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感知死亡


那是我第一次感知死亡

即使很多年之后,我依然会偶尔想起我们班在班主任的引领下走进太平间去看一眼我们班长遗容的那个阴冷的下午。现在想来,那不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这件事,却是第一次经历身边的人和死亡发生关系,由此也间接地和我发生了关系。后来经历的生生死死的事情越来越多,每当追溯有关对死亡的认知的源头,我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件事。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当时这个年龄的孩子,远没有今天的孩子这样有如此之多如此之便捷的获取各种知识的途径,他们今天只需要一只手机就可无所不知。多年前的我们,对像死亡,性之类的知识,在老师和家长的眼里都是禁忌话题。而越是神秘禁忌的话题,就越是充满诱惑,于是所谓的知识在我们的口口相传中不断以讹传讹,变得越来越荒唐越来越怪诞越来越充满诱惑。所以最后当相关的场景真切地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们发现它其实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刺激那么怪诞那么引人入胜,我们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就是这样的啊。

对于死亡的第一次切身感知大体上经历了这样的心理演变。

几十年之后我依然记得我们班的四十多个男生女生,排着队在老师的引领下从班长躺着的床边安静地走过。后来,我自己又多次经历过类似的场景,电视里也偶尔看到这样的场面,我都会不合时宜地想起,多年之前,其实我早已做过类似的事情。

我们的班长,一个与我们朝夕相处的男生,躺在太平间里那张冰冷的床上——我猜想那张床是第一次承受这么弱小的身体。一张单子盖在他的胸前,我还记得他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面容平静温和,与平时无异,只是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青白色。那个房子毫无必要地高大,在空旷的空间里,那张床和床上的人体显得比实际更小。我们大体上三个人一组,从他身边走过。很多人不自觉地相互拉起了手,大多数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他们并不是想将同学最后的面容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里,而是充满猎奇地探究传说中的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探究的结果让他们失望了,原来是这样,不过就是睡着了嘛,所以这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们没人显示出害怕,没人哭,一个个安安静静地从床边走过,即使最调皮的捣蛋鬼此时都安静地一言不发。

十多年后,当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人,第一次经历人生当中另一件重要的生存体验,有关性的感知之后,它所带来的地震一般的毁灭性的冲击,要远远高于这次关于死亡的体验。

据说我们班长的死是一场医疗事故。开始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感冒发烧,然而输液的时候被用错了药,于是他死了。有没有追究医生或者护士的责任,我们不得而知,那是成人世界的事情。对我们而言,我们困惑于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我们想不通,因为他是我们班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收获了每一位老师的宠爱。我们确信不久之后他将把优秀的成绩带进中学,并且继续受到老师的宠爱。多年前我们的班长,是一个像女孩子一样文静的男孩,皮肤也白皙得像个女孩,说话细细的,眼睛细细的,手指也细细的。我现在记得跟他最后一次交集,是和另外两三个人合办一期黑板报。我们几个不听他的指挥,一个下午也没有将黑板报办好,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他极为罕见地被老师批评了,于是他哭着跟班主任告状,抽泣委屈的样子像极了女生。

我们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现在算起来,当时应该有三十多岁。在我一天天淡远的记忆中,她是一个有着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睛的女人,但是圆圆的脸和圆圆的眼睛并没有让她显示出更多的孩子气,她有点神经质,面容苍白,声音尖厉,走路的时候明显地外八字,她充满激情地讲课,非常文艺地写诗并且读给我们听。她是在我们六年级的时候接的我们班,我想,作为老师,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她一定经历过各种学生以及各种事情,但像我们班长突然死亡这样的事,应该是绝无仅有。像大多数老师一样,她对这个成绩好,脾气好,人缘好的男孩子非常偏爱,否则后来她不会带着全班同学去看这个早夭的孩子的遗容。

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位老师的做法一定不会得到家长的认同。在今天没有哪个家长会让自己的宝贝进入那种地方,去看一个业已故去的同学的面容,去经历一场本不该他们经历的悲情。但是我们当时确实去了,牵着手走进了那个神秘阴森恐怖的地方,看到了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的遗容,直面了死亡这件无可避免的归途。我们平静地进去然后平静地出来,我没有害怕,我也没哭,我也不记得有谁哭了,我们意识到失去了一个伙伴再也不会回来,大概仅此而已。

这是麻木或者冷漠吗?我不知道,当时来说并没有更多的情感参照。后来在我初中的时候,我姥姥过世的那一刻,我大放悲声;前两年当得知父亲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在地铁上泪如泉涌。当死亡一次次发起袭击的时候,普通人唯一可以借以抵御的,无非是感情的亲疏而已,这无关道德,只是本性而已。

后来我又不止一次地想过另一个可能的原因,那就是这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刚刚触及温饱,穿着兄长或者姐妹或者长辈的衣服,他们的心理,完全和幼稚的外表一致,尚未建设起足够强大的支撑,对死亡这种打击难以给出相应的心理应力,故此表现出来的,反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现在想起来,若非当年的早逝,今天的他,应该是一个与我类似的中年男人,有他的生活和事业,有他的成功或困顿,有他的缺憾和满足。

多年前,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去看同学的遗容这件事,家长们并不知道。就算当时的资讯再不发达,想要通知一下还是能做到的。现在想来,我们那位面容苍白,有点神经质的老师可能觉得这件事并没有必要征得家长的同意,她以一个成年人的心理状态,以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方式,完成了一个老师对所喜爱的学生的早逝所产生的心理诉求和情感宣泄。我相信这就是她当时的初衷,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即使是这样,今天的我也不会同意她当时的做法是对的,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件事对我真的并没有任何不良的影响,我甚至想谢谢她,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知死亡。

不久之前,我的一个朋友突然离去,年龄是让人扼腕叹息的38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打开他的朋友圈,时间凝固在10月份的某一天,照片中的他依然笑呵呵的,一如平日里不笑不说话的样子。诧异和难过之间,我意识到今后或将经历越来越多的死亡。我想,经历的越多,是不是就越容易将这件事情看淡?其实很无奈,面对这唯一的归宿,你不看淡又能怎样?佛家将死亡称之为涅槃,涅槃是永恒和永生的意思,我想,它给多少人提供了借以逃遁的借口。而我们凡人,正如对文学的定义:生命本义,无非爱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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