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医生见闻录:来医院里碰瓷的老太太

基层医生见闻录:来医院里碰瓷的老太太

说到碰瓷,我们总会联想到在汽车行驶的马路上,横穿过来一个人,拄着拐杖,突然慢悠悠地跌倒在车轮旁,然后躺在路上打滚,跟司机要钱……对于这种碰瓷的行为,我们总是深恶痛绝,但又无可奈何。 人们常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反过来讲: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今天,我要谈到的这位老太太,七十八岁,自从她四月份第一次找冷医生看过病后,到现在已经到了十二月底,这大半年,她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不是找冷医生就是找院领导。

1

四月份她第一次来看病,说全身皮肤瘙痒。当时她关节疼痛,在外院买了好几袋草药,每天敖药喝。冷医生考虑她可能是过敏,就用了些抗过敏的药。但是那些抗过敏药没有起到效果,第二天她再来时,全身出现了大面积的红斑,并突出体表。她认为是冷医生给她开的药出问题,要找冷医生算账。那天冷医生不在,是另一位医生给她接诊的,一听老太太说这样的话,就不敢给她看了,建议她去上级医院进一步诊疗。那天,老太太带着83岁的老头子一起来,一听医生让她去大医院,坚决不肯走,那医生就给他挂了两瓶抗过敏的药,然后嘱咐她若是不缓解,就一定得去大医院。

老太太的红斑和皮疹主要集中在躯干上,第三天她再来时,是我接诊的。给她挂水的医生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冷医生看过的一位老太太,身上有皮疹,说冷医生把她看坏了,要找冷医生算账,你若是碰到了,注意一下”。所以当我看到她,正准备问她哪里不舒服时,她就把一本病例扔到我的桌子上“我要挂水,你给我开药!”

我问她“你哪里不舒服?”

她就撩起上衣襟,给我看她的腹部和前胸的红斑。那的确是很严重的过敏反应,酱红色的斑疹成团成簇,一团连着一团,密密麻麻突出体表,让人看了不由得头皮发麻。我看了一下前面的用药,是两瓶100毫升的生理盐水配置的维生素C、地塞米松和葡萄糖酸钙,还有一盒口服的氯雷他定。我看到她身上的皮疹和病例,就知道这个病人就是要找冷医生算账的那位。我小心翼翼地查看完她的病情后,和她说“你若是要挂水,我今天能开的药,和昨天一样,若是你的情况没有好转,我建议你还是到大医院去看一下,毕竟大医院里的用药,要比我们这里的更全面。”

她犹豫了一会儿,身旁的老头子就说“你今天就先按昨天的药开吧,再挂一天,若是还不见效,我们明天就去大医院。”

2

第二天,我去了病房,没有再遇见她,同事也再没有提起过她。

这事,我本来早都已经忘记了,但是,当时隔大半年,她跟在冷医生身后再次出现在医院时,我就全想起了这些事。原本,对她的相貌我也是完全不记得的,但我一听她跟着冷医生要钱、要说法,我就马上知道 她是谁了。

就在我第二次看到这位老太太的前几天,有天晚上下班前,冷医生一边整理病历,一边叹气感慨“这世道真是人心叵测啊……”。我问他为何突然这么感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冷医生就说“那个老太太又来了……”

她已经来过了很多次,虽然我没有看到过她,但她的事我全听过的“是找你和医院要钱的那个吗?”

“是的,当初我看她可怜,拄着拐棍进来,腿疼得走路一跛一跛的,拿着几大包草药,说是中西医医院开的治疗腿疼的药,吃了不见好转,还全身瘙痒,来问我是不是这药有问题,并要找他们算账去。我看她腿疼不方便,考虑她可能是过敏,就给她开了点抗过敏的药,谁知道第二天她身上起了疹子,就非说是吃了开的药才那样的……”


基层医生见闻录:来医院里碰瓷的老太太

冷医生长叹短嘘,但对着一个隔三差五来找他,并在他身后跟前跟后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真是束手无策。医院里的领导也做过那老太太的工作,希望她能正确看待这件事情,但老太太认定直到现在她身上时不时出现瘙痒,就是因为冷医生给她用错了药,留下的后遗症,所以一旦她再次出现皮肤瘙痒,就会随时来医院找冷医生要钱。

3

三天前的下午,她包着头巾,穿着厚厚的衣服、一层套着一层,拄着拐棍,又来找冷医生了。她跟在冷医生身后,出现在二楼病区的医生办公室。“我身上又瘙痒了,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冷医生走到窗户前拿病历夹“我给不了你说法,你也不要一直跟着我,让你家的子女来和我谈。”

老太太跛着腿走到他跟前“和他们谈什么,是你把我看坏了,你得给我说法!”

冷医生拿了病历夹往外走,“你要是总认为是我把你看坏了,那你就去告我!”

她挡住他“你不要走,你要是不给我说法,你走到哪,我就跟到那。”

冷医生绕开她,出去了“你要跟那就跟着……”

老太太吃力地转了个身,追着冷医生往外走“你要我去告你,我可没那功夫,我就跟着你,看你躲到哪里去……”。

起初,我以为老太太是冷医生的铁杆粉丝,就没有对她多加关注,但当对话进行到这里时,我便很快明白这位来客是谁了。我知道她已经纠缠冷医生大半年了,也多次找医院领导要说法。她愤愤不平,每次来都带着满腔的愤怒,让处在这个圈里的人,心里都有了疙瘩,并且这个疙瘩越结越久,越结越大。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想试着去解这个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来看病?”

老太太看到我微笑着过来,怔了一下,有些警惕“我是来找冷医生的……”

我搬来板凳,放到她面前“你是哪里不舒服要找冷医生看吗?”

她迟疑了一下,停下来“我全身痒,是他把我看坏了,我来找他,他不理我,还骂我是大白狼。”

我笑了,拍拍她说“他骂你是大白狼,那不对,你先坐下来,慢慢跟我说。”

她放松了警惕,扶着桌子,将拐棍靠在桌子旁。她右腿跛着,坐下时十分吃力,我扶着她,让她慢慢坐下来,她艰难地坐好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全身痒,就是他把我看坏的,自从他四月份给我看过病,我身上起了很多大疹子,到大医院去看,花了很多前,疹子下去我回来后,就经常断断续续地发作,从来没好过,就是她把我治了这样,留下了后遗症……”

我突然想起来四月份那个全身红疹的病人,知道她就是那个人,但我没记下她的容貌,她也不记得我给她开过药。

我说“你把衣服拉起来我看看”。

她就把衣服拉起来,动作和半年前一样,她给我看完前面后,又给我看后面,一只手撩着衣服,一只手指着后背,弯着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瘙痒,那时候他给我看完后,第二天,我全身就起了这么大的红饼子……”她用食指和大拇指弯成一个圈“我全身都是这么大的红饼子,痒得睡不着觉,在你们这里挂了两天水,下去不,有个医生就让我去大医院看,我到了大医院,人家医生说这就是过敏,花了很多钱,红饼子终于下去了,但是回来后得过红饼子的地方,就一直痒,时不时痒,尤其是夜里,痒得实在受不了,老头子就用蒜头给我擦,蒜头烧得火辣辣的,但仍旧止不住痒,没办法,我又去大医院看……”。

我绕着她看了一圈,让她把衣服放下来,免得着凉,她就听话地又把衣服放下来了。她身上除了干燥掉皮屑,已经看不到其它任何异常体征了。我问“大医院的怎么说,现在用药了吗?”

她说“他们给我开了很多外面擦的药,但都没有用,我再去找他们,他们也都说再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呀,我有高血压,有脑梗死,有冠心病,装了一个三万块钱的支架,我还有关节炎……”她伸出右腿,指着半屈的膝盖“我腿疼得连路都不能走,但现在,我没有任何钱看病了,老头子得了脑梗死,瘫痪在床上,我没有任何办法了……”说到这里,她有些伤心,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她有坚硬地说“我必须得找冷医生,他得给我一个说法,就是他给我开错了药,他得给我钱,他把我看成这样,还骂我是大白狼还是大灰狼,反正我是文盲不识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骂我是大白狼,但现在,我不管到底是大白狼还是大灰狼,我就得找他………”

我忍不住笑了,冷医生也许是说她是白眼狼,“你前半年你身上起红疹,找我开过一次药,你还记得吗?”

她有些恍惚,摇了摇头“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我打开电脑系统,问她的名字“你叫什么,我帮你电脑查一下,看冷医生到底给你用了什么药。”

她拿出医疗卡,放到我跟前,我详细地查询,一边查询,一边和她重复看到的信息,她听我说的正确,就一边点头一边答应。查询完毕,我说“您想听我说几句实心的话吗?”

经过二十分钟的交流后,她已经开始慢慢信任我了,“你说吧,我听。”

4

我拿出笔和纸,“谈了这么久,你肯定还不知道我姓什么吧?”

我指着自己的胸牌给她看,“我姓陈,和你一个姓,我们是本家。今天,你本来不是来找我看病,但我看到你很不容易,所以我让你坐下来,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问题,我想帮助你和你一起解决你面临的问题。你说是冷医生让你留下了病根,但我刚才看了,他给你开的药也全都是抗过敏的药,也就是说,如果我是你第一个找过的医生,那我也可能会和冷医生一样,给你开一模一样的药,换成大医院的医生,也有可能会这样给你开药,但是,你一直全身瘙痒,应该与那次的用药没有任何关系,不知你后来去过好多次大医院,大医院的医生怎么跟你说?”

她有些不自在,看着我的眼睛突然低下来,目光落在桌子上,她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揉了揉眼睛欲言又止。我便清楚她心里很明白自己的病和冷医生没关系,只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想就此作罢而已。“反正我不管,就是他给我看完后,我才这样的……”她底气明显不足了,将手伸进衣服里挠痒痒“我有时候痒得真是受不了,就像有什么细细的尖尖的东西在不停的扎我一样……”。

我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背上画了一条痕,“你的情况我完全能理解,你的痛苦我也完全能体会……”我将手背伸到她跟前“你看,我划过的地方是不是红了,是不是肿了?”她凑过来看,点点头。

然后我告诉她,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过敏体质,遇见不适应的东西,就有可能引起皮肤瘙痒,这种东西有可能是衣服,有可能是灰尘,有可能是鸡蛋,有可能是辣椒,有可能是冷空气,有可能是药物,有可能是花粉,总之,自然界存在的任何物质都有可能会引发这种症状;也有一种可能,到了冬季,皮肤干燥脱屑、肥皂或者沐浴液刺激引起全身瘙痒,再有就是黄疸、真菌感染、皮炎湿疹等等都有可能会这样。

我说:“我也和你一样,我从小就会过敏,冷风吹一下,身上就会起风团,但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也和你一样,十分瘙痒十分不舒服,我也吃过很多药,但常常不顶用,有时候,你不要用管,隔一会儿,就又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赞成地点了点头,表示有同感。我就继续和她说了这几年吃过的药,看过的医院。我说:“你今天的感受,我完全理解,只是,有时候有些药物并不一定就起效,再有,药物其实和饭一样,即便当时冷医生开的药没治好你,但现在过去了大半年,你今天身上再次出现瘙痒,和那时的药的确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应该让孩子带你去皮炎所或者大医院的专科去看看……”

“他们没人管我的,谁都不愿意理我,我的身上装着一个三万块的支架,是他们掏的钱”她眼眶突然红了。

“他们谁也不肯再给我花一分钱了,老头子瘫痪在床上,我哪里都去不了,我浑身是病,腿疼得走不动路,我想买药,可是一分钱都没有,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说忙,嫌我烦。没有一个人愿意陪我去看病……”她说不下去了,伤心地停下来,撩起袖子挠痒痒。她皮肤干燥,白色的皮屑从她挠过的地方飞起来。

可恨之人,定有可怜之处,我很同情她,但无能为力。

我从抽屉里拿出半支护手霜“皮肤太干,会更痒,这是我擦皮肤的,你若是不介意,就拿回去在胳膊和腿上擦擦。”

她盯着我放在桌子上的护手霜,“谢谢你陈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我想起冷医生前几天说过的话,“我同情她,但……”。我怕她擦了我的护手霜后又来找我算账,就补充道“你先在手背上试试,看会不会痒,若是不痒,你就再在胳膊和腿上擦点,若是痒或者起疹子,就不能用,就得扔掉。”她点了点头,将护手霜装到斜挂在肩上的旧皮革包里。

我在便条上写了两个药的名字,一个是氯雷他定,一个是西替利嗪,写好后撕下来给她,并嘱咐说:“你全身瘙痒,涂擦的药膏量有限,也不能总是全身擦,我给你写了两个药,你去皮炎所挂个号,把你的症状告诉人家,也把你没钱的事告诉医生,这两个药价格不高,十几块钱就可以吃七八天,你问问人家大医生这个药能不能吃,若是能吃,就让人家给你开最便宜的,若是有效,以后你就可以来找我,我按人家的法子帮你看……”。

她收起便条,点了点头。我给了她一张名片。若是换做平时,我可能就给她开了这种药,但现在,面对一个纠缠过冷医生大半年的老太太,我真不敢接诊她,我怕我会成为第二个冷医生。但最后,我还是跟她说“这是我的名片,你去看,看完了可以告诉我效果怎么样,你也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就在这间办公室,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终于融化了,平静地说:“谢谢你陈医生,那我就先去看看……”她从板凳上起来,颤巍巍地站起来,我扶起她,把拐棍交到她手里,让她慢慢走。她出门前,冷医生回来了,但她再没到他跟前去,直到出门前,才又到他跟前去了一趟“我若是看不好,还会来找你的……”。

5

她走了,我花了大半个小时,她终于平静地走了。

冷医生问我“你不怕她缠上你吗,以后她若是缠上了你怎么办?”

我忘记自己是怎么回答冷医生的了。

我花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和她交流,给了她护手霜,给她写了条子,也给了她我的电话号码,我告诉她往后可以找我,我希望她心里的冰雪能够融化,希望她打了结的心灵能够被解开。但现实中她存在的种种困难,我的确无能为力。

我同情她,希望她能免除痛苦,也希望她不要再来找冷医生和医院的麻烦,但是,我也怕她,怕自己的处境也会变得和冷医生一样。我不知道她往后还会不会再来找冷医生,会不会再来找我,但是相信,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并不愿意真的无缘无故就那样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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