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7 對談|陳嘉映: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

2018年11月11日上午,正當網絡購物狂歡節,哲學家陳嘉映教授做客新安晚報大皖客戶端徽派“鳳鳴銳談”,在黃山國際大酒店二樓幽靜的茶舍,與詩人、藝術評論家祝鳳鳴暢聊性靈話題。


對談|陳嘉映: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

詩人祝鳳鳴對話哲學家陳嘉映(右)


此次陳嘉映來黃山,是受其好友、藝術家洪凌先生之邀,在洪凌黃山工作室休憩幾日。之前,祝鳳鳴與陳嘉映在北京有過兩次交集,都是因為洪凌畫展。陳嘉映現為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特聘教授,被認為是“中國最可能接近哲學家稱呼的人”,這一方面是因為其深刻的思維和廣博的學識,另一方面因為他善於用深入淺出的方式講解哲學,為普通愛智者指點迷津。(思廬哲學編輯)陳嘉映舉止親切、隨和、幾近恭謙,頗具一個智識者的通透與圓融;其言談睿智、嚴謹、冷靜,語速平緩,樂於鼓勵提問者,談話中擁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思想本該融會貫通


1952年出生的陳嘉映,初中二年級開始失學,隨後是八年內蒙古插隊生活。1978年2月,他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8個月後,考上北大外國哲學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隨後留校任教,再隨後遠赴美國留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年多法國研究生涯後,陳嘉映回國,一直在北大、華東師大、首都師大教授西方哲學。


陳嘉映著述極豐。出版過《海德格爾哲學概論》《簡明語言哲學》《說理》《價值的理由》等哲學理論專著,翻譯過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等,這些著作與譯著多系精品,有的曾一紙風行,一版再版。2015年,陳嘉映出版倫理學專著《何為良好生活:行之於途而應於心》,倡導人們“貼切著自己的真實天性行路”。今年,其代表作《哲學·科學·常識》再版,這本“接地氣”的思想入門書,讓讀者再次領會到一個哲學家的魅力。


對談|陳嘉映: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

陳嘉映著作


祝鳳鳴首先問及陳嘉映學術近況,陳嘉映說最近除了有本書評、講演稿等彙編成的新書即將出版外,他多年來對一個哲學問題很感興趣,那就是“決定論與自由意志”。其大意是,一方面,這個世界好像是被決定好的,但另一方面人們感到人還是有一定的自由,這兩者有衝突,所以在哲學裡糾纏了幾千年,他這幾年集中精力在思考這個問題,將來是不是寫本書,還沒想好。


據陳嘉映介紹,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不久,西方現代哲學與普通讀者聯繫緊密,特別是“歐洲大陸哲學”,如現象學、存在主義、解釋學等,與中國青年的精神狀態有呼應,所以薩特、海德格爾這些哲學家流行。(思廬哲學編輯)自九十年代尤其是新世紀之後,更多年輕人開始轉向“英美分析哲學”,因為分析哲學比較精細,多在學院研究,與社會有些脫離——這有好有壞,一方面哲學會做得比較專門,但另一方面與哲學本來的旨歸又不太契合,因為哲學不只是一個學院裡的活動。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即學術與思想的關係。


陳嘉映說,一般來說哲學是思想性工作,但是沒有學術根底的思想往往會流於浮泛,最後會淪成“心靈雞湯”,所以,在哲學中學術和思想要密切結合才好。就學術而言,人總是要讀點書,要下點苦功。而思想是一個流動的、互通的狀態,本來就應該融會貫通,有時還必須加上與自己生命的對質。


對談|陳嘉映: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

陳嘉映漫畫肖像


在祝鳳鳴心目中,陳嘉映不僅學養深厚,且興趣廣博,與同時代詩人、藝術家有著深廣交遊,一掃哲學家古板嚴謹印象。陳嘉映的看法是,與其說哲學家古板,不如說哲學家工作比較辛苦,康德被認為是一個古板的典型,但生活中也是廣交朋友、頗具情趣之人。


陳嘉映將他的興趣廣泛,歸結為特殊的時代使然,他少年失學,反倒讀書駁雜,且交友繁多。他坦言,自己對詩歌與藝術的認知,多停留在古典主義階段,對當代藝術與新詩還談不上作客觀評介。陳嘉映回憶起曾與學生周濂去看一個小劇場戲劇,讚歎有加,但周濂對同行的年輕人說,你們別聽陳老師的,他可能是第一次看小劇場戲劇,那些手法很多人都在用。說起好友洪凌,陳嘉映說洪凌繪畫特別合自己的趣向,既有現代性,色彩又純淨,且洪凌善於架構巨幅油畫,氣勢磅礴且細緻入微。對陳嘉映而言,洪凌真誠、熱情,他既是一代大畫家,更是一個江南的好客的主人。


應該取消大學哲學系本科


在最近“單向街”的一個訪談中,陳嘉映認為大學應該取消哲學系本科,哲學作為公共課開設即可,任何專業的學生都可以去聽。他最贊成本科生甚至研究生的“哲學論文”,是寫一篇好的讀書筆記。面對大半輩子在哲學系工作的陳嘉映先生,祝鳳鳴試圖請他對此觀點多做些解釋。陳嘉映的回答是,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要說它有什麼特點,那就是它是一個系統的反思,就是把很多事情攏在一起來反思。


說到反思,就需要有反思的內容,要麼你反思各種各樣的知識,要麼你反思各種各樣的生活經驗。一個本科生十八、九歲,既沒有什麼知識,也沒有什麼人生經驗,那麼他反思就比較容易流於空洞。哲學反思的主要層面,叫做概念層面,你要是沒有反思的內容,就容易從概念到概念,從語詞到語詞,就會顯得比較空洞。古人都講,最好是三十歲以後再研究哲學。

當然,陳嘉映不反對本科生甚至更年輕的人讀哲學,他反倒覺得多讀點哲學書更好,只是不要把哲學作為一個固定的專業。因為,只有等到你整個的人生經驗、學術底子厚實起來後,再來做系統反思,再研究哲學才有意義。


總體說來,哲學不像數學、物理學,需要按部就班、由淺入深的進階學習——哲學可以循環閱讀,有時候你讀得深了,可能回過頭來會讀比較淺的;也可能開始讀比較淺的,後來再讀比較深的。對一個愛智者而言,哲學書既充滿致命誘惑,又令人費解乃至望而生畏。祝鳳鳴回憶起自己和朋友們,曾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青春時期,趕時髦讀過一些艱深的西方哲學書,但現在看來吸收的營養並不多。


陳嘉映也坦言,他年輕時讀康德、黑格爾,等到幾十年回頭看,當時自己也實在沒讀出什麼東西,但是好處當然有,就是對文本有一點熟悉,資源還留存在腦子裡。陳嘉映認為,關於讀哲學書,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有些人註定不想成為哲學專家,不想以研究哲學為終生志業,他只是愛哲學,想了解一些哲學,就不必讀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或托馬斯·阿奎那的《神學大全》這類專業哲學書,因為那樣得不到多少收穫。許多晦澀艱深的書,對普通讀者而言可能只是一個激發器,而不是一個文本。


至於年輕人讀哲學書,陳嘉映的建議是,去讀那些你大致能讀懂、還需要努力一把的書,就像一個人爬坡,你攀爬一下就過去了,讀這些書會有較大收穫。總是讀比你理解層面低的書,或者讀你夠不著的書都不好。結合當天“雙十一”網絡上開始的購物潮,當祝鳳鳴言及與上世紀八十年代相比,當下中國物質慾望高漲、精神生活極為稀薄時,陳嘉映的看法顯得冷靜。他認為,消費主義、消費文化實際上都是從西方開始的,中國有大概一百年的物質生活高度匱乏期,所以對物質追求有點報復性反彈——談到精神生活,中國從來就沒有像西方基督教那樣一個成建制宗教,某種意義上,中國人沒有獨立的精神生活領域。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當代史上罕見的十年,剛剛改革開放,人們對物質追求和精神追求同樣熱情。中國曾經對精神生活的如飢似渴,陳嘉映將它視為一批精英人士的追求,九十年代之後,商業化大潮加上政治因素,總的說來是,中國精英階層逐漸消亡,取而代之的是成功人士階層。成功人士完全是用世俗標準來劃分的,但精英人士不是這樣,比如有些十分落魄的人,你不能說他是一個成功人士,但仍然可以說他是精英。


中國文化是吸收性文化


剛剛出版的《讀書》雜誌有一個討論,就是“如何讓哲學說中國話”;前幾年,李澤厚先生也出版著作論述“該中國哲學登場了”。當祝鳳鳴問及陳嘉映如何看待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影響時,陳嘉映的回答是,他個人的想法跟流行觀點相差太多,不知是否合適講出來。


對談|陳嘉映: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


陳嘉映認為,人們經常說中國文化、西方文化,實際上中國文化是一種相當固定的文化,而西方文化是一個很廣的概念——古希臘也是西方,基督教世界也是西方,而兩者相差很大。西方文化,原本是地中海沿岸各個族群、各個文化互相激盪後的產物,它處於強烈變化之中,而中國文化則相對比較穩定、封閉。某種程度上,日本文化比中國文化還要封閉,雖說最近一個多世紀以來,很多西方人迷戀日本文化,但是真正受日本文化影響卻不多。總體說來,中國文化更多是一種吸收性的文化,不是一個貢獻的文化,這不是說中國文化沒有對外的影響,但跟中國吸收外來文化的規模相比,完全不成比例。


如果把亞洲周邊的日本、朝鮮等排除在外,中國文化對世界的影響一向不是太大,基本上不西傳。中國文化吸收能力很強,在戰國時就開始吸收外來文化,更多的是在漢朝、漢以後的佛教文化,包括唐朝文化——在文化吸收方面,中國人的心態很開放。歷史上,外來文化到中國後,就形成了一個相當中國化的體系,很成熟,很有韻味,到宋朝達到頂峰。後來由於元、清異族統治,中國文化可能有點支離破碎,但它的核心還在往下傳,文化還挺嚴整。中國文化之所以對世界貢獻不是特別大,也是因為它太嚴整了,不大容易一小塊一小塊地輸出。


實際上,自上世紀九十年代起,陳嘉映就倡導“哲學說中國話”。但是,這與中國文化在世界上的地位是兩碼事。在陳嘉映看來,中國文化體系,就哲學而言,在概念層面反思這個維度上,一直比較弱。讓哲學說中國話,主要不是瞄著讓中國在世界上有什麼發言權,而是要使我們的文化變得更豐富、更有意思。孔子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意思是如果他不服你,你不是要想辦法讓他服,而是要修自己的文德,把自己事情做好,把自己國家發展好。當然,隨著中國國力上升,中國在世界格局中更有發言權,那是必然的事,但究竟什麼東西會被他人吸收,中國人不用特別去考慮。


對談|陳嘉映:哲學主要是一種反思活動

來源:新安晚報、安徽網和大皖客戶端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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