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是哥哥張國榮的忌日。
17年了，17年的時間，我從一個小學生變成了一個媽媽，人們還在懷念他，並且還會繼續懷念下去。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從他自殺後的電視新聞裡。
我家那時候沒電視。那天，不知道是爸爸還是媽媽，派我去買東西。已經不記得要買的到底是什麼了，但是印象特別深的是，那個店鋪有個長長的玻璃櫃臺，老闆坐在裡側看電視。我買的東西需要去倉庫裡拿，他就進裡間幫我找。
我百無聊賴地等著，突然聽見電視裡說，有個香港明星跳樓自殺了。我踮起腳眼神越過櫃檯努力地張望，想看到點電視畫面，可是黑白小電視的屏幕實在太小了，什麼也看不清。我只能聽見聲音以及報道者語氣中的震驚和不解。是啊，為什麼呢？為什麼要自殺呢？為什麼要選在愚人節這一天呢？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張國榮”這個名字。這是我關於他的起始記憶。
然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人們就開始在愚人節這一天懷念他了。緬懷的氣氛是傷感和惋惜的，愚人節的氣氛是歡快和跳脫的，截然相反的兩種氛圍，可是一年又一年，至少在華人世界，我感覺前一種氣氛已經漸漸地把後一種氣氛給吃掉了。
電影系列寫到豆瓣top2，剛好是他主演的《霸王別姬》，所以就選了那天重新看。
這次的感受很不一樣，第一遍看，眼睛根本離不開程蝶衣，哥哥的程蝶衣風華絕代，實在是太耀眼，太奪目了，眼睛想挪都挪不開。
可是這一次看，心境全然不同，那些配角開始走進我的心裡。
今天想和大家講三個很少人聊到的配角：小癩子、關師傅和那爺。
01
小癩子以及跑龍套的師兄弟
小癩子生平有三大愛好：第一是逃跑，第二是吹牛，第三是吃冰糖葫蘆。
故事的開始，關師傅帶著小徒弟們在街上表演猴戲，掙點賞錢。小癩子演的是一隻小猴子，眼睛溜溜轉，趁人不備，瞅準機會就衝出人群。
師兄弟們喊的是：“小癩子又跑了”，這個“又”字說明小癩子已經不是第一次逃跑。可惜沒跑幾步就被師兄弟們扭送回來了。
師傅打得太狠，他的逃跑之心一直不死，不知道他後來又逃跑失敗了多少次。
最後一次，他帶著被打得最狠的小豆子一起逃跑。
兩個人趕上名角開戲，擠進浩浩蕩蕩的人流裡湊熱鬧。
一看到名角登臺，小癩子就哭了：“他們是怎麼成的角兒啊？得挨多少打呀？我什麼時候能成角兒啊？”
名角的一出《霸王別姬》，深深地震撼了小豆子和小癩子。
吃了冰糖葫蘆，看完角兒的表演，兩個人決定回去。
這是我第一次看《霸王別姬》看不明白的地方。
第一個，多年來一直試圖逃跑，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小癩子為什麼要回去？
第二個，決定回去了，前一秒還在說自己早就被打皮實了，被師傅打就跟撓癢癢一樣，小癩子為什麼還要自殺？
這次我覺得，小癩子回去，有被名角的派頭和表演震撼，和小豆子一樣萌生了成角兒夢想的成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沒有出路。
喜福成的孩子都是家裡養不活送來的。小癩子一直在逃跑，可是他不過是個孩子，做事情顧頭不顧尾，他只想著跑出去就解脫了，可是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真跑出去了要怎麼生活？在喜福成雖然天天捱打但至少有口飯吃，有個坑，有床被子，還有點成角兒的希望。
出去怎麼活呢？今晚睡哪兒呢？下一頓吃什麼呢？當小乞丐嗎？活得下來嗎？沒有地盤和保護者的小乞丐活得下去嗎？不怕餓死、凍死在街頭嗎？他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一定是迷茫的。
我覺得這才是小癩子回來的真正原因。
在喜福成，捱打是家常便飯，他們也知道回去肯定逃不了一頓打，為什麼小癩子自殺了呢？
因為師傅這次真的動氣了。
之前捱打受罰還能擠眉弄眼的大師兄，這次被打得受不了已經提著褲子四處逃竄求饒了。小豆子捱打，每一下關師傅都下了死力氣，小師傅們看著不對勁，讓孩子們跪了一地讓師傅消氣。小石頭讓小豆子求饒，小豆子死活不肯開口，所有人都知道再打下去，小豆子肯定沒命，一向聽話的小石頭為了救小豆子，要和師傅拼命。
成年人能帶給孩子的恐懼，是成年人自己無法想象的。我曾經也是一個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小孩，所以我懂。何況進來學戲要籤生死契的，一簽生死契，任打任罵，生死不論。小豆子甚至曾經交代過後事，跟師兄說自己要是被打死了，枕頭底下的三大子兒留給師兄。所以，小癩子是真的相信這次他和小豆子可能會被活活打死。
這是他的第一個大絕望。
他的第二個絕望是，就算不被打死，扛過了這次，之後也會有連綿不絕的打。
成角兒雖好，可是成角之路實在太苦了。
他一邊驚恐、呆滯地看著小豆子捱打，一邊把藏在兜里舍不得吃的冰糖葫蘆，一個一口，兩個一口地快速塞進嘴裡，在師傅們來收拾他之前，把自己掛在了吊腿練功的繩子上。立著的一塊木板牆膨地一聲狠狠砸在地上，蕩起一室的灰塵和那張巨幅的《同光十三絕》掛畫。
喜福成的師爺說：“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
我總是想起《士兵突擊》裡許三多腹部繞槓333個，破了紀錄之後，又暈又吐，狼狽不堪。
許三多說：“都說成功的時候，人會覺得眩暈，那天我暈得無人可比，指導員沒能拍到我在單槓上的勝利，只拍到我在單槓下的狼狽。我想，人前的眩暈和說不出來的苦處，這就是成功的味道吧。”
“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這個道理大家不懂嗎？我覺得大部分人都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可是太苦了，就像《老人與海》裡，要抓那隻大魚太苦了。
但始終存在一個輕鬆的選擇。
只要砍掉那條吊索，放走那隻大魚，老人就不用受苦了，就不用生吃噁心的、沒有調味的魚肉，就有時間喝水和睡覺了，就可以把被釣索割得血肉模糊的手放到海水裡浸泡一下，舒緩一下疼痛了。只要揮刀一砍，種種酷刑就結束了，就解放了。
那個輕鬆的選擇，對於老人，是砍掉那條吊索，去釣小一點的魚，對於小癩子，是逃出喜福成或上吊自殺。
而普通人，甚至不會有個關師傅天天敲打你，普通人的放棄總是悄無聲息，每次需要努力的時候，打開一個會讓人忘記煩惱的娛樂APP就可以了，所以普通人的夢想總是死得悄無聲息。
小豆子後來成了風華絕代的程蝶衣，可是大多數人沒有成為程蝶衣，多數人最後活成了小癩子，那個不爭氣的小癩子，那個怕捱打吃苦的小癩子，那個幻想著以後“成角兒”了把冰糖葫蘆當飯吃的小癩子。
可是小癩子努力練功，扛過那些打就能成角兒嗎？不一定。
我以前把《霸王別姬》當成一個“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勵志故事。因為我沒有留意到那群一樣吃苦，一樣捱打長大的師兄弟，他們沒有成角兒，而是成為角兒的龍套。扛過那些打，小癩子有可能成角兒，可是更大的可能是像他的師兄弟們一樣，成為程蝶衣和段小樓的龍套。
努力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努力只是最基本的，“成角兒”還需要很多東西：天賦、氣性、機遇、時代、貴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忍不住注意掉隊的小癩子，注意到成為平庸大多數的師兄弟。可能是因為我漸漸發現，程蝶衣和段小樓只是一小部分生活的真相，他們加上小癩子以及那些跑龍套的師兄弟才是全部的真相。
02
關師傅
第一次看《霸王別姬》，我把關師傅當成反派，覺得他是喜福成的暴君，逼死了小癩子，虐待所有的小孩，是個壞人。
這次看，他是我最心疼的角色。
他是喜福成的權威，可是他在外面什麼都不是。
帶著徒弟們在街頭賣藝，遇到砸場子的，領子被人用兩隻手揪住，平時怒目金剛一樣的他縮著脖子，任人拖拽，眼裡全是息事寧人和惶恐。最後還是靠小石頭用頭拍磚頭救場。
那爺負責給有錢有勢的張公公府裡訂戲，他把對方迎進來，一邊走一邊做小伏低、奉承討好：“您給抬舉抬舉，孩子們年下就穿上新衣裳了。”
哪還有一點威嚴的樣子？
他總讓我想起自己的父輩，在家裡，在孩子面前，他們或許是權威，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可是在外面可能只是一個社會地位不高的中年人。可是他們努力撐著一個家。
而隨著孩子長大，他也在漸漸喪失影響力。所以後面才會對著成名後糟踐自己的程蝶衣和段小樓說反話：
“哎喲，這可了不得啦，是兩位角兒來啦，哎喲，我這面子大了去啦。我這怎麼當得起啊，受老朽一拜。”
雖然關師傅嘴上說，唱戲的不過是下九流，可是他是有極強的職業榮譽感的，他堂上供著梨園行的祖師爺唐明皇，練功堂掛著著名的《同光十三絕》。一次罰小石頭舉水盆，他臉上帶著十分的得色，對徒弟們說：“當自有唱戲的行當起，就從來沒像咱們京戲這麼紅過，你們算是趕上啦！”
棍棒管教，是當時學戲的規矩，關師傅自己也是這麼被打過來的，但關師傅其實是個好老師。
以前我看不明白，小石頭當街拍磚，引來喝彩，給師傅解了圍，還得了賞錢，為什麼回來師傅還要打他？
因為關師傅心裡是有一個職業價值觀的，京戲就是京戲，唱唸做打要憑真功夫，本事沒練到家，憑當街拍磚這種噱頭矇混過關，那是下三濫。
弘一法師說過一段話：“人生最不幸處，是偶一失言而禍不及；偶一失謀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獲小利；後乃視為故常，而恬不為意，則莫大之患，由此生矣。”
小石頭猴戲演不好，用噱頭矇混過關，如果還去鼓勵他，其實這是會毀了他的。他會因此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以之為常態。
這個道理到今天也是一樣，有些投機取巧的做法，確實可以獲得短期利益，但就是下三濫，上不得檯面，如果長期依賴投機取巧的辦法，不肯去下苦功夫和笨功夫，沒有根基，最後毀的是自己。
電影裡，關師傅有一句口頭禪：“人吶，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我覺得這句話有兩成意思，第一成，師傅教也好，罵也好，打也好，可是說到底還要自己下功夫，自己想明白，別人只能敲打你，不能替你；第二成，一個人做人做事的標準，是在自己心裡的，要用高標準要求自己。
他有兩次惻隱之心。
第一次是張公公要潛規則小豆子，剛出道的唱旦角的小孩要進獻給金主，是梨園行的一個潛規則。
關師傅於心不忍，試探性地問：“讓兩個孩子一起去吧。”可是他胳膊擰不過大腿，小豆子和小石頭要“成角兒”，喜福成要在京城活下去，在梨園行舉足輕重的張公公是絕對得罪不起的。
第二次是小豆子執意要撿棄嬰，關師傅默許了，幫著一起養大，還教那小孩學藝。
還記得喜福成科班甲班生畢業留影，小豆子和小石頭兩個得意門生一左一右，關老爺子坐在正中間的太師椅上，他疼愛地摸摸右手邊小豆子的小臉，捏捏左邊小石頭的手，第一次露出真正開懷的笑容。在那麼多年的悉心教導下，孩子們其實就像是他孩子一樣。
這次我看《霸王別姬》，不再覺得關師傅是暴君，而是覺得他是一個值得敬重的人。
03
那爺
這部電影裡，除了兩個主角之外，有一個出場很早並且貫穿整部電影的人：那爺。
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特別瞧不起他，覺得他這個人圓滑諂媚，隨時見風使舵，沒原則，沒立場，十足的小人嘴臉。
這次看，我還是覺得他圓滑諂媚、見風使舵、沒原則、沒立場，他依然是我不想成為的人。
他那些奉承話，肉麻得我的汗毛都能豎起來。
比如他剛出場那句：“哎喲，我的角兒，您這可是星宿下凡啦！您今兒就是一聲噴嚏，也得是滿堂彩。”
太肉麻了。
但是這一次我看他有另一個角度。
程蝶衣為什麼可以傲嬌？段小樓為什麼可以狂妄？因為他們走的是專家路線。他們的生存策略是，專業做到頂尖，然後靠這個專業吃飯。
程蝶衣的幾次危機，都是靠自己的專業化解，第一次營救被日本人抓走的師哥，是因為那個叫青木的日本人真心喜歡京戲，真的懂戲，是程蝶衣的戲迷。第二次拒絕自我辯護，差點被判為漢奸被槍斃，最後關頭是一個國民黨高級將領特批救了他，這位高級將領當年聽過他的戲，也是他的戲迷。
這就是我之前說過的“T型人”。
一個人應該精通一個領域（T的垂直線），然後在更多的領域裡有其它的小的技能（T的平行線）。
為什麼呢？專注一個領域，你就可以跟精通其它領域的人展開合作。如果你沒有一個突出的領域，你就會失去與那些有突出長板的人為伍的資格。
當你精通某個領域的時候，所有的資源就會自動向你靠攏，其它優秀的人和機構也會非常願意向你伸出橄欖枝。
精通一個領域會讓你的社交成本變得非常低，因為你很容易進入優質的圈子。
其實我覺得，雖然段小樓是和程蝶衣一起紅的，但段小樓的專業不夠頂尖，霸王回營的步數都走錯了，而且始終沒有鐵桿戲迷，可以說他專業上是靠程蝶衣帶的。
那為什麼張公公排場那麼大，可以為所欲為？為什麼袁四爺不能得罪？因為他們走的資源路線。
張公公的原型是慈禧後期寵幸的大太監小德張，袁四爺的原型是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有錢有勢。因為他們的財富和權勢，讓他們成為梨園行的大金主，金主身份和鑑賞品味，同時也讓成為梨園行的意見領袖，他們捧誰，誰就紅，他們貶誰，誰可能就很難翻身了。
然後就非常清楚那爺為什麼要討好這兩方了，因為他本質上是一個掮客，走的關係路線。
走關係路線的人，最要緊的就是跟形形色色的人搞好關係，他必須做一個八面玲瓏、友好和善的人。他要奉承好那些走資源路線的，要哄好那些走專家路線的，猜得透他們的心思，懂得投他們所好，還要調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因為他最重要的作用是去達成合作。
所以你會發現，他總是負責打圓場、給臺階的那個人，巧妙地化解尷尬。
菊仙掉了孩子之後，段小樓不唱戲了，和菊仙一起賣西瓜。程蝶衣派四兒去送那把劍給師哥，兩個人隔著一條街相見，是想和好的意思，但是難免尷尬。
那爺適時地出現，推了一把：“哎喲，這水流千遭到了，還得歸海不是？虞姬和霸王說話中間還得隔一條烏江啊？趕緊著，不然劉邦可就殺進城來了。”一邊說，一邊推著程蝶衣往前走，兩個人才順勢和好了。
高情商、會說話，放得下身段，其實也是挺難做到的事。他看事情和看人，都看得特別透，得有一顆七竅玲瓏心。
所以，對於一個靠關係做事業驅動的人，不可能用專家型或者資源型玩家的標準去要求他。
走專家路線、走資源路線、走關係路線，其實如今的職業種類比起故事裡的那個年代，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但是要做到優秀和卓越，要混出頭，說到底還是這三條路，單獨走或者結合起來走。
一定要弄清楚，一個職業向上發展，到底是靠什麼驅動的。靠資源驅動的，你沒有資源，你進入這個行業，不是混不下去就是會進入一個非常邊緣的位置。靠關係驅動的，你天生不擅長社交以及和別人建立關係，你做起來就會很痛苦。
門檻最低的其實是專家路線，底層出生的小豆子和小石頭，也能成為名動京城的程蝶衣和段小樓。最辛苦的也是專家路線，小豆子和小石頭是流了三船五車的汗才掙出來的出路。
第二次看《霸王別姬》，我已經對那些獵奇的東西完全沒有興趣了，我看小癩子，看關師傅，看那爺，因為我能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的生活。
- The End-
李小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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