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我們離婚吧”

“老婆,我們離婚吧”

李廣坤從床上爬起來,給自己煎了兩個雞蛋。

屋子裡有點清冷,地板就像很多年沒有拖了一樣,上面結了一些黑糊糊的東西,新婚時買的大理石桌子,上面早已經坑坑窪窪。浴室的鏡子上濺滿了牙膏點子,冰箱裡的蔬菜蔫兒了,還有一個蘋果正在迅速流失水分,又黃又癟。

妻子兩個月前就帶著一雙兒女回了孃家,一個招呼都沒打。

早上老丈人打電話給他,催他去接自家妻女,李廣坤敷衍地回應丈人,丈人又數落了他幾句,李廣坤沉默著沒有應答。他妻子的家人那股潑辣勁兒,他在結婚第一年就深有體會。

1

結婚那天,小慧嬌滴滴趴在他的背上,李廣坤把她背到婚房的床上,大家起鬨鬧洞房,李廣坤看著旁邊那個還有點生疏的妻子,心甘情願地受著親朋好友的整蠱。

李廣坤那年27,在農村算是大齡青年,父母替他著急,託人介紹了小慧給他,小慧是個樸實的農村姑娘,來他家的第一天,梳著馬尾,繫上圍裙給他做了一碗豬蹄面。

李廣坤是個孝子,看父母高興,他自己也覺得還說得過去,這門婚事就成了。

新婚夜的第二天,小慧把婚禮上的喜糖以及禮金全部帶回了孃家,李廣坤說,婚禮是自家舉辦的,禮金拿回孃家不太合適。小慧臉一下就垮下來了,說:“不就是拿點禮金麼?我父母養我這麼大也不容易,我拿點回去怎麼了?”

回孃家的路上妻子都沒有搭理他,李廣坤識趣,想想他們結婚的時候有點倉促,禮金只給小慧家一半。李廣坤過去拉她的手,妻子說了他幾句後,也順勢給了臺階下。

在那之後,小慧彷彿拿捏到了他的軟肋,動不動就在家裡大鬧一場,先是砸了他初戀送給他的紀念品,再就是跟妯娌各種不對付,鬧的他家和所有親戚都疏遠了才罷休。

小慧懷孕三個月的時候,李廣坤終於爆發了。

他站在陽臺抽完煙,走進屋平靜的跟妻子說:“離婚吧,趁孩子還沒出生,咱們就別禍害孩子了。”

李廣坤好似第一次回到原先的開明時代,他開始回憶這段婚姻,自己的妻子是如何從文明時代將他拉回野蠻無序的原始生活的。

她不懂文化,她也不懂自己。她是一頭未被馴化的獸,粗陋的見識和未被教化的野蠻習性會讓他毀滅,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婚姻是一場不小的悲劇,不知道還算不算晚。

小慧剛洗完的頭髮溼淋淋地堆在頭皮上,她單眼皮下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慌神,這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此刻面色沉靜得讓她感到心慌。

離婚是不可能的,她一沒文化且已經結了婚,如果離婚,誰還會再要她?

小慧開始哭,李廣坤坐在沙發上低著頭,離婚這件事他還沒給父母說,就是害怕他們拿肚子裡的孩子說事,勸他忍耐。

盛夏燥熱的空氣讓他緊貼在沙發上的雙腿結了一層黏溼的汗,而他依然坐在溫熱的沙發上,就好像坐在一團無止盡往下陷的海綿裡,無論他心裡怎麼決斷,他的腿都邁不動分毫。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哭聲,天花板洇溼的水漬,飯桌上食物未擦拭乾淨的味道共同組成了一個小型的聖殿,他在殿堂裡慢慢觀摩,卻無論如何對殿堂的那尊凝滯的塑像欣賞不起來。

李廣坤忽然累了,他躺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天矇矇亮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讓他忽然驚醒。

“李廣坤,你還有心思睡覺!”

牆上的鐘表顯示現在才五點鐘。門開了,五六個人齊齊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她果然連夜去搬了救兵來。

他們家族的人都有著相似的眼睛,生氣起來有點三角眼,李廣坤覺得好似五六個發飆的小慧一起站在那裡。

小慧站在最後面,一張臉因為連夜沒睡,顯得浮腫,一頭尾端早已發黃的捲髮隨意披散著,她身上唯一一點屬於女生才有的秀氣也沒有了。

“李廣坤,你說,小慧哪點對不起你了,你要和她離婚?”

李廣坤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起身去櫃子裡拿了煙遞給老丈人。

“爸,是我對不起小慧。”李廣坤替老丈人點燃了煙。

“你心裡有數就行。”

“剛好今天小慧家人都在,我就直接說了吧!我和小慧不合適,所以昨天才商量和她離婚。”

小慧開始抽抽搭搭哭起來,老丈人的眼睛冒起了火花,“李廣坤,你個龜兒子,把我女兒肚子搞大了,又要來離婚,你是啥意思?”

李廣坤的父母這時也趕來了,李廣坤媽媽看見自己兒媳婦在哭,害怕她動了胎氣,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在椅子上坐下來。

“坤,這是咋回事?”母親是最瞭解自己兒子的,他性格溫柔孝順,不會無緣無故鬧出這麼大動靜。

“咋回事!親家母,你的兒子能著咧!要跟我們小慧鬧離婚。我今天就把醜話說在這兒,我們王家不收離過婚的女兒,小慧生是你的人,死是你李家的鬼。”

李廣坤納悶,這都什麼年代了,離個婚怎麼還拖家帶口起來了,他心下五味雜陳。

小慧知道自己丈夫的脾氣,見他沉靜的面色絲毫沒有好轉,心裡開始怕了起來,她本來想著拿孃家人壓一壓他,也許鬧鬧就過去了,現在也知道這條路行不通了。

“李廣坤,你今天是鐵了心要跟我離婚是吧。”小慧聲音裡帶著哭腔。

李廣坤看著她,點了點頭。

小慧從椅子上起身,像個敏捷的豹子,一下就衝到了馬路上。

她躺在馬路上哭天喊地,全家人盯著她的肚子,大氣都不敢出。

李廣坤衝上去扶她起來,她雙腿使勁的蹬在地上賴著不起。

“起來,你這是幹什麼!這麼多人看著呢!”汽車一輛輛經過他們身邊,清晨的風灌進他的喉嚨,就像喝了一杯帶刺的啤酒,使他吞嚥困難。

“你不是要跟我離婚麼?還管我死活做什麼!”小慧一雙眼睛張得大大的,向上揚的眼眸充滿了血絲,李廣坤覺得陌生。

他察覺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主意,她這分明就是拿死來要挾他,這個普通的婦女身上有一股子執拗勁兒,她決定把自己的一生壓在他的身上。從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李廣坤胸前的一副菩薩吊墜,那個吊墜掛在他的胸前,既不能為他帶來平安,也不能為他帶去安慰,可眾人都說,應該尊敬她,愛護他,他便要這麼做。

“不離了,我說的都是氣話!”李廣坤連拖帶拽地將她弄進了屋。

2

小慧的壯志沒有完成,自然也安分了一點,一場鬧劇算是收了場。

小慧雖然沒死成,但卻成了居民樓女人們口裡的一個談資。小慧穿著拖鞋挎著一袋子零食從女人們身邊走過,女人們就噓聲,她們決心不要成為下一個小慧,如果被老公說離婚,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但她們也要感謝小慧,小慧成為她們中最低的底線,她們可以偷偷懶,耍耍賴,再理直氣壯的對老公說:“找到我是你的福氣,找到小慧那樣的,你就哭去吧。”

中間有女人楊著調子和她講話:“小慧,你胃口蠻好的,我懷孕那會兒,什麼都吃不下去,都是孩子他爸每天買青葡萄洗了餵我吃。”

小慧笑了笑,“我胃口好,啥都能吃。”可心裡面卻不服氣,她們一個個癟得跟焉黃瓜一樣,吃什麼都不管用。

她們就哈哈笑,說小慧年輕,有福氣,又找了個好老公。她一張有點嬰兒肥的臉充滿膠原蛋白,一笑一怒嬌俏生動,李廣坤就是看上了這點少女般的嬌俏,忽略了她的潑辣和粗淺。

小慧在那年冬天生了兒子,從那之後,小慧就不再做家務。

李廣坤也懶得管她,小慧嫌悶,迷上了麻將,小慧喜歡打麻將時候那種昏天黑地的感覺。沒男人也不要緊,屋子裡一群原先各自看不順眼的女人抱團在一起,家長裡短,搓個麻將就過去了,反正丈夫不疼,就狠狠的花他的錢,這群女人比誰出手大方,彷彿誰大方,誰就能從錢裡面汲取到一點丈夫的影子一樣。

3

牌桌子上有個年輕的男子叫陳華,陳華喜歡和小慧她們一起打麻將,小慧她們喜歡拿他開玩笑,陳華笑笑不說話。

小慧打麻將的時候,就讓陳華幫忙看會孩子,陳華口袋裡時刻裝著奶糖和巧克力,小孩喜歡和他親近。

“小慧,你兒子睡著啦。”陳華抱著她兒子,不敢亂動。

小慧就找人替了她的位子,陳華本來可以把小孩讓給她,自己脫身的,但他沒有,他跟著小慧進了屋,坐下來吃了午飯。

小慧趴在沙發上哄兒子睡覺,陳華就靠在椅子上看她,小慧的臉還有點孩子氣,身段已經是當媽的身段了,那種樸實又天真的美麗,對於他來說就是少有的良藥。

等小慧驚覺到獵人的逼近時,陳華已經湊到了跟前。

陳華說了很多,說她的老公怎樣不顧家,說他替她感到惋惜,說著說著,小慧就趴在陳華身上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小慧就帶著洩憤的心理捧著陳華的臉啃了起來,陳華不覺得痛,只覺得渾身清涼。

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開始嚷著要媽媽。

小慧看見自己肩帶已經掉下去一半,半邊胸脯在前面搖搖欲墜,一邊頭髮也散了下來,孩子受到了驚嚇,哭得更兇了。

那孩子迫不及待的要找媽媽抱,小慧推開了陳華,將孩子抱了起來。

小慧應該感謝兒子的哭聲,將她從肉體的慾望中解脫了出來。

她抱著兒子一邊打發陳華,陳華長著一副單薄的骨架,小眼睛,模樣算不上俊,跟李廣坤的樣子是沒法比的。小慧心裡罵自己糊塗,如果自己真和他做了,她這幾年在李廣坤心裡的地位便真的低到泥巴里了。

小慧覺得自己為丈夫犧牲了鮮活的肉體和青春,她天真的認為自己為李廣坤承受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劫難,她甚至有些自憐,而李廣坤早已不願在家尋求安慰,自然也不知道她那點隱秘的犧牲。

4

單位來了個新同事,因為工作原因,他們接觸頻繁,女孩叫周婷,長得婷婷嫋嫋,性格溫柔,開口說話時就像百靈鳥兒那般靈動。

李廣坤雖然在家裡沒什麼尊嚴,但在單位卻也是個拿得出手的才俊,這些年明著暗著向他示好的小姑娘不在少數,可李廣坤從她們嬌憨的臉蛋,咋咋呼呼的語氣裡看到了自己妻子當年的影子,李廣坤敬而遠之。

唯有周婷是不一樣的,他喜歡她,聽她說話時,他心中枯萎的原野開始發芽,春風吹來,四肢都酥軟起來。

李廣坤知道自己有家室,所以對她的感情十分克制。

可越是剋制,心裡的洪水猛獸便愈發喧囂,李廣坤每天都想和她一起工作,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小慧上次去給兒子開家長會,別人的媽媽保養得當,她兒子鬧著讓媽媽化妝。她想了想,自己是有多粗心,讓李廣坤一個人大搖大擺的走在外面物慾橫流的世界裡,稍有不慎,指不定就被哪個狐狸精給勾搭走了,是她大意了。

她越想越覺得沒著落。

小慧先是趁他睡著時,解鎖了他的手機,微信列表裡,所有年輕漂亮的頭像都是她的敵人,她自己氣的牙癢癢,無奈沒找到實錘。

微信沒找到,又去查通話列表,沒想到什麼可疑電話都沒查到,這令她稍稍感到心安。

她看了看丈夫熟睡的臉,有種劫後餘生的僥倖。這些年自己的身心都撲在了兒子身上,是時候好好補償補償他了。

朦朦朧朧中,他的背後好像貼著一團溫柔的火,火勢漸漸蔓延到了胸前,李廣坤一個激靈,本能的將妻子推開。

“大晚上的,不睡覺幹什麼呢?”李廣坤揉了揉惺忪的眼,翻了個身繼續睡。

她怔在原地,身體打了個冷顫,她的臉上爬滿了被拒絕後的羞憤。

“李廣坤,你對得起我麼?我在家辛辛苦苦帶孩子,身材發福了,熬成了黃臉婆,你就看不上我了……”

李廣坤害怕她鬧起來沒完沒了,又起來給她披上被子,“我白天工作太累了,你就不能體諒一下?”

小慧不作的時候,是一個好妻子,李廣坤開心的時候甚至給她講講名著。但他不喜歡她開口說話,她一開口說話,就變成了十足的蠢貨,處處讓人難堪。

那天晚上,小慧很冷靜,她想了想,李廣坤也許還沒出軌,但已經有出軌的苗頭了。

5

李廣坤喜歡周婷,就像剛戀愛的矛頭小子,每次見面都靦腆的笑,笑完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婷生日那天,他買了一套香奈兒口紅送她,周婷追出來對他說謝謝,李廣坤笑笑,說抽獎中的。

周婷那天穿著一套粉色的裙子,襯的纖細的小臉雪一樣的白,她的嘴唇像塗了蜜一樣,在夜裡亮晶晶的發著光。周婷溫柔的目光在夜裡無限的延伸,漸漸放大成一汪清澈的泉水,目之所及,溫柔氾濫。

李廣坤的電話一直在褲袋裡響,他按了靜音。

事情從那天晚上開始,最後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小慧不知從哪裡要到了周婷的電話,每天從早到晚打電話辱罵她,周婷無奈,報告給了領導,領導來找李廣坤談話,明著暗著說讓他管好自己的妻子。

李廣坤又羞又氣,他暗戀周婷,並沒有戳破,現在好了,這讓他在周婷面前怎麼做人。

好在周婷明事理,早就聽說過他家裡有個母老虎,把李廣坤吃的死死的,周婷那天當面把香奈兒口紅還了回去。

小慧沒有正面跟李廣坤鬧,也沒有撒潑,她心裡有愧,想起了那年夏天她汗溼的襯衫,被男人親亂的頭髮。

她依舊給他疊衣服,做飯,但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勇氣,畢竟,李廣坤連正眼都不願給她了。

6

周婷年底結婚,向領導申請了休假。

李廣坤斜對面的位置,換成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中年女人。早上,女人把韭菜餡的包子分給他兩隻,李廣坤伸手接了,覺得還挺好吃。

午飯時候,妻子打電話過來,電話那頭是兒子軟軟糯糯的聲音,“爸爸,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們回家過年吶?”

李廣坤動了動嘴唇,放柔聲音跟兒子說:“爸爸下午就來接你們。”

妻子那天塗著抽屜裡那支香奈兒口紅,那張膠原蛋白流失的臉上抿嘴笑的時候便像山丘一樣,各種溝壑開始傾頹。

兩個月沒見,她新做的頭髮的洗髮水味還沒散去,李廣坤直直的打量著她,那個表情像是在笑,她嗔怪地剜了他一眼,“沒有我你就是不行,看你身上那衣服,穿了幾天沒洗了?”

“是幾天沒洗了。”

小慧等那一句答話不知等了多久,她幾乎就要流淚了。

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兒子靠在他的懷裡睡著了,妻子拉著女兒在後面跟著,昏黃的車燈下,他們看起來,真像幸福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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