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摘】余光中:鴉片戰爭與疝氣

牧師派克要拯救中國的靈魂,醫師派克要照顧中國的肉體,外交官派克要佔領中國的土地,西方文明對華夏古國的心情,何其複雜而又矛盾。——余光中


【選摘】余光中:鴉片戰爭與疝氣

鴉片戰爭與疝氣/余光中

西方人來中國傳教,自命是傳基督的光輝,來啟迪“異教徒矇昧的心靈”,甚至要東來“解放中國”。然而這種唯心的企圖,往往要用唯物的手段來掩護,才能自然地接近待拯的異教徒。十七世紀的耶穌會神父,如利瑪竇和湯若望,是用天文歷算來做上帝的先驅,但實效不大。十九世紀的新教牧師改用醫術來接近大眾,正合中國人的需要,就收效多了。不過當時的中國人知識落後.對於西方的醫術原來不很信任,所以那些傳教士在華行醫,必須特別謹慎,否則易犯眾怒。

例如二十世紀初年,耶魯的年輕校友組織了耶魯傳教會,來華展開傳教工作,並且選了排外運動最烈的長沙做基地。他們先開辦了雅禮中學,接著又在一九零六年設立了雅禮醫院,由愛德華•休姆(EdwardHume)主持,手下只有兩個未經訓練的助手,辛苦可以想見。不幸-開始就有一個湘人病重死在醫院裡,嚇得休姆趕快為死者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價錢比死者家人買得起的一種貴出一倍,又有一次來了一位高官,以為休姆會按中醫的規矩把他的右脈,不料休姆只把了左脈,乃一怒而去。

但是早在鴉片戰爭之前,廣州有一位著名的西醫,有過更奇特的經驗。他名叫彼德•派克(PeterParker,中國近代史上譯為伯駕),是美國人,也是耶魯畢業。一八三五年,派克設立了廣州眼科醫院,極受歡迎,前來受診的病人三個月內就何九百多人。派克的專長是開刀,據說他挑中眼科,是因為當時的中醫在眼疾方面療效最低,又據說最忙的一次,他曾在一小時內為十六個白內障的病人開刀。因為當時求診的人太多,他除了照顧眼疾之外,其實還要治各種各樣的膿瘡、贅瘤、毒瘤。派克為人十分細心,不怛詳細記載了病情的個案,而且還僱請了一位叫林瓜的本地畫家把罕見的病例繪圖留念。這些資料存在今日倫敦蓋氏醫院的陳列館(GordonMuse-um.Guy'sHospital,London),十分可貴。

一八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派克記下了他的四四六號病案。那是-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由他父親帶來。乍見之下。她似乎有兩個頭,真把派克嚇了一跳。走近時,才發現她右臉長著一個贅瘤,從太陽穴隆起,一直伸到嘴邊。派克要求那女孩的家長立下志願書,聲明手術萬一致命,不怪醫生,才肯為她開刀。手術只用了八分鐘,女孩便解去重負。瘤重一又四分之一磅,底部周長十六英寸,傷口癒合得很快,十八天後病人就出院了。

但是派克治療的病案之中,最微妙的一件卻是疝氣。患者不是別人,是林則徐。

一八三九年初,清廷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南來廣州,查禁鴉片。英商敷衍他,不甘盡數繳出毐品,林則徐乃於三月二十四日派兵包圍“夷館”。被閒的外人有三百多名,派克也在其中。三天之後,“夷館”的領義律屈服,命英商陸續繳淸鴉片。不久英僑全部接至香港和澳門,派克卻獨自留在廣州,因為醫術高明,反和中國官方頗多接觸。林則徐先足要他開方為鴉片煙客戒菸,繼而請他為自己治疝氣。

派克在病歷上記道:病案六五六號疝氣。林則徐(誤拼為LinTsihseu),欽差大臣。”

疝氣俗稱小腸氣,我國幼嬰常因患上百日咳而得了疝氣,此病我小時就患過,後開刀根治,當然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不過欽差大人生了疝氣,卻也不便張揚,而且一百年前猶“嚴夷夏之防”怎能讓一位陌生的“夷醫”來玩狎重臣政躬?

那年七月,洋行買辦候瓜帶來林則徐一封信,要派克配藥給他醫疝。派克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封中文信,詳析疝氣的病因,附以圖解,並且建議可裝託帶。林則徐想必不願任人近身來裝帶,似乎也懷疑裝了是否有效。他派來一位已經裝有託帶的朋友,向醫生再索一具,派克回稱。這東西必須由醫生動手安裝。於是林又派來一名亦患疝氣的副官,要醫生裝上託帶。派克從命,那副官立刻感到舒暢。最後又來了一人,自稱是欽差大人的“兄弟”,正巧體型也差不多,託帶如果合他,必然也合欽差大人。此計果然妙絕,派克無奈,只好為來人安裝疝帶。

事後派克在業務報告中說“呈送給欽差大人的託帶尚稱見效”,又說不但林則徐曾經當眾誇獎他的醫院,而且結了善緣之後,林的左右侍從也每天出入醫院。

林則徐是清末一位有守有為的開明大吏,一生治績,無論是水利、屯田、減賦、禁菸,莫不利在百姓,是我最敬佩的近代人物之一。我一直認為他在虎門銷燬鴉片的壯舉,真足以羞東亞病夫而警西洋奸夷,值得好好寫一首詩來歌贊。郭廷以曾說他“就中國的傳統來論,固然是一位才德俱優,有識、有為、有守的人物;即以西方的標準來衡量,亦為一位實心任事,廉隅清正的公職人員”。林則徐說他自己“家居閩海,於外夷一切伎倆,早皆深悉其詳”。此話未免失之自誇,好在他對洋務西學一直有心研究,不但著人翻譯書報,更編輯《四洲志》專書。《萬國律例》(LawofNations,byDeVattel)的片段中譯,就是派克受林之囑所作。林則徐初到廣州,曾擬一道照會致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懇請她在那一頭正本清源,釜底抽薪,遏止鴉片的毒業。“設使別國有人販鴉片至英國,誘人吸食,當亦貴國王所深惡痛絕……貴國王存心仁厚,自不肯以己所不欲者施之於人。”這一番話真是義正而詞婉,凡有血性的中國人,甚至略具良心的西方人讀了,照理都會感動,但是當時對那頭約翰牛,卻像彈琴。這封信,林也曾請派克加以斟酌。郭廷以在《近代中國史綱》裡說林則徐“初至廣州,曾擬就一道給維多利亞女王的照會,詞句近乎威脅。七個月後,所頒發的與初稿頗有出入”。這麼看來,此信的定稿想必也有派克的意見。

派克初見林則徐時,只有三十五歲,而這位朝廷重臣已經五十四了。那時他來中國已有五年。派克原是志願來華的美國福音牧師,最初的目的是傳播福音而非行醫。還在美國的時候,他在一八三二年版的《美國百科全書》裡,發現中國人是“具有奴性,做事勤奮,生意精明的民族”,至於“心智的進展,該國久已停頓”。派克來華傳教,就是要救心死的中國人,但是《美國百科全書》卻沒有告訴他,中國人待救的不但心智,還有身體,而身體的日趨衰弱正由於西方鴉片生意的日見興旺。以一八二九年為例,英國那年輸入中國的貨品值二千一百萬美元,其中鴉片在一千萬元以上;美國輸入值四百萬元,鴉片所佔逾四分之一。《馬太福音》說凡己所欲,應以待人”(Thereforeallthingswhatsoveryewouldthatmenshoulddotoyou,doyeevensotothem,)這就是中國人所重的恕道,只是《論語》倒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當時的西方人來中國,一方面傳播《馬太福音》,一方面卻又傳播鴉片毒品;前者正是己之所欲,強加於人,後者正是己所不欲,竟施於人。派克來華傳教,卻沒有料到要治療自己同胞所傳的毒癮:西方人在華的所作所為,像一個“反諷”一般會合在他的身上。

一八五四年六月十八日,派克在中國度過五十歲生日。到這時為止,他的醫院已經醫治了五萬二千五百個病人,早在一八四七年,他已將麻醉術傳入中國。他半生在中國行醫,對我國現代醫學的貢獻十分重大。但是名氣大了,責任也不由自主地加重。由於他粗通中文,美國第一位駐華全權公使顧盛任他為美國代表團的秘書兼通譯。派克的中文當然不精,每逢草擬公文,他都要口頭譯成中文,由一位全然不懂英文的助手筆錄下來。中美之間的《望廈條約》,由耆英與顧盛代表雙方簽訂,正賴派克居間促成。一八五六年,派克更升任美國駐華專員,任務是安排美國的外交代表常駐北京,並且無限地擴展美國的對華貿易。

派克野心勃勃,竟想聯合英、法的代表向清廷共施壓力,以促進古老帝國的改革。英、法的外交官本來就不喜歡他固執的個性,對他的理想主義更有惡感。美國的同事嫌他時而執拗,又時而動搖。中國的官吏把他說成“老謀深算”,“滿懷敵意”,而又“固執不化”。據說咸豐也感到他好與人爭,認定他心機深不可測。派克自己也忙得不但傳教無期,甚至行醫也無暇。公務不利,人緣又差,他在失意之餘,乃漸漸遷怒於華人,認為華人生性不改,只會逃避責任,歪曲真相,誤解條文。

最後這位憤怒的美國專員竟向華府建議派兵佔領臺灣,以應英國之佔新加坡與香港。他說無論是為了人類、文明、航運與商業,美國政府都勢必對臺灣採取‘行動’,尤其是對目前只住野人的東南沿岸,深望我美國政府不致‘退縮’。”

美國總統皮爾斯對此大感震驚,乃於一八五七年四月把派克召回國去。派克在美國度其餘年逾三十載,死於一八八八年,享年八十六歲。可敬又可憫的派克,在中國先後奮鬥了二十三年,始於仁愛,卻終於慍怒。牧師派克要拯救中國的靈魂,醫師派克要照顧中國的肉體,外交官派克要佔領中國的土地,西方文明對華夏古國的心情,何其複雜而又矛盾。

一九八二年二月 余光中

【選摘】余光中:鴉片戰爭與疝氣

附識:本文多段取材於一九八〇年企鵝版史班斯所著《改變中_》一書(ToChangeChina,byJonathanSpence)。派克為林則徐治疝事,見該書七至四八頁,原見《中國檔案(TheChineseRepository)八卷(一八四零年)六三四至六三七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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