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霏雨散的日子(1)

一九二七年,一个雇农把地主家的几百棵桂花树侍弄得枝繁叶茂并养活了自己一家。雇农觉得树养活了人,福分不浅,便深深敬畏着这片土地,就给刚刚出生的儿子取名“敬礼”。敬礼长大后也人如其名,言忠信,行笃敬。

雇农个子不高,把地主家的庄稼伺候得无微不至。他从小在沂河边长大,水性好,有一次还救过地主小儿子的命。地主家的孩子想吃鱼了,雇农总会来到村头的河边,扎到深不见底的渊子里,捞出几条鱼。地主家的长工问:“德贵,你潜那么深看到什么了?”雇农一边杀着鱼一边说:“渊子下最底处有座黑水宝宫,龙王出来请我吃了酒,我开始推辞,那龙王说,你回去吃啥,还啃窝头?我一想也是。别说,那龙王和几个龙子龙孙的眼都像鸡蛋那么大,一闪一闪像灯一样。”雇农身上有很多引人入胜的故事,雇农总被地主的小儿子围着当稀罕物瞧,雇农就把儿子敬礼叫来,陪地主的小儿子玩。因为雇农为了地主家的儿子一口吃的,潜到深不见底的渊子里捉鱼,地主觉得这个雇农为人宽厚心善,所以敬礼便沾了光。地主的小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敬礼就成了少东家的陪读。

敬礼断断续续的上完了小学,书最后能囫囵吞枣念下来,这得益于另一家人的帮助。

这家人姓尹,祖上是清末的一名武举人,威风八面,连卖早点的都不敢在深宅附近吆喝,一是怕惊扰举人老爷,二是的确也卖不动,举人家吃东西讲究,不会有下人乱买零嘴茶糕。尹举人家里有干杂活的,一家人的早饭不用他分心,举人老爷练武,要拿两个人抬得动的关公刀,放下刀练字,每天如此。尹举人没打过什么仗,后来几个孩子也弃武从文,有开绸缎庄的,有开私塾的,也有在生意场上忙的,都干的中规中矩。

可是等到尹举人的家迈进了民国,分出家的一户叫念熙的后人,生下的闺女叫映嵘,她家却中道破败了。一次映嵘的父亲念熙和几个同镇的生意人出去跑买卖,银袋子里多带了钱,几个人搭伙一同去。回来却只剩几个灰脸的同乡,说映嵘的父亲熙爷夜里走山路的时候不知道险,没留神掉到山沟下了。一家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了主意,也猜到是多带的银子惹的祸,从几个一起上路的生意人嘴里探不出什么岔子,又没有证据,没法报官。从此家里失去了能拿主意的,家道渐渐破败。映嵘的爷爷是附近闻名的开明绅士,教映嵘和其他几个孙子识字,完成对孩子们的启蒙。映嵘的爷爷一直坚信念熙没死,说念熙稳重,人活着时就有家有业,碰上图财的念熙肯定会破财保命,更不会在夜里走山路,没其他几个乡党说的那么傻,是家业让乡党们盯上了,所以他才藏了起来,等着日后昭雪呢。

还没等来念熙,日本人来了,和日本人同时来的还有八路。镇上的人都在猜疑,究竟什么是八路,大家听传闻,他们走到哪里就挖沟,把路全给扒了修战壕和日本人干,所以叫“扒路”。映嵘的叔叔是个安分的教书人,日本人教会了他日语,他白天就教大家日本话,把这一带都变成鬼子毫不怀疑安全的共荣区。到了晚上,就宣传抗日,帮八路筹集粮草,给村里的孩子们讲授国文,这里面受益者就包括那个善良雇农的儿子敬礼。

老百姓分不清谁是好人坏人,有人夸映嵘的二叔念魁为了乡里,有人骂映嵘的二叔念魁卖国。日本人尝到中国乡村银票鸡蛋滋味的同时,又听到了其他汉奸带来的消息,称村子里有八路在活动,日本人开始用起抄家寻八路踪迹的办法。一小队日本兵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去了映嵘的二叔念魁家,叽里呱啦在院子里说着什么,像是找东西,最后把院子和屋里的几堆麦秸点燃了。念魁的小女儿半岁,还吃着奶,被浓烟呛的咳嗽,念魁的媳妇就对鬼子翻译说,孩子太小,怕呛瞎了眼,要呛死闺女了。翻译跟领头的鬼子说了什么,那鬼子手招呼两下,几个小鬼子就都走了,端着刺刀踹开了另外一户人家的大门。念魁家的麦秸秆烧光了,里面藏着的却是区武工队的步枪。

没几天麦秸杆藏枪这事东窗事发,映嵘的二叔念魁家就来了鬼子和几个汉奸,枪虽然没搜到,已经转移到更隐蔽更安全的地方,事情却铁板钉钉,这是几个汉奸联名告的状。念魁被关在自己汉奸邻居家的房里,日本人逼他说出其他同志的名字和所参加的反日组织。念魁的嘴被插进漏斗,朝喉咙一股脑灌辣椒水,看着肚子撑起来了,一个汉奸骂着他,用脚上去踩,水全部从胃里踩出来,从鼻子口里喷到地上,再灌。看不省人事了,把人头朝下悬空吊着。从鼻孔中嘴里倒流出的水红红的,分不清是辣椒水还是血水。在人命悬一线的时候,村外响起了枪声和呐喊声,这是村里做地下工作的村民得知念魁暴露了,找到了区武工队,武工队马上集合周围几个村的民兵前来营救。鬼子听到的枪炮声,正是鬼子在村子设的明哨被武工队用汉阳造和手榴弹打掉的时候。喊杀声越来越近,鬼子和汉奸把念魁倒吊着,来不及处理,慌慌张张沿着一条小路跑回了据点。从此,再也不敢随意向哪个村冒进。

那个年代,有文化的人往往立场鲜明,像念魁。那个善良的老雇农德贵没有什么立场,他的两个儿子敬礼和敬业在八路军办的学校相继上完了高小,雇农本打算让他们安安稳稳的回到田地里种地, 学习能让他们吃上饭的本事。学好了再学些木工杂活,和所有的农民一样成个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这一想法,在一九四五年春节的时候被一道晴天霹雳打破了。村里有一个残废军人,看到大儿子敬礼到了十八岁了,因为贫穷,加上没什么过硬的本事,还没有人给说媒,他便把敬礼这个家里未来的男劳力,从田地里用几句话给说到了部队上。敬礼悄悄的当了八路军,去了前线。年后开拔几天后,老德贵才知道大儿子被这个残废军人用办法支走了,别看这个残废军人平时不起眼,没想到在这等着我们一家哪!老德贵便从地里抄起一把铁锨要把残废军人的脑袋拍出脑花浆,残废军人说,参军这事我谁也没告诉,组织上有原则,可是多光荣啊,是个喜事,打小鬼子!老德贵正掂量要不要把残废军人的脑花浆拍出来,残废军人这一激,老德贵更急了,拿着铁锨,把残废军人追了几百步,说,光荣个屁,身上缺了零件把你的安上?东家刚给他做媒说了个媳妇,要死了算谁的?我还得有买棺材的钱。便把铁锨插在地头上,回家把二儿子敬业牢牢地栓在了裤腰带上,按在了家里,关了一辈子。

杨敬礼进了部队先是从通讯员干起,负责向其他根据地送信,有一天走了一上午的路,口袋里只有两个煎饼,口渴难捱,咽不下去,敲了一个老乡的门,就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盘腿坐了,老乡端来了两大碗水,杨敬礼看到树上有香椿叶,就伸手揪了,又向老乡要了些粗盐粒,放在煎饼里卷着吃了。他对老乡说,一个是过年时他娘做的青萝卜猪肉饺子,一个是这顿饭,他真记不清还有其他饭。山西的兵有马,山东鲁南地区穷,就凭两条腿送信。杨敬礼走到夜里就困了,想躺在地上解解乏,一觉快天明了,觉得有人拿着一支长枪戳他脊梁骨,杨敬礼人整个一惊,醒了,是个端着粪叉子拾粪的老头。那老头说,同志,你别睡了,天一亮就有鬼子扫荡,出村都走这条路。我天天在这一带起五更拾粪,那些汉奸我都熟悉,我那外甥就当了汉奸,被你们打死了,别睡了,快跑吧,找队伍去。

部队要行进到蒙山上打游击,爬山的时候,敬礼看着前面的战士走,自己也就放了心地走,只惦记手里那把刚发的步枪和几颗子弹。老家的山因为土质原因和蒙山走起来不大一样,一块土被其他人走松了,敬礼脚踩空一滑,整个人跌了下去。人就像皮球一样滚下了山,直到后脑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失去了意识,两个战士下去把杨敬礼救上来送到了野战医院。脑震荡加上小腿骨折,休养了三个月。待回到部队后发现班里只剩下一个十五岁的通讯员还认得,其他都是陌生战友,那小战士说,杨大哥你伤好了?杨敬礼问,他们呢。小战士说,打阻击都牺牲了,咱班现在都是新兵,我们是老兵喽。

没过多久,抗战胜利了。杨敬礼想可以回家见见父母,安心种地了。部队领导说,待命。四七年孟良崮战役,杨敬礼的部队是后续预备队,杨敬礼一个人凭两条腿穿越了敌人三道封锁线,送出去十几封信件,有一封特别重要,被部队记了三等功。一九四八年济南战役,一进阵地就有汽车轮胎和肉体的混合烧焦气味,到处都是尸体,都是物资,杨敬礼看到了给养,就去抢一处卡车上的军需品,排长听见炮弹落过来,把杨敬礼按在死人和废铁堆积的掩体中,卡车炸成两截,土地被削去几寸。

北方已成定势,部队要南下,怕水土不服,战士都拿了包袱包了家乡的土。杨敬礼和一批稍有文化的青年军人转业,留在了济南,他被分到了济南市邮电局。跟着组织学习的空隙,渐渐萌发了回老家看老父亲以及回乡务农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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