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你說,修地鐵的時候,原來的那些土都到哪去了?”

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從天安門西站剛坐上地鐵還沒到西單,剛剛還一臉興奮的李老三突然滿面愁容地問我。

真夠操心的。剛剛從老家來到北京打工,就開始關心首都人民一畝三分地裡的事了。

“運走了唄。還能咋?”我懶得回答。

李老三瞥了我一眼,顯然是對我的回答不滿意。畢竟,雖然我在北京每天要有近兩個小時因為坐地鐵上下班而不見天日,但在李老三眼裡,這並不妨礙我仍然是我們村裡最見過世面的人。

“這麼多土,咋運?我看,肯定是在地鐵下面重新挖了坑,把土埋裡邊了。”

把土挖坑埋起來?虧他想得出……我真不知道是要暈倒還是要跪倒。

“那新挖出的土怎麼辦?再在旁邊挖個坑埋起來?”

“哦,也是啊……”

唉,沒見過世面真可怕。

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其實,我特別能理解李老三為啥能問出這樣的問題,畢竟,我們是在一個村子裡長大的。

祖祖輩輩,村裡的人從來沒挖過這麼多這麼深的土。

我們老家的村子叫陳家溝村。但奇怪的是,從小,我就知道我們村裡根本沒有姓陳的人家。

“在土裡埋著呢,聽說有兩百多年了。”我家鄰居李小三指著村西頭一片山坡告訴我。“要不要我帶你去看看?”他壞笑著故意嚇唬我。

那時我還不到10歲,那時李老三剛剛20出頭,大家都還叫他李小三。

土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土幫助很久以前第一個來到這個小山溝的陳姓先民建起了他的房子,長出糧食蔬菜養活了他和他的家人,然後又埋葬了他,留下他的名字在村子裡流傳。

“我看從天安門西站到西單站,都趕上咱們村從東頭到西頭那麼遠了。”

“2裡半地呢,比咱們村子兩頭距離還遠不少。”

“地鐵修得這麼深這麼寬敞,原來的那麼多土,你說都跑哪去了呢?”車都過復興門站了,李老三對這個問題還是念念不忘。

一個人,比如我們村裡的人,比如李老三,就算和土打了一輩子交道,在面對城市地鐵這樣浩大的建築工程的時候,也確實難免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這疑問裡其實包含著讚歎。

這麼一比,我們村裡那些跟土打交道的事兒根本就不叫事兒。

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雖然這些事,都關乎人的生死。

我們村裡的人,大部分人,就拿李老三來說吧,這一輩子大概要和土打三次交道。

李老三小時候——還是叫他李小三吧——經常和王大樂、郭老二、劉強、於三他們幾個挖土坑和尿泥這事就不算了,偷摘張老大家的蘋果怕被發現於是返回樹下用土覆蓋腳印結果被張老大他媽逮個正著這事也不提了。李小三作為一個成年人,第一次和土正式打交道,是他19歲那年他家翻建房子。

他家翻建房子,不如說是他爸媽為他建“新房”——以備將來娶媳婦用。

他爸排行老大,村裡人都叫他李老大。

李小三得知他爸媽的意圖後,幹起活來特別賣力。那幾天,他天不亮就推著小推車,到一里地以外的旱河邊挖土往家裡運。他知道,往家裡多運一車土,他家的房子就能蓋得快一些好看一些結實一些,他娶到媳婦的機會就多一些時間就早一些。

李小三有多勤奮和興奮,後來村裡的人都能想象得出來。為啥呢?就在他連續往家裡運了3天土之後,第4天的早晨,他爸李老大發現他運回兩趟後,遲遲不見運回第3趟。李老大不放心,到河邊去找。遠遠地看見小推車停在那,人不見了。李老大喊了幾嗓子,結果聽見從地下傳來李小三的呼喊聲。到了小推車跟前一看,李小三在一個比他身體還高的深坑裡跳著高試圖往外爬呢。

原來,這幾天李小三一直在這個坑裡挖土,坑越挖越深,到昨天收工的時候已經和他的人一般高了。今天早晨,李小三越挖越起勁,挖了兩車後,到了這第3車,一銑銑的土是從坑裡揚到地面了,可是最後發現坑太深人卻出不來了。李老大一邊氣得大罵“這麼笨怎麼娶媳婦”,一邊從旁邊搬來幾塊大石頭恨恨地往坑裡扔——李小三總算蹬著石頭爬了出來。

李小三家的房子終於建起來了,他進坑挖土差點出不來的事也在村裡流傳開了。大家談論起這件事比談論新房子的建成更開心。

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從來沒想到城裡能把地下挖這麼寬敞,還能走車。這麼多土,能蓋多少間房子啊!”車到軍事博物館站的時候,李老三跟我感嘆。

“拜託你就別提你以前那件丟人的事了。”李老三知道我指的是什麼,默不作聲了。

人不管生活在農村還是城市,對房子的需求都是第一位的,那是用來安身的;第二位的需求是立命。

年輕的李小三開始第二次和土打交道就是立命了。村裡人都是靠土地過活,沒能走出村子的李小三也不例外。

在李小三家翻蓋新房前三四年,他就已經輟學了。不過那幾年他仗著年紀還小,上頭又有兩個姐姐,有時撒嬌有時撒野,死活不願跟著他爸媽到地裡幹活。新房建好後,李小三覺得自己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又因為經歷過一次生死險情,到底成熟了許多,兩個姐姐也已經嫁人,他開始意識到下地幹活是自己的責任了。

可是這一回李小三跟土打交道又出了大事。他第一次幹農活是他爸李老大安排他去地裡給玉米上化肥。本來他媽是說要讓他爺倆一起去的,可是李老大說“我不相信這小子這回還犯傻”,於是打發他自己去。李小三學著他爸平時下地的樣子,帶上鋤頭和一個塑料舀子,用小推車推著半袋化肥獨自去玉米地了。

中午回來的時候,李老大看到半袋化肥已經全都用完了,很高興,誇獎李小三到底是他兒子。

可是李小三不高興了,埋怨他爸:“給玉米上化肥,還非要帶個鋤頭幹啥?怪沉的,又用不上,白拿個來回。”

“啥?鋤頭用不上?那你咋給玉米上化肥?”他爸又納悶又著急。

“不就是舀半勺化肥放到玉米苗根上嘛!”

“啥?混小子,氣死我了。你想把苗都燒死啊?回來收拾你……”他爸話沒說完,扛起鋤頭就往外跑。他媽聽了,氣得紅著臉對著李小三搖了幾下頭,也拿起一把鋤頭追了出去。

很多年後,李老三跟我說:“上化肥應該用鋤頭在玉米苗根上挖個小坑,把化肥放進去,再用土培上。可我直接就把化肥撒到苗根上了,真燒壞了不少。”

李小三這次跟土打交道仍然沒有打好。後來村裡人都笑他“該挖坑的時候不挖,不該挖坑的時候深挖”。

跟土打了兩次交道,蓋起了三間房子,燒壞了一片玉米苗,李小三的命終於在老家的土地上立住了。

“年輕的時候,誰能不犯過幾回錯誤呢。”車到公主墳站的時候,已經不年輕的李老三這樣跟我辯解。

“不過,你說,地鐵裡的土到底去哪了呢?”

看來,不跟他說清楚這個問題,我這一路都不得安生。

土能幫人安身,也能助人立命,當然,土最終收納一切,一切最終變成土。

輪到李小三這輩子第三次跟土打交道了。這時李小三已經成了李老三。

李老三40歲那年,他爸李老大去世了。

他家的祖墳在村西的“頭道坡”上。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打墳坑”這個活計逝者家人不能親自參與,但是李老三也跟著去了,他站在墳地邊上,看村裡鄉親為他的父親李老大打造長眠之地。

這回沒有人再拿李老三犯過的兩次錯誤說笑,一是因為李老三一直在旁邊偷偷擦眼淚,另外更主要的,大家怕這樣的說笑會留在墳地裡,裡邊的李老大以後想起來了會覺得沒面子,會為外面的兒子生氣、擔心。

兩天後,李老三他爸李老大下葬了。

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是不是快要到八寶山站了?八寶山我知道,從電視裡聽說的。北京的八寶山就相當於咱們村的頭道坡吧?”

李老三這麼對比倒也對。

他肯定想到了他爸李老大。

李老大下葬的時候,李老三親手向他父親的棺木上灑下了第一銑土。

按照我們村裡傳統的說法,墳堆得越高越大越圓越好。一銑一銑的回填的土,一車一車從幾十米外的樹下運來的土,最後,李老三和鄉親們一起,把李老大的墳堆得像一座豐滿的小山。

這是一個人人生中最悲痛的時刻,也是作為土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可是也許只有在這個時候,人才能感覺到平時視若無物的土其實是有情感的,有溫度的,無私的,神聖的;並且,有了土對逝去親人的庇護,生者的悲傷會得到些許安慰。

土,在幫助一個人安身立命之後,以更加永恆的方式,接納並關照他的身後事。

“我還以為八寶山站就是終點站呢,原來不是。”李老三說。

“不是。我們還沒到站呢。”

“這地鐵線路可真長,得挖出多少土……”

我真想捂上耳朵,我真不想聽到李老三再嘮叨“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地鐵裡的土還能去哪兒呢?

有些土,被李老三用鐵鍁挖了出來,運到另一個地方,蓋屋建房。

有些土,被李老三的爸媽用鋤頭刨起來,然後,再填回原地;但是,這些土,發揮了新的功用。

有些土,被李老三和鄉親們以某種虔誠的規則和儀式,築成標識,奉為神靈,庇護曾經生活在它上面的一個人,安慰仍然生活在它上面的一群人。

地鐵裡的土,也是這樣。

“該下車了。”我喊李老三。

“你說,修地鐵的時候,原來的那些土都到哪去了呢……”

地鐵裡的土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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