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神
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作为一个修道之人，轩辕集本来不该有这样的疑问。但是四百多年来，他却一直在苦苦追寻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的年龄足以让常人敬畏，许多人甚至称他为“老神仙”。可他却只能付之苦笑，毕竟“神”和“仙”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大体来说，神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自然出现的远古神灵，秉天地灵气而生，莫知其所始，莫知其所终。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先天古神，譬如女娲、伏羲；另一种是苦苦修炼，参透了宇宙玄机、天地造化的圣人，逆天而行，突破了所有自然法则的束缚，成功的跻身于众神的行列。他们是修成正果的后天人神，譬如赤松子、广成子。
然而这些也只是轩辕集从典籍上看到、从师尊的讲述中听到的。自从西周立国之后，世间已经接近两千年再没有一个人见到过真正的神了。
据说在一次旷古未有的大战之后，众神封闭了天界，隔绝了与人间的通路。在那之后，不论是古神还是新神似乎都不大欢迎后来者，对于修道之人，不但不会提供指引与帮助，并且，还设置了非常残酷的考验。
说是考验，还不如说是试图消灭想要逆天成神的凡人。当类似轩辕集这样的修道者得到了长生之术，想要进一步突破生死玄关的时候，最多到五百岁，必然会有莫名其妙的灾难降临在他身上。稍有不慎，不但前功尽弃，更会化作飞灰，重新堕入轮回的苦海。
修道之人称这种必然的灾难为“劫数”。但是即使成功渡过劫难，也不意味着就此成神，无非是达到了“地仙”的境界而已，前头还会有更大的劫数等着他，天路漫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彼岸。
轩辕集叹了口气，他已经四百七十多岁，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没有在山中遇到那个少年，轩辕集或许会在剩下的日子里闭关修行，躲避劫数。但是当他遇到那个少年，他的宿命就改变了……
贰 妖虎与少年
幽林密，秋草衰，寒雾浓，天地难辨。
在一片昏蒙中，一个瘦弱的少年在山林间奔跑着。在若有似无的月色里，他的面容显得无比苍白，眼神流露出难言的恐惧。
他竭尽全力地奔跑，单薄的衣衫已经破损，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树枝与荆棘勾扯着他残破的衣服，他的双颊和裸露的小腿被划出了丝丝血痕。
但他完全无暇顾及，只是拼命的向前狂奔。
山中的雾气越来越湿重，越来越浓密，带着腥臭的气味汇聚在一起。一双野兽的眼睛穿透了厚重的迷雾，凝结的两道目光在少年身上梭巡着。那是野兽观察猎物时的目光，带着残酷的决绝，与冰冷的杀意。
渐渐的，野兽的轮廓在雾中显现，那是一只体型异乎寻常庞大的猛虎，它灰白色的躯体上覆盖着黑色的条纹，与灰白的雾气和斑驳的树影混杂成模糊的一团。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震动山谷的咆哮。咆哮声震碎了夜的沉寂，山林也随之颤栗。随即它动了起来，猛虎巨大的身躯朝向少年奔去！
少年的心神也被这虎啸震慑，他心跳欲裂，脚步变得踉跄。他跌跌撞撞的继续奔逃。但整个山林却好像和他在作对，迷雾隐藏了前方路径，山石磨破了他的草鞋，刺破了他的脚掌。不知什么时候悄悄伸出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少年被绊倒狠狠的摔在山坡上。
此时巨虎离少年已不过一丈之遥，它又是一声怒吼，带着劲风一跃而起，扑向倒地的少年！
叁 似梦非梦
他感到了风的压力，甚至还有虎爪触到背上尖锐的刺痛感——紧接着，那巨爪就将划开少年的皮肉将他撕裂！
他闭目等待死亡的降临，然而——周遭的一切突然静止下来，猛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惊鸟的乱鸣鸦雀无声。甚至听不到树枝摆动、山涧流淌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片虚空。在这静谧之中，少年依稀听到了一句话……
“精怪忘形，六道归真！”那个声音并不响亮，但从容而坚定，带着让万物俯首听命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当这话音落定，少年感觉到了身边的空气都在震颤，有什么东西砰的一下散开了，接着又有一团物事从半空飘落，跌在了他的脚边。
少年疑惑的睁开了双眼。他没有起身，缓缓地打量四周，发现浓雾已经消散了，空气变得明净，那种压得人喘不上气来的妖异氛围也一扫而空。朗月高悬，山林树木的轮廓变得清晰而真实。方才那种云雾缭绕虚浮梦幻的景象似乎被洗涤的干干净净。而险些将他一口吞掉的巨虎，也不见了踪影。难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吗？
肆 轩辕集
当然不是梦，轩辕集就站在松树下，静静的看着这个少年。这个孩子看上去约莫十岁左右，骨瘦如柴，羸弱不堪，后背有几道伤痕。轩辕集不解，这么瘦小的孩子，怎么会在半夜跑到深山里来呢？
“童子，受伤了吗？若是无事，就站起来吧。”轩辕集用和蔼的口气说道，但少年似乎还是受到了惊吓，他用双臂撑起身子，猛地爬了起来，拔腿跑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小心的转过头回看树下的轩辕集。
轩辕集的须发在一百多岁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变得银白，但除此之外别无老态。他身长七尺，腰杆挺直，皮肤饱满，面色红润，看上去最多也不过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他久已不穿道装，只是一副隐士打扮，头戴鹿巾，身穿葛布黄袍，腰悬一个巴掌大的朱漆小葫芦，右手执青藜杖。山风吹来，须发飘飞。翩然有世外神仙之态。
少年仔细的打量了轩辕集半晌，拿不准他的年纪，但是见他不像坏人，眼中的惊恐才渐渐褪去，他努力想要镇定下来，可双腿还是发软，身子也抖个不停。
等了一阵，少年终于稳住点心神，不过依然保持着警惕，似乎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继续逃跑。轩辕集轻轻一笑说道：“童子，莫要害怕，老虎不会来吃你了。”
听到“老虎”二字，少年陡然一惊，身子一缩四处张望。
“你在找那老虎吗？“
少年点了点头。
“那老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你脚下，一半在我手中。”
语声不高，但却吓得少年几乎跳了起来，待他站稳身形向脚下看去，却哪里有什么半只猛虎，只有一团脏兮兮的破布。他仔细辨认，看出那是一件村社祭祀跳於菟舞时的虎形衣，虽然已经非常破旧，但还能辨认出墨绘的虎纹以及一个残损的虎头面具。
少年感到莫名其妙，他抬起头看到轩辕集左手拿着一张纸片，上面似乎画着些什么。
“老人家，这……这是假的啊？是布老虎。”少年嘴唇发青，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无力。
轩辕集把手中的纸递给少年：“喏，真虎在此，你且拿去。”
少年不明所以的接过，原来是一张黄檗汁染就的硬黄纸，纸上用木炭条画出了一只猛虎，寥寥数笔，但活灵活现，张牙舞爪宛似要跃出纸面。少年诧异的问道：“这只是张画儿嘛，怎么又是真虎了？”
伍 虎形衣
该怎么跟这个男孩儿说明呢？轩辕集轻轻皱了皱眉。他在云台山中经过时，远远看到茱萸峰上忽然有妖气涌起，他无暇多想，急忙抓把尘土一扬，借土遁赶了过来。当他到达半山，就闻到了腥臭的气味，随即看到一只巨大的妖虎在追逐瘦弱的少年。不过，当轩辕集进入到世界的另一个层面观察时，却发现那凶猛妖虎的原形不过是一件破旧的虎形衣。他几乎哑然失笑，于是取出纸笔，将妖虎画了下来封印在纸上。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轩辕集沉吟道：“地上的虎形衣是假的，纸上画的老虎也是假的，但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你乃肉眼凡胎，不识真伪，看不破妖物的幻化，那假的就成了真的，就算是一堆破布照样可以化为猛虎将你吞吃干净！”
他手指地上那堆旧衣物继续说道：“这一件虎形衣，原是乡间祭祀时扮演虎神於菟所用，既受了些香火，也就有了几分灵性。当它破旧之后本该焚毁才是，但不知何故被抛弃在山中，天长日久，沾染了山中妖气，竟成祟物。现下好在气候未成，尚易驱除，若是年深日久，它吃的血食多了，妖力增长，那就难治了。”
轩辕集一边跟少年解释着，一边仔细打量他。少年稚气未脱，眉目倒是清秀，但面黄肌瘦的，眼中也没有神采，像是许久没吃过饱饭了。双脚都磨出了水泡，不知是走了多远的路。
“那这张画是……？”少年将信将疑。
轩辕集手捻银髯说道：“老夫别无所长，只是喜欢画画儿罢了，画画总要求个形神兼备。所谓神依形生，形须神立，形去神离。二者原是分不开的，但我有个法儿，能够识破妖邪本相，再将其画下来，便能夺形传真，将妖邪的元神封印在纸上。至于它的身躯，便成了无用的空壳。”说罢轩辕集用青藜杖遥指地上那堆破旧虎形衣，说声“去吧”，登时一团青焰腾起，将那旧衣化为灰烬。
少年听他说了半天“形神”，似懂非懂，但是看轩辕集略施小术，倒很惊奇。他倒退了一步，诧异的问道：“你，你莫不是神仙？”
“嘿”，轩辕集无奈的摇摇头，“我不过是个修道的隐士，哪里就算得上神仙了。”说完，他却发现少年神色有异。
少年双眉高挑，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牙齿咬的咯咯直响。随后，他咬牙切齿的说道：“是了，我也不信这世上会有神仙，我们都在地狱里时，也没见有个神仙来救大家。”说着，他双拳紧握，身子也微微颤抖。
这番话让轩辕集深感惊诧，他看着这个稚气未脱，但愤恨得浑身发抖的少年，关切的问道：“孩子，你从哪里来，怎么深更半夜跑到这深山之中，你爹娘呢？”
这句温和的话语对少年却好似一记重击，他的面孔霎时变得惨白，胸中气血翻涌，张了两下嘴似乎是要回答，但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随即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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