是上海人民大舞臺邀請梅蘭芳先生演出一個月,梅先生邀請合作了十幾年的老搭檔王琴生率江蘇省京同去。由於此時省京已分成兩個隊,一隊下鄉演出,二隊配合梅先生演出,人員不夠,王琴生團長便到南京市青年京劇團借了我們四名女演員去

配合演出。

我們到上海後的第二天,由王琴生團長在老正興飯店宴請姜鳳山、張蝶芬、賈世珍,同時,也讓我們參加。餐桌上只見王老拱手拜託諸位老師,希望在不影響演出的情況下,為這幾位青年演員說說戲。接著,又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們說:“沒事兒別去逛大街,抓緊時間多跟這幾位老師學玩意兒。你們能給梅蘭芳跑宮女,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1952年,抗美援朝的時候,上海梨園界為捐獻飛機大炮義演,梅先生演《貴妃醉酒》,就連言慧珠、童芷苓、李玉茹,這些名角兒都給梅先生跑宮女。這幾位宮女一出場,觀眾就給了個碰頭好,當時梨園界把這件事都當作佳話啦!”這時,我們才明白王老請客的良苦用心,我們立即站起來說:“謝謝老師了!”席間,張蝶芬老師說:梅先生這次演出,第一天的炮戲是《貴妃醉酒》,第二天《鳳還巢》,第三天《霸王別姬》,第四天全部《宇宙鋒》,第五天全本《販馬記》第六天停演,六天為一輪,連演四輪就是一個月。


然後,他用筷子在飯桌上比劃《醉酒》的宮女如何站隊形,如何調度,並要求我們:“在臺上眼睛不許亂看,腦袋不許隨便搖,手裡的宮燈不能忽高忽低,臺步不能顛簸,要壓著步子走。你們不要小看宮女這活兒,臺上無論哪一個宮女略微有一個小動作,都會破壞整體美,都會影響觀眾欣賞梅先生表演的視線,懂嗎?”王老說:“你們得記住張老師的話,千萬別出錯。”我們齊聲說:“知道了!”

晚飯後,我去劇場售票廳看到裡三層外三層擺滿了各界名人敬賀梅先生演出的大花藍。購票的觀眾排成長隊,彎彎曲曲,像一條長龍,而且顯得特別擁擠。晚上更熱鬧,紅紅綠綠的霓虹燈照射著梅蘭芳的貴妃巨幅宣傳畫像,格外耀眼迷人,九江路的人群擁擠得水洩不通。此情此景令我感到梅蘭芳的藝術,在觀眾心目中的影響,是何其之大。但是,萬萬沒想到在梅先生第一天打炮戲《貴妃醉酒》中,我這個宮女卻出了一個大紕漏:當梅先生一出場唱完第一段四平調的最後一句“奴似嫦娥離月宮”轉身往裡歸座時,我也隨之往裡歸站八字形,突然覺得我手中的“龍頭棍”怎麼會輕了許多?這時才發現一盞宮燈孤零零地立在臺口。哎呀,頓時我腦子裡嗡地一聲,一片空白,一身冷汗,心跳咚咚,臉頰滾燙,心裡著急,盤算著用什麼辦法把這盞燈籠勾上來呢?正巧,太監高力士念:“啟稟娘娘,來到玉石橋”,我便趁我們宮女過玉石橋的機會,裝模作樣地用龍頭棍輕輕地一勾,就把宮燈勾上來。這時,我心裡這才踏實了。


演出結束後,我立即找到梅先生的總管李八爺(李春林)說了此事,他就帶著我走進梅先生的化妝室說:“梅大爺,這小青年是梨園子弟,他大爺鍾喜九是富連成的,跟程先生是親家,他父親鍾德揚是傍言慧珠的琴師,她想跟您說兩句話。”我顫抖抖地忙說:“梅先生我出了個大錯,光顧著看您的表演了,不留神把燈籠落在臺口了。”梅先生輕聲細語地說:“別難過,我看你還挺機靈的,不是又把燈籠給勾上來了嘛!快去卸妝吧,你扮相不錯。李八爺,您跟後臺言語一聲,把燈籠的環兒給擰緊點,免得下回又脫鉤, 咱們不是還有三場這個戲嗎?李八爺說:“行,我這就囑咐他們去。關於您每天完了戲要拍劇照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就在後臺上場門,專門給您掛了一幅大幕布做背景,燈架子也支好了,攝影師正等著您吶!”梅先生說:“我臉上有汗,撲點粉、補補妝,這就去。”李八爺說:“我在上場門等您,不耽誤您了。”說完,就帶我走出了化妝室。當晚,我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首先記錄了梅先生的表演以及自己學習的心得,然後就檢查出錯的原因:由於我學習心切,想抓住這次跑宮女的機會,把這出《貴妃醉酒》偷偷地學下來。因此,我把眼睛一直盯著梅先生的臺步、扇形、手勢、水袖、眼神等,不知不覺地雙手就鬆弛下來,沒想到把燈籠竟掉在了臺口,使梅先生第一天的炮戲受到影響。梅先生雖沒批評我,但我更加自責和內疚。張蝶芬老師一再囑咐,可我還是出了錯。心裡害怕,不敢見他。這件事,使我刻骨銘心,一夜未眠。

跟姜鳳山老師學戲是在他晚上演完戲,吃完夜宵後,大約11點的樣子,才給我們說上一個小時的戲。在這一個月中姜老師教了我們《鳳還巢》、《宇宙鋒》和《生死恨》三齣戲。上午十點,是跟賈世珍老師學《霸王別姬》的舞劍。有時也跟張蝶芬老師學《宇宙鋒》的身段。李八爺見我們幾個孩子學戲很用功,就請梅先生送我們每人兩張劇照並簽了名,這使我們喜出望外。

在上海演出結束後,我們又隨梅先生去泰州他的老家演出《鳳還巢》、《宇宙鋒》、《販馬記》三臺戲,當我們到達泰州人民劇場門口時,大吃一驚,觀眾都帶著被子連夜睡在劇場門口排隊購票,甚是感人。劇場門前的上端,高懸著大紅色的橫幅“熱烈歡迎梅大師回鄉演出”。劇場內又翻修一新,更是喜氣迎人。

梅先生演出時,臺下鴉雀無聲,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秩序好極了。散戲後,梅先生無數次謝幕,觀眾們族擁到後臺門口要見梅先生本人。誰知當梅先生身著便裝出來時,根本就邁不開步,亂哄哄的,一陣喊叫:“梅先生,我是您爺爺的外甥女婿!”“梅先生,我和您姑姥姥有親戚!”梅先生也聽不清楚,就跟身旁的李八爺咬了個耳朵,只見李八爺迅速從後臺拿出一個小盒子,分給每人30元,說:“梅先生累了,快散了,回家去吧!”這才解了圍。

回南京後,由我向領導彙報了舞劍並響排了我偷學的《貴妃醉酒》,後赴南通、唐家閘、金沙一帶公演了此戲。事隔五十八年了,如今回憶起這段往事,似乎就在眼前。感受頗深,收穫極大:首先,親眼目睹了梅大師雍容華貴的藝術風采,也算是見到了真佛吧。其次,我親身體會到了梅先生的寬容大度和高尚人品,以及他對家鄉父老的親情,令人崇敬。

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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