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自傳(四):梅巧玲的四喜班

 第三節 關於四喜班

梅蘭芳自傳(四):梅巧玲的四喜班

 一九五零年九月初旬,梅劇團由滬而津,演出於天津中國大歡院。我同梅先生二次北上,住在利順德飯店。這是一所英國式的古老的旅館,建築在十九世紀末葉。梅先生三十年前到天津表演,就住在這家飯店裡,真可以說得上是老主顧了。這次我仍住在三層樓的一個犄角上,是在旅館的後部,聽不到車馬市聲,環境相當幽靜;房間的內形是一間臥室一間客廳。旅館裡的職員工友,大半是二三十年的舊人,都跟梅先生熟識,我們很得到他們的照顧。

 有一位看門的老者,在深夜替我們開門的時候,他有些像自白似地說:“我是從利順德開張那天,就進來了的。整整看了五十多年的門。梅先生第一次住到此地,我就替他開門。我的兒子今年三十八歲,繼承我的職業,也在這兒看門。”

 梅先生聽完他的敘說,同他握了握手說:“對不住得很,你偌大年紀,在這樣深夜替我們開門,真讓我們不安。”我們兩人靜靜地走上樓梯,梅先生很感慨地說:“光陰似箭催人老,現在遇到舊人談舊事,往往是二三十年的老話,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們在旅館裡的生活是這樣的:每天在中午吃飯的時候,還有晚上臨睡之前,我們總計要作兩小時以上的談話,談的都是有關“舞臺生活四十年”的資料,由我速記下來。在第二天的清晨,我先起來,輕輕地走進客廳,把稿子寫好了,寄給我的弟弟源來,經他整理後再配合插圖照片,送交報館發刊。遇到事務繁忙的日子,那我們就只好暫停工作了。

 有一天早晨接著源來的信,提到“越縵堂日記”光緒八年十一月七日條內有“孝真國服,班內百餘人失業,皆待慧仙舉火”兩句話,他說李蓴客對這件事的記載未免太簡略了,要我詳細問梅先生。這天晚上,剛好梅氏父子合演“遊園驚夢”,梅先生戲畢回來,感到有些疲勞,我們談起了從前“國喪”的情形,他就作了如下說明。

 “在前清帝制時代,皇帝、皇太后死了叫做‘國喪’。在我祖父管領四喜班期間,遭遇到兩次

 ‘國喪’,全國的人都得替他們服喪戴孝。一百天之內,不許剃頭,不許宴會,不許娛樂,不許動響器,甚至連街上賣糖擔子上的鑼都不許響。各戲院全部停業。死了一個人,就會使成千成萬戲劇工作者的生活陷入絕境,可以想見帝制時代的淫威的。而我祖父所受的損失卻要比別人更大。至於如何勉強支持,渡過難關,那詳細的經過情形,現成有一位蕭長華先生,他知道的比我要詳細得多。你明天可以去請教他,一定能得到許多珍貴的資料。今天我要早點休息了。”

 第二天是演的“醉酒”。我到後臺晚了一點,蕭先生的高力士已經出臺了,不能和他談話。接著梅先生在簾裡一聲“擺駕”,就把擁擠在上場門口的一大群宮女丫環都帶了出去,後臺立刻顯得清淨了許多。這出戏的時間雖然不長,可是在場上有工作的都很緊張,最吃重的當然是扮演貴妃的梅先生,其次就要輪到場面上胡琴伴奏的王少卿了。貴妃是一場跟一場,中間還要回後臺換裝;胡琴是從開場到終場,手裡一點都不能休息,要把“柳搖金”的牌子來回翻出幾種花樣來。

 這樣,一直等蕭先生演完、在後臺扮戲房內長桌上洗臉的時候,我才有機會過去問他關於梅巧玲先生管領四喜班期間兩遇“國喪”的具體情況。他擦著滿臉肥皂,手裡一邊忙著,一邊口裡答覆我的問題。他說:“在同治年間,遇到‘國喪’,一百天之內,不準動響器。一百天以後,才可以便衣上臺。名為‘說白清唱’,不許穿行頭。唱青衣的頭上包一塊藍綢子,老生可以帶髯口,小丑在鼻子上抹一點白。花瞼用包頭的顏色來表示他的身份。另外在臉上畫兩道濃眉,代表戲中人的性格。場面上,大小鑼、堂鼓等樂器,都在禁用之列。打鑼的人,左手虛作提鑼的姿勢,右手拿著鑼錘,嘴裡念著鑼經,以口代鑼。打鼓的也不能使勁敲打。”

 我看蕭老先生談得高興,就接著往下問梅老先生的四喜班損失比別人更大的原因。他說:“當時戲劇界裡有大班小班的區別,小班是短期的流動組織,資本薄弱,人數有限,遇到‘國喪’,無力支持就只有解散。大班如四喜、三慶、春臺等規模較大,又是固定組織,所有的演員都訂有契約,領班人設有‘下處’(即宿舍)供給全體演員食宿;每人都有一定的戲份,為了照顧同業的生計,所以不能解散。但是習慣上,遇到意外事件,短期內不能演出時,大半隻開半個戲份來維持演員的生活。梅老先生的四喜班,是照演出時的待遇,全體工作人員開全份,當時戲劇界交口稱道,認為是一種厚誼。”

 “那麼梅老先生的經濟狀況,一定是很好的了.否則怎麼能支持呢?”我問。

 蕭老先生這時已經洗完臉了,手裡端著一杯茶,用很嚴肅的語氣說:“其實他並沒錢,他是靠了借債來開發包銀的。這樣他的損失就非常之大,最嚴重的是兩次‘國喪’銜接起來(清穆宗載淳死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孝哲後——穆宗載淳之妻死於光緒元年二月,相距不足百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始終是維持著這種全份的待遇,從來不對他們打釐的(後臺術語,打釐就是打折扣的意思),他自己沒有錢,起初是向匯票莊借,後來也跟私人告貸了。

 “梅老先生因為四喜班賠墊過多,實在難以維持,想請時小福老先生來替他管理。那時,時老先生自己管理著春臺班,無法兼顧,沒有答應。後來感覺到四喜班的經濟情況日趨惡化,要是再沒有援助,眼看著就要瓦解,許多同業也必定跟著失業。時老先生不肯坐視他們挨餓受凍,就借給梅老先生一筆數目相當大的銀子。過了一個時期,還是不能支持。時老先生竟至賣了自己住的房子,來挽救四喜班最後的危機。”

 京戲能夠發展到今天的規模,由於四大徽班創業的幾位領導人不斷的奮鬥和互助,才奠定了百年的基礎,他們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今天的戲劇工作者,應該向他們致敬,向他們學習。我聽了這一次相當滿意的談話以後,就有著這樣的感想。

 回到旅館以後,梅先生靠在床上瞧本子,我就把談話的要點說給他聽。他放下本子,站了起來。他說:

 “關子梨園舊事,記載固然不少,因為多半並非圈內人的敘述,往往張冠李戴,傳聞失實。許多重要的資料,都藏在幾位老先生的肚子裡,我希望你趕快多多請教他們,讓他們儘快講給我們聽。錯過了這種機會,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同時也會造成我們戲劇史上一種絕大的損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