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談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我們要如何理解他者

2019年5月28日,學者陳嘉映在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與人文高等研究院舉辦了報告,他報告的題目為“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

陳嘉映先後就讀於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之後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回國以後先後在北京大學、華東師範大學任教,現在是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的特聘教授。陳嘉映主要的著述有《海德格爾哲學概論》《哲學科學常識》《說理》《簡明語言哲學》《何為良好生活》,翻譯著作有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萬德勒的《哲學中的語文學》、奧斯汀的《感覺與可感悟》等。

以下為陳嘉映演講內容:

陳嘉映談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我們要如何理解他者

陳嘉映

“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的題目是我這幾十年一直在思考的。在討論時,我嘗試把我認為重要的點都分佈出來,這些點背後的思考、乃至思考的餘地,我反而沒有一點點地扎進去。所以我的這個報告是給一個一般性的框架。

我分了三個大節,我從相對主義的傳統定義說起。相對主義在哲學和一般話語中總是被當作負面的東西,一說到它就說我們不要陷入相對主義的泥淖,而克服相對主義一般被想成是要確立絕對的標準或者上升到普遍性。而關於普遍主義則到處都是,我挑了一個叫漢斯·昆的基督教神學家,看看普遍主義在他的論述中是怎麼體現的。

只有某事與我休慼相關時,對其普遍性的討論才激動人心

漢斯·昆是我特別尊重的一位神學家,他是一個開明的現代人,他不認為基督教是唯一的拯救之路,所以對漢斯·昆就有一個問題:如果在基督教之外也有其他的拯救之路,那麼我們還要基督教幹什麼?他的解決方法是區分了三層標準,我們講其中的兩層:最普遍的就是人性的普遍標準,特殊標準就是基督教標準。在根本的意義上,基督教的特殊標準是要符合人性的一般標準。

基督教的上帝具有怎樣的普遍性呢?漢斯·昆說:真正的上帝是最普遍的,這個上帝不再是基督教的上帝而是所有宗教的上帝。在末日的時候,基督教就消失了,真正的宗教就是真正的人道的世界。

那麼回到最早的問題——如果你一開始覺得有普遍的人性的標準,為什麼還要設立特殊標準?既然你的特殊標準都是要符合那些普遍標準的,你直接就說我們做一個大寫的、普遍的人不就好了?漢斯·昆回答:只有當某種宗教(當然對他來說就是基督教)成為我的宗教的時候,對真理的討論才能達到激動人心的深度,就是你可以討論一般人性,一般宗教性,但是隻有當我覺得這種宗教跟我是休慼相關的,這個時候對真理的討論才能達到激動人心的程度。

我很同意漢斯·昆的想法,只有當一件事情,一個道理,一種信仰,一種文化,你的確把它看成是你的文化、你的信仰的時候,你才會深深地激動。

生活不是讓我們通過特殊性去實現某種普遍的東西,相反,它是通過某種普遍的東西來實現個殊者,這個個殊者不僅是我,包括我的文化,我的宗教,我的等等。乃至於你作為一個世界人,世界主義者,這個在最近少了點,以前挺多的,尤其在歐洲。世界人,他也是作為一種個殊者,一種特殊的信念,特殊的一套觀念,進入到我們相互之間的理解和鬥爭之中去。

我們現在回到普遍性,黑格爾等認為普遍性是某種抽象層次,比如我作為一箇中國人,中國人是我們14億人共同點抽象出來的,在中國人下面當然還有好多抽象的,比如說我是海淀區人,北京人,北方人。這些普遍性就是抽象層次不同,抽象層次越高就越普遍。

你這麼一來理解,你就能看到我們說的相對主義和普遍主義就成了一個硬幣的兩面,普遍性就跟特殊性成了同一條線看兩面不同而已。

但是我想說的是這麼來理解普遍性不對,我是中國人,並不是因為有14億中國人,然後抽出中國性,而是這些所謂的中國性它都活在或者都聚集在我這個個殊者身上。這個抽象層次在我們實際生活中是沒有意義的,不會因為兩個人都是信宗教的而更接近一些,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完全要看這些各種普遍性是怎麼凝聚或落實到一個個體者身上的。

關於相對主義的誤解:視角主義與消除分歧

我們看了一下相對主義的定義,現在我們就要重新審視知道哪些東西是相對主義,哪些東西其實不是相對主義,很多分歧、衝突、鬥爭跟相對主義無關。最突出的就是相對主義是跟我們的感知和認知相關的東西。這種赤裸裸的利益衝突或者赤裸裸的其他衝突,都跟相對主義沒有關係,也不可能一般的靠調整人的感知和認知來加以解決。

怎麼解決這個當然不是我的話題,但是跟我們相關的是這樣,利益之間的分歧和鬥爭,一般來說它不是靠改變人的認知來解決的,靠什麼?就是靠鬥爭,靠巧取豪奪,這一部分是人類生活中的巨大的部分,不用說,跟哲學沒關。關於利益上的分歧和衝突,還有一種解決的途徑,大家都知道,就是靠談判,最簡單的談判就是買賣,買賣談不成就回到巧取豪奪。

還有一種是被看作相對主義的,就是所謂視角主義或者視角,典型的是尼采。但我想說,視角也並不都帶來相對主義,橫看成嶺側成峰,這個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當然了,有時候我們需要克服片面性,克服或超出你自己的視角,無論在日常生活中,還是在爭論和討論中,最簡單的就是改換視角,但僅僅提出這個視角是不能夠建立起真正的相對性的。

一種克服視角上的差異的辦法,就是相對論的方式。大家都知道,我們雖然承認這個視角,但有一些視角是我們很難發現的,特別是空間和時間聯繫起來的視角,這個一直到愛因斯坦之前,幾乎沒人提到過,我們總是在一個絕對空間和時間中來設想我們轉換視角。但是愛因斯坦告訴我們說,就連你這麼來計算時間,感受時間,這麼來感受空間,都是跟你特定的視角相聯繫的,這是相對論最基本的想法。但是愛因斯坦並沒有停留在各有各的視角的說法,因為他提供了一套理論,他使得各個立場互相之間可以折算了,他有一套超出這些視角的理論。

還有一個比較大的誤解,就是見到分歧就想消除,碰到分歧的確是會帶來某種不爽,而逐漸地能夠分清楚哪些分歧是可以保留,甚至應當保留的,這個需要思想上的探究,也需要人的培養,就是最後我們能夠接受相宜的生活態度,相宜的文化,不同的價值觀,甚至不同的政治態度。持有不同的愛好,不同的生活態度,持有不同的價值觀,他們不僅是由於他們的立場不同,每一種價值觀都有他的理由,或者套用黑格爾的話說,每種現實都有它的理由或者理性。

因為我們的每一種看法在不同程度上都需要跟我們的其他的看法相協調,形成一個總體的觀點。

比如對於文化起源的討論,文化當然是有原因的,但是文化它不能夠還原成為非文化的因素,比如說地理因素,原因就在於文化不僅有原因,文化它還作為一個整體,哪怕是紛繁的整體,它需要互相之間融合,這個是文化的總體觀。

但是你形成了一個總體的文化,在一個意義上這種文化不能夠跟另外一個文化直接比較,就是說宋朝的文化更優越呢,還是17世紀歐洲的文化更優越,你不知道怎麼比較,但是這些文化中它有著那些非文化的因素,比如說如果一種文化它總是讓人吃不飽,它總是讓人折壽,它總是讓人鬱鬱寡歡,那麼我會對這種文化提出質疑,沒有說就要因此否定這種文化,但是會提出質疑。一樣的,政治制度或者其他的制度也是這樣的,制度它是一個整體,你很難直接地比較兩套制度,除非你能夠把制度還原成為國民總產值、人均產值,否則兩個制度沒有辦法直接比較。

陳嘉映談普遍主義與相對主義:我們要如何理解他者

陳嘉映在書房

相對主義:我所持有的這個看法,只有原因,沒有理由

到底什麼是相對主義。我簡單地說是這樣,我所持的這個立場,我所持的這個看法,只有原因,沒有理由。

休謨的一句話非常有名,他說談論到價值,談論到文化,談論到美,這個事可以互相同意或者不同意,但是沒有爭論。這跟我們的經驗完全不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爭論之中。

相對主義的問題就是它誇大了不可溝通性,不可理解性。實際上真正的文化體系,一套價值觀,從來都不可能只是被決定的,哪怕是公有公的立場,婆有婆的立場,這的確是事實,但是公和婆並不是註定了不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互相理解的。所以相對主義要這麼說下來,我認為可以很簡單地說,就是在有可能溝通的地方拒絕溝通,在有可能講道理的地方拒絕講理,在有可能提供理由的地方拒絕提供理由。

理解他者

相對主義在有可能有道理的地方設立一道牆,這就牽扯到我們到底是怎麼理解或者在一個更具體的方面怎麼理解他者。

有一種說法是你要理解別人就不能有自己的立場,但是你要理解他,你就得能看到他的看法是有道理的,簡單地說,只有自己有看法的人才能夠理解別人的看法,如果你沒有看法,你就分不出別人的看法什麼是合理的什麼是不合理的,因此你也就沒有辦法理解他者。

理解他者這件事也是一種自我理解,我引用了一位作者的話,他寫的《現代性的神學起源》這本書中談道,我們總在覺得我們要克服的是他者的相對主義,他豎了一道牆,不讓我們進去,但是有可能這道牆是我們自己設的,就是我們自己不願意真正去理解他者,只是願意把自己已有的看法加給他者。

我剛才提到當我們談到理解的時候,我只能非常潦草地說到,有兩種理解,有一種是數學性的理解,或者邏輯理解,或者策略性的理解。這種理解就是我們在跟動物打交道的時候,比如說你為了捕捉更多的海象和鯨魚,你就需要了解鯨魚的生活規律,這些是策略性的瞭解和理解。剛才我所引用的這段話所說的理解不是這個意思,他是要理解對方的生活、對方的信仰、對方的價值,有什麼道理。

第二種理解,必須連同對方的處境來理解。不能夠連同對方的處境來理解就是平常說的講大道理。有些被看成相對主義的態度,就是說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拒斥聽從你給他說理。這種相對主義是一種相對主義,他設立了一道牆,但這道牆並不天然意味著他就是不想說理,他很可能來自你說理的方式、態度或者一種基本的東西,就是你要把這套大道理加給他,你沒有嘗試在理解他的處境的基礎上來說理。我想說年輕人、弱勢文化的那種相對主義,很多要從這個角度來理解。

我剛才區分這兩種理解,這兩種理解也互相交織。

最後一個題目,我講講克服相對主義的限度。我翻譯的一本書叫做《倫理學,哲學的限度》。這個克服的限度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威廉斯立場為一個解釋,所謂克服相對主義的限度就是說理的限度,因為我剛才說了,相對主義涉及的是感知和認知,克服就是通過改變感知和認知,改變的方式。如果你要改變他的立場,改變他的視角,這跟說理無關,也就是說最後變成我們在說理上通過道理來克服相對主義,就是說理。這些基本上都是重複剛才我說的。它的限度,第一,很多事情跟說理沒關。第二,道理編織在處境裡面。第三,我們要說服別人,總是你有理他沒理,實際上通常不是那樣,通常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

解決任何一個相對性的爭論,都要靠你對這個具體問題的熟悉,參與其中,具體地發現哪些看似沒有道理的地方是有道理的,這個道理是沒有先驗的辦法制造的,都是你通過對每一個具體的問題研究發明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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