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

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

南宋淳熙十六年,江西瓢泉,接雲亭。

孤亭,橫江。一壺濁酒,兩位離人。

其中一人,有英雄氣,掩口髭鬚,鬢髮微白。孔武有力的右手把酒壺提起,為對面那人再添新酒。

楊民瞻連連擺手,苦笑道:“幼安兄,多了,多了。我不似你海量,再倒,今日怕是要躺著過江了。”

他聞言,呵呵一笑,放下酒壺也不言語。轉頭看向亭外的一片夕陽,兩眼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民瞻見此,也轉頭望向天際,嘆道:“古人說這宇宙銀河,就像是一個極大的磨盤,而這日月星辰,也不過是這大磨盤上的小螞蟻罷了。它們爬著,光陰便走著,這世間萬物的浮沉,也只不過在一瞬之間。”

他沉吟了一會,喟然嘆息道:“民瞻所言甚是。想我半生戎馬,怎奈何光陰如白駒過隙,今已年至半百,自稱老夫了。”

“幼安何必喪氣?是國家負你太多啊!想想當年你領著五十號人衝進幾萬人的軍營裡大殺特殺,還能把叛徒首領給拿住的情景,我當時還以為是趙子龍再世呢,哈哈哈哈。那殺的,真叫人熱血沸騰啊。”

他像是自嘲般的笑笑,說道:“老咯,當年是個愣頭青,哪裡知道天高地厚,氣上來了就要撒,飯上來了就要搶。現在?想到當年闖營的情形,我都兩股發顫吶。你知道嗎民瞻,我真懷疑要是輪到現在的我去闖營,我還有沒有當年的那份勇氣。”

楊民瞻雙眼直勾勾地看向他,一臉篤定道:“你有的,你一定有。因為你是辛幼安。”

二人對視著,陷入一陣沉默,繼而同時大笑起來。

他笑著站起來,手指向不遠處的江水,說道:“江水滾滾而逝,兩鬢漸生白髮,真個叫 ‘浪花淘盡英雄’ 了。杜子美詩云: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可謂應景。連孔聖人也有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的感慨,時不我待,時不我待啊!”

......

“你甘心嗎?”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朝廷因我是北歸之臣,不願重用、不能重用、不敢重用!我這一身征戰的本領,反倒被派到南方整頓治安?真是好大的魄力!也不想想西北那塊地姓了多少年的 ‘金’ !辛某縱然比不得趙子龍、嶽鵬舉,就做個廖化、牛皋也不行嗎!”他握起拳頭砸向亭柱,震得山也搖動。

楊民瞻看著眼前有些癲狂的他,喉嚨梗塞,不知要說些什麼。良久,才嘆息道:“想罵什麼,就罵吧。”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拔下鐵拳,頹然坐回位上:“還是學魯隱公的好啊,早早的就命人在菟裘建宅,就等著年紀大了去隱居。我已經在這建了一座 ‘雪樓’ ,以後就在這聽聽風雨,理理花草,沐沐春風,豈不快哉?這瓢泉,便是我的菟裘了。”

“真的不再出山了嗎?”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反而說道:“三國時期,吳國有一人叫李衡,當著孫權的面進言數千字,說到孫權面有愧色,最後大受提拔。”

“後來呢?”

“後來?後來李衡年紀大了,出任丹陽太守,派人往武陵建宅,還種了一千株柑橘樹。”

“這......”

他拿起碗,一飲而盡,慨然道:“別說我了,現在要離開的人可是民瞻你啊。怎麼樣,以後有什麼打算?”

楊民瞻頗有些無奈,說道:“王粲當年投奔劉表時,寫下 《登樓賦》 ,其中有一句 ‘夜參半而不寐兮,悵盤桓以反側。’ 就像是我現在的情況:既想為國出力,又想還家侍奉雙親。”

“王粲身為三公之後,連當時的大學者蔡邕也誇他奇才,本身又是 ‘建安七子之冠冕’ ,不想也有這般困境。”他嘆了口氣,復而正襟危坐道:“不過之所以輾轉反側,想來是不受重用所致。王粲在歸附曹操後,頗受器重,官至侍中,又和曹丕、曹植兩兄弟往來密切,地位頗高。甚至在死後,因為王粲喜歡聽驢叫,曹丕就讓眾人一起學驢叫,送他最後一程,可以說是榮耀等身了。”

楊民瞻聽了,沉吟不語。

他見此,又再問道:“民瞻可知馮諼?”

楊民瞻應聲答道:“如何不知?馮諼是戰國時孟嘗君的門客,因為不受重視,就彈劍三唱 。第一唱 ‘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孟嘗君給他魚吃;第二唱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孟嘗君給他配了馬車;第三唱 ‘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孟嘗君出錢為他養母。馮諼終被感動,於是一心一意為孟嘗君效力,保他一世平安。”

“民瞻所言不差。孟嘗君之恩不可謂不厚,而馮諼日後的回報也不可謂不豐。”他雙手托起酒碗,正色道:“自古忠孝兩難全,又有誰不想回老家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過上安逸自由的生活?只是如今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國土淪陷,滿目瘡痍,還望賢弟以國事為重。如若不然,難道要把國事交給王夷甫那樣的老莊之輩嗎?”

一飲而盡碗中酒,清風徐來,吹亂了他的白髮。

楊民瞻起身拜道:“聞幼安兄一言,茅塞頓開。王夷甫雖有才氣,卻高談老莊,說空終日,不誤了國家才怪!楊民瞻雖然不才,也比這等人強上百倍。”

“哈哈哈!”他撫掌而笑:“好啊!好啊!”

......

他將楊民瞻送到了渡口,二人負手而立,一葉扁舟從不遠處划來。

“民瞻,此去一路多多保重,愚兄在此恭候你建功立業的消息。”

“幼安兄放心,等我功成名就了,”楊民瞻指著逐漸靠近的小舟說道:“我就像范蠡帶著西施遊五湖一樣,駕著這一葉扁舟,來接幼安兄你遊遍大江南北!”

“哈哈哈哈......”二人相視大笑。

......

他看著漸行漸遠的孤舟消失在江面的盡頭,面色潮紅,雙眼炯炯有神,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金戈鐵馬。

良久,他才默然轉身,跨上自己的愛馬——那是當年陪著他一起闖營的良駒,如今也日漸消瘦。

江畔,青山,一人一馬,緩緩而行。

“日月如磨蟻,萬事且浮休。君看簷外江水,滾滾自東流。”他淺淺地吟唱著。

“風雨瓢泉夜半,花草雪樓春到,老子已菟裘。歲晚問無恙,歸計橘千頭。”

抬頭望天,也止不住將落的濁淚。他雙腿一夾,馬兒會意,開始肆意地奔跑起來。兩側如倒帶般的閃過,他突然意識到,多少年了,因為愛惜這匹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老馬,自己從未再讓它奔跑過了......

“夢連環,歌彈鋏,賦登樓。黃雞白酒,君去村社一番秋。”他越唱越高昂,馬兒也越跑越快,彷彿回到了當年一般......

“駕!”他抬手一拍馬股,馬兒吃痛,瘋了般地向前衝去。

“長劍倚天誰問,夷甫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

唱畢,他仰天長嘯,似要發洩這滿腔的不甘,咆哮著質問蒼天為什麼不公。

“若不用我辛棄疾,為何偏偏在宋時把我生!我恨吶!!!”他怒目圓瞪,鬚髮皆張。他再不言語,只一個勁兒地策馬狂奔......

許久許久,彷彿用盡了畢生的心血,彷彿要穿破這九天雲霄,他沙啞的喉嚨裡再次爆發出了聲音,一字一字,如杜鵑啼血,寫滿了不甘。

“北伐!”

“北伐!!”

“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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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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