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的“本土化”路径(2001年作)

不知不觉间,原本只是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21世纪,已经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回顾20世纪最后十年间,中国科幻小说事业的蓬勃发展,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然而,当中国的科幻事业迈入21世纪的门槛的时候,原本以为非常明确的发展方向,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却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于是,“中国科幻要向何处去”的问题,就摆在了每一个中国科幻人的面前。无疑,这是一个带有方向性的“原则问题”。

笔者作为九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科幻人”,是最近这次科幻大潮的参与者和见证人。以我个人浅显的经验和认识判断,笔者认为中国科幻文学乃至科幻艺术的根本出路,在于科幻文学艺术特质与民族传统和现实的融合,从而实现科幻艺术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化”。而要完成这样的历史使命,关键在于建设一支高素质、专业化的职业科幻作家群体。

科幻小说的“本土化”路径(2001年作)

对当代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再认识

有关中国科幻应该走“本土化”道路,这一命题的提出是建立在笔者对于科幻文学在中国发展过程,特别是对于最近十年间的科幻文学“大繁荣”的深入探究的基础之上的。

自从上个世纪初,科幻小说或深或浅的进入中国文化精英的视野。到世纪末伴随着科技革命的朝阳而逐渐在一般民众中初步建立起影响,科幻文学的“中国之路”,不可谓不坎坷。而在这其中,20世纪九十年代的科幻文学在中国掀起的第三次高潮,应该被认为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事件。

而当我们提到这次科幻高潮的时候,我们是绝不能忘记这样的一个名字:《科幻世界》。作为一本专业的科幻杂志,《科幻世界》是一个在业界颇有争议的话题。但是,如果我们站在一个公允的角度上,那么我们就应该承认《科幻世界》的历史功绩是值得肯定的,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科幻世界系”科幻小说作家的涌现。

所谓“科幻世界系”科幻小说作家,是笔者研究中国当代科幻小说发展的一个核心概念。但是,准确的讲,“科幻世界系”甚至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作家流派或者群体,而仅仅是对于一个作家(及其作品的全部或者大部)“客观集合”的泛称。而当我们要把某一个作家定义到“科幻世界系”中的时候,其主要评判标准包括:①这个作者必须是将《科幻世界》杂志作为自己科幻作品发表主要场所,或者其成名的主要原因是在《科幻世界》上多次发表作品;②这个作者主要是从事业余(包括半职业)的中短篇的科幻小说创作。如果,我们用这两个条件来衡量的话,那么包括王晋康、星河、绿杨、柳文扬、江渐离、何宏伟、杨平、潘海天、刘慈欣、凌晨、赵海虹、刘维佳等,绝大多数成名于九十年代中期的科幻作家,都处于“科幻世界系”的范畴之内。当然,每个作者的具体情况不同,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但是“科幻世界系”的总原则是适用于上述这些作者的。

“科幻世界系”不仅是一个群体的概念,而且是一个历史的概念。笔者认为,“科幻世界系”的逐步形成是在九十年代初,而在九十年代中期达到“巅峰时代”,直到1997年的北京世界科幻大会以后,“科幻世界系”历史使命完结并逐渐解体。鉴于篇幅有限,关于这一历史过程的相关论证不能够充分的展开,笔者将在今后的其他文章中作专门的阐述。但是,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科幻世界系”的解体,并不意味着《科幻世界》杂志的衰落。事实上,作为一家专业媒体的《科幻世界》,近年来所取得的商业成功依然是巨大的,且从横向的比较而言,它作为市场主导的地位,至今无人能够撼动。而区别《科幻世界》杂志的发展和“科幻世界系”的发展,是我们研究当代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的重点和难点。

“科幻世界系”的产生和发展,是八十年代“科幻小说风波”发生后的历史必然。而从实际的效果来看,“科幻世界系”是科幻小说能够在九十年代迅速复苏,并且积累上升动力的主要因素。限于篇幅,这个问题我们在这里也不能深入地展开。但是,如果我们深入地了解这个历史过程,那么我们也就不难看出,“科幻世界系”的产生与发展是建立在创作资源和媒体资源,都处于极度短缺的条件下的特殊时期。而在这个特殊时期的创作实践和理论实践,都无可避免的带有它的局限性。随着,更多的作家和媒体,逐渐地参与到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中来的时候,“科幻世界系”必然面临着从理论到实践的彻底解体。

在明确了上述的几个关键问题以后,我们就能够比较清晰地认识到,之所以在现在我们会面临着“中国科幻向何处去”的问题,其实质就是“科幻世界系”作为一个作家集合在整体上解体以后,中国科幻界的各种资源要素,要如何重新整合;而在“科幻世界系”的创作理念被瓦解以后,要建立怎样的科幻艺术理论体系。

“本土化”是发展的必然趋势

当我们对于“中国科幻向何处去”问题的历史实质有了清醒地认识以后,我们必然会诉诸对于这一问题的理性思考。而这种理性思考的前提之一,就是对于“科幻世界系”的理论与实践的全面总结和客观评价。但遗憾的是,就目前的实际水平而言,我们的研究并不具备这种全面性。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也能够通过已经掌握的某些线索,对于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做出初步的回答。

记得在98年的时候,一场有关“洋故事”的大讨论,曾经在整个科幻界引起轩然大波。虽然,在当时看来,这一事件的影响相当的有限。但是,如果我们把它放到“科幻世界系”濒于解体的背景下来看,那么我们就会清晰地意识到,在“科幻世界系”长期占据强势话语地位之后,新思维正在萌发。而正是以此为契机,借助着外部大环境的变化,新的科幻理论与实践才有逐渐实现可能。

在笔者看来,“洋故事”问题的提出,事实上是对“科幻世界系”文学创作实践的第一次有系统性的怀疑。而其中所蕴含的更深层次内涵则是对中国科幻小说从内容到形式的“本土化”蜕变的要求。而这种要求是有其内在合理性的。

对于当今的中国的科幻文学而言,九十年代第三次科幻文学兴起的前奏,就是八十年代末期、九十年代初在内地出版界兴起的对世界科幻文学(主要集中于欧美)的大规模译介。从范围上来看,这一时期的翻译的范围异常的广泛,基本上涵盖了整个的西方科幻文学所有阶段。这些作品作为一种实际意义上的“范本”,也正是“科幻世界系”理论与实践的重要来源之一。而这一事件的最深刻含义是,它引发了中国科幻文学新生代的创作理念的彻底蜕变:单纯强调科普作用的陈腐观念被摒弃,而取而代之的是对于科技、人性和社会发展等困扰着现代社会的发展的重要问题的理性思维,这是一种建筑在思辨基础上的崭新的科幻文学观。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科幻世界系”作家成就了一大批优秀的中文科幻小说,而其在中国科幻文学的复兴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是永远值得肯定的。

但是,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并不会永远的停留“科幻世界系”的框架内。而纵观整个中国近现代文学史,没有哪一种外来的文学形式,不是在其自身的发展过程中,逐渐与民族传统和现实环境相融合,在互动过程中实现“本土化”的。事实上,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发展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长期以来,由于我们过分的夸大了科幻小说的“特异性”,而轻率的断言“科幻小说没有可能实现民族化的可能”,而走了很多的弯路。对于我们而言这是宝贵的经验教训。

值得注意的是,科幻界某些人在对科幻小说的艺术特质缺乏充分的了解,又对于中国的社会人文环境以及历史和现实也没有必要常识的情况下,通过拼凑各种主观臆想,对于科幻小说的“本土化”的理论与实践横加指责。这种不负责且“极端情绪化”的言行是在笔者看来,只能是一种噪声。当然,面对这种噪声时,唯一正确的做法就只有通过不断的用实践的方法加以驳斥,不断克服这些错误思维的干扰,才能找到正确的前进方向。

那么,就科幻小说的“本土化”而言,它的理论实质又是什么呢?在这里,笔者希望通过自己对于“本土化”观念认识深化的过程来回答这一问题。

当年,在笔者还是一个“空头理论家”的时候,“文本主义”和“民族化”曾经是笔者竭力鼓吹的两大“理论”命题。而所谓“民族化”的实质就是:“用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构思中国人的科幻故事;用中国人的文学表现形式来演绎中国人的科幻故事。”

在得到此种认识之后,在科幻创作的理论思考与创作实践中,笔者逐渐发现“民族化”的提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科幻小说在中国发展的实际问题。事实上,这种观念很容易束缚作者的手脚,甚至有可能“阉割”科幻小说的艺术特征。而在中国的科幻文学史上,这样的现象是有先例的。于是,在此后的创作实践中,笔者开始修正自己的观点,并逐渐发展出了“本土化”的科幻发展观念。而“本土化”不再是笔者坚持的一种科幻小说创作的基本理论,而是一种弹性的思维观念,是作为在“科幻世界系”解体之后的中国科幻文学的众多发展方向中的一种而存在的。作为“本土化”的理论实质,它要求作者在对科幻文学的艺术本质有清醒而全面地了解的同时,能够通过正确的话语路径,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现实生活有深入客观的认识,并且从中吸取创作的灵感和挖掘新颖的题材,用科幻小说的语言习惯和叙事方式,演绎那些真正有中国特色、符合中国人欣赏口味的科幻故事。

从“民族化”与“本土化”的关系上来看,“本土化”是对“民族化”的批判和发展,它是要摒弃“民族化”中的盲目的、消极地、形式主义的因素,在一定程度上,要求我们的科幻小说作者,在充分的认识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的根本特性,抛弃以往对科幻小说的形而上学的认识,同时充分而广泛地了解社会生活的全貌,体味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化的深邃内涵,并且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大胆创新,开拓属于中国科幻的新天地。让更多的中国人认识科幻、了解科幻和喜爱科幻。

科幻小说创作的“本土化”,又是科幻小说职业化的必然要求。从业余创作到职业化的创作,其中最大的差异体现在创作的欣赏价值趋向上。

我们说,业余作者的创作动机比较复杂,但是基本上不会涉及生计问题,所以这种创作往往是零星的、随意的和不系统的。而作者在创作时的注意力,主要是集中于自我价值的体现,基本上不会(也不必)过多地考虑第三者(编辑和读者)的接受与否。这样的作品,往往在艺术品性上有其独到的个性魅力,但是其在读者那里的被接受程度,却可能很有限。一般而言,“科幻世界系”中占大多数的业余作家,他们创作大多体现为这样的风格。

与此相反的是,职业作家必须以创作作为维持生计的主要手段,因此职业作家必须要研究和有原则的迎合读者的阅读欣赏口味,同时尽可能多的与编辑进行充分的交流,从而获取专业的意见和取得相互的信任。

从中国科幻小说发展来看,消费市场对于科幻小说创作的职业化要求是“科幻世界系”解体的最根本的因素。同时这也是中国的科幻小说事业,由幼稚走向成熟,由单调走向丰富,由精英走向大众的必然。与此相适应的是,科幻小说在面临着更广泛的读者群体的时候,已经不能够再要求众多的读者改造自己的阅读习惯来适应自己,而是应该积极而有原则的改造自身,逐步适应读者的欣赏水平和阅读习惯,从而达到自身的发展和飞跃。

而对我们的职业作家而言,他们最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必须设法平衡传统的科幻小说模式,在面对中国的广大没有过科幻阅读经历的文化消费者所表现出的不适应。于是,努力开拓和实践“本土化”的创作理念,在不放弃科幻小说的基本艺术特征的前提下,尽可能的利用本地文化资源,创作适合本地特点的科幻小说,就是促进从横向拓展科幻小说生存空间的最佳选择。

很显然,上述的这种工作只能够依靠职业作家而非业余作者,才能够最终完成。而且也不是一、两个职业作家就能够负担的,我们需要的一个庞大群体的参与。值得高兴的是,据我所知,这样的一个群体正在形成之中。

要实现中国科幻小说的“本土化”,除了观念的更新以外,科幻作家知识结构的改造则是一个关键的步骤。事实上,在面对“本土化”的思考的时候,之所以会有人提出种种谬论,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些人的知识结构存在着严重的缺陷,对于科幻小说的艺术本质和中国的社会现实、历史文化传统,缺乏应有的正确认识。而应该指出的是,有关科幻小说艺术本质这样的理论问题,需要专门研究和理论建设,至于说到对于文化和历史的再认识,则是属于作家自身素质建设的范畴。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中国科幻作家队伍中,理工科出身的占大多数。而由于现行的教育体制和对科幻小说认知差异,这些作家在一定程度上,对社会科学知识的补充和摄取相当的不足。因此,在他们向职业化迈进的过程中,就极容易受到这方面的羁绊。而对那些要大量创作长篇科幻小说的作家而言,如果不能首先成为“文理兼修”的杂学家,那么我们就很难指望他能够不断地实现自我突破。

社会科学纷繁复杂,而对于科幻小说作者而言,笔者建议从文学和史学两方面下手。科幻小说毕竟是一种文学,而除了我们所谓阅读中外科幻名著的“业务进修”以外,我们还应该广泛的涉猎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同时还要广泛的涉猎各种文学门类的经典作品,并且尽可能多地掌握不同门类小说的创作技巧。毕竟艺术是彼此相通的,只有多方面、广角度的积累,才能够充分的夯实自己的文艺基础,拓展自己的创作领域。而根据笔者的实践经验,科幻小说的作者,根据自己的兴趣,有选择的阅读一些历史学(特别是通史类)的著作,有利于丰富自身创作口径的。这是因为,在所有的社会科学中,历史学的覆盖面是最为广泛的,而其中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文学素材可供挖掘。同时,掌握丰富的历史知识,能够使得科幻小说作者拥有更高的和更宽的文化视野,对于解决实际创作中所可能面临的某些细节问题的处理更加具有韧性。另外,熟悉和掌握民族灿烂文化的理性内涵,也是实现“本土化”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条件。

而除了上述这两个方面以外,作为科幻小说的作者还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起爱好选择其他的人文科学的领域,但是总的原则应该是立足于知识的积累。

至于说到科幻小说作家的自然知识方面的积累,我认为,虽然科幻小说作家不是专门的科技人员,但是至少应该是某一个或者某几个领域的“粗线条专家”,对于这些领域的前沿知识有相当的了解,而这是由科幻小说的特性所决定的。但是,作为职业的小说作者,决不能够把自己的创作仅仅建立在已有的知识基础上,而是应该通过创作的实践中,不断地获取和积累新知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计算机和网络技术的发展,在客观上,给了更多的人参与文学创作的机会。而对于科幻小说作者而言,充分的利用这些信息科学的新手段所带来的便利,就能够更方便的完成必要的知识积累,同时提高创作的效率,而这又在客观上促进了科幻小说作者职业化的发展速度。

最后,我想再谈谈有关科幻小说作者的知识层级要求的问题。我并不认为,只有那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够从事专业的科幻小说创作——“文凭不等于水平”。对于科幻小说的创作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够客观准确地掌握科幻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同时不断地充实和完善自己的知识体系,反复地进行创作实践,争取每一部作品都能够有所突破,再加上个人对于创作灵感的把握,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些学历不高的作者也能够取得过人的成绩。而在我们的身边就有这样的成功范例,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杨道永。作为在乡镇企业中担任基层干部的业余科幻作家,杨道永硬是在一块被认为距离科幻最远的地方,用自己的努力,开拓了一片五彩斑斓的科幻天地。《表情控制器》、《特效药突击队》、《全面回忆》等都是殚精竭虑后形成的佳作,篇幅不长但很值得回味。而最近刊发在《科幻世界·星云》上的《与烈日擦肩而过》更是近来少有的“硬”科幻佳作。由此可知,只要不断努力,就注定会有丰厚的回报。

结束语:前面的路还很长

有关中国科幻小说发展方向,一直是笔者关注和思考的焦点问题。但是,能够把这些思考集中地记录下来,形成这篇文章则完全是出于偶然。所以,写这篇文章的最重要的目的,其实是把最近的一些想法和思考,做一个系统地梳理。因此,这篇文章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份“论纲”的性质,有许多的问题,甚至是一些关键的问题,都没有能够深入细致地展开。这在一定程度上,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然而,值得欣慰的是,这篇文章毕竟是笔者对有关“中国科幻向何处去”的一系列相关问题的一次系统而全面地回答。而且是,笔者真实意思的直接表达。

回首我们已经走过的漫长旅途,展望未来的远大发展前景,我们有理由相信,21世纪的中国科幻小说必将成为中国文学界乃至中国文学史上一道“靓丽的风景”。而要让中国的科幻文学真正的繁荣起来,最根本的一条,还是要拿出更多更好的科幻佳作。唯有如此,才能够从根本上振兴中国的科幻小说事业。而坚定“本土化”的发展方向,走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科幻之路,一方面是为了适应科幻小说创作的横向发展的实际需要,另一方面也给中国的科幻小说作家提供更为宽阔的创作视野。

祝愿新世纪的中国科幻小说好运!祝愿新世纪中国的科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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