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玉明:偷箱子的人

駱玉明:偷箱子的人

友朋會導師:駱玉明教授,本文摘自其“美麗古典”

河南省湯陰縣是岳飛的家鄉,縣城西南隅建有宏偉的岳飛祠。走向大殿,先看到門楣上有一排匾額,其中兩塊,一是慈禧太后所書的“忠靈未泯”,一是光緒帝所書的“百戰神威”。細心的人對此難免感到一種滑稽意味:岳飛一生以抗擊外族入侵為己任,他的敵手金人,正是滿清的祖先。倘若岳飛真的“忠靈未泯”,又豈肯接受慈禧和光緒的褒獎?

由此想起《莊子·胠篋》篇。

“胠篋”是打開箱子的意思。文中說:一般人為了防備小毛賊偷東西,總是把箱子捆緊、鎖牢,而一旦遇上大盜,則連箱子也一齊搬走了,唯恐你捆得不夠緊,鎖得不夠牢。所以,防備小毛賊的那些辦法,倒是為大盜作了很好的準備。

從一個國家來說,為了維護社會的統治秩序,穩定上下等級關係,需要運用智慧,需要建立一整套倫理規範,這就是儒家所提倡的“聖知仁義”。“聖知仁義”,等於是緊閉箱子的鎖和繩子一類東西,只能防範尋常的不軌之徒。一旦大盜竊國,不但偷去了整個國家,就連維護社會統治秩序的“聖知仁義”,也一併拿來使用。文中舉例說:方圓二千里的齊國,所實施的種種治理方法,豈不都是效法“聖人”?而齊國的大夫田成子殺其君、奪其國,子孫相襲,原來的那一套統治工具,全都襲用不誤。

駱玉明:偷箱子的人

用莊子的眼光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為岳飛題匾之事,十分明白。清朝人入關,本來是 為了“偷箱子”;“箱子”到手,則又恐旁人覬覦其中財物,盡力要把把它捆緊、鎖牢。他們起初對明朝的叛臣如洪承疇之流,十分器重,後來卻把這些人一概斥為“貳臣”,反而去褒獎抗清而死的史可法等人。這當然不是鼓勵反清,而是要提倡“忠孝節義”——那正是緊閉“箱子”的工具。至於慈禧、光緒,是在西行逃避八國聯軍之後回京的途中經過湯陰、拜訪岳廟,此時天下岌岌可危,“老佛爺”對岳飛的“忠靈”就格外看重,深望人們效仿岳飛的忠君意識,能夠幫她守牢“箱子”。

在關於箱子的絕妙比喻之後,《胠篋》篇又有一段虛構的寓言故事,也是十分精彩:大強盜蹠的手下問他:“我們強盜也有‘道’嗎?”蹠回答:“幹什麼事情能夠沒有‘道’?憑空猜測人家儲藏的寶物,就是聖;帶頭先進去的,就是勇;最後出來的,就是義;酌情判斷能否下手,就是智;分贓平均,就是仁。不具備這五樣美德而能成為大盜的,天下從來未曾有過。”這裡對“聖知仁義”的實際效用又提供了一種新的解說:不但帝王治國要用到它,就是在強盜集團內部也要用到它。聯想到今天的黑社會組織,確實存在著嚴格的內部道德準則,我們不能不欽佩莊子一派人物目光的敏銳。當然,所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帝王與強盜,原來就沒有根本的區別。

駱玉明:偷箱子的人

一個社會的知識系統和道德規範,總是貫穿了統治階級的意志,卻常常以抽象化、絕對化的面目出現。莊子他們卻尖銳地指出:根本上,它是實施統治的工具,是社會的統治階層求取和保有自身權益的手段。所以莊子又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這種深刻的認識,為後代具有反叛意識的人士提供了強有力的精神武器。其實,就是某些頭腦清醒的正統人士,也同莊子有所契合。如宋代大儒朱熹在寫給朋友陳亮的信中,就明白地說:漢高祖、唐太宗這些開國君主,一代之雄,所作所為,無不出於私慾,只不過“假仁借義以行其私”,所以獲得成功。至於理想中的周公孔子之道,從來就沒有實行過。

當然,我們也需要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問題。那就是:任何時代的道德規範,都有著與那時代相適應、為那時代所需要的一面。離開一定的道德規範,人類根本無法組成一個社會。而舊道德的破壞與新道德的建立,必待於社會本身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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