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一次關於現象學的思考

前言:在對蔡明亮電影的討論中,有人會把他的電影看作是“平民化”的,因為蔡明亮電影中的影像常常是簡單而又純粹的,它往往依靠空間和調度所形成的氛圍,直接將某種情緒作用於人的感知。因此,觀看他的電影無需依賴任何經驗層面的知識作為基礎,他的電影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平等”的。然而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見,並認為儘管蔡明亮電影中的元素極為簡單,內容通常是日常化的影像,但創作者對其所帶有的“慎思”態度卻是精英化的,而對觀眾來說,必須擁有一定的知識儲備或經驗積累作為基礎,才能夠享有和創作者共同的視角(或是站在同一高度),才能產生更為準確的觀影體驗。

依我來看,兩種觀點之間並非是絕對沖突且不可調和的,它們本身便指出了蔡明亮電影中所能產生的多樣性體驗。無論對普通觀眾還是“精英”觀眾來說,蔡明亮電影都是一個提供感知的窗口,對前者來說,這種感受可能脫離了常規類型片帶來的共情體驗,但這一種抽離於自身情緒的體驗對普通觀眾來說一定是獨特且難忘的。



海德格爾認為,長久以來,我們對於藝術的思考都是建立在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框架之中,即我們對藝術或者藝術品的認識,總是先於認識對象本身,並常常將認識對象安放到一個固有的、已存在的形而上學思維框架中,而忽視了藝術自身的“本質存在“。藝術似乎只有成為一個客體,幫助人類滿足了審美這一需求才能實現其本身的意義。在這種傳統的藝術觀念中,藝術自身的獨立意義是被忽略的。

海德格爾還以水壺為例,具體論證了他的觀點。他認為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對只關心器具的“有用性”,這使得我們並不會具體去思考壺真正是什麼、意味著什麼,這是因為我們在水壺對於我們來說只是工具性的存在,它因其自身的“有用性”而使我們忽略了它本身作為一種自然存在的客體性,即在漫長的日常生活中,器皿的物性被逐漸被遮蔽了。

由此,為了讓藝術作品本身的意義得以顯現,海德格爾利用了現象學中的“懸置”概念,並用“現象學的懸置”這一方式來打破強加在藝術品身上的各種觀念性的枷鎖,將藝術品從傳統的觀念中釋放出來,從而獲得獨立存在的意義。只有在藝術作品中,被有用性遮蔽的“物性”才能得以顯現,在此,他又以梵高的《農鞋》為例,說明藝術作品以其獨特的方式揭示了器具的真正本質,而藝術創作的目的便是使存在者從遮蔽之中掙脫出來,從而顯現自身存在的意義。

蔡明亮在《你的臉》這部作品中所使用的拍攝方式就和海德格爾提出的這種創作理念非常類似,蔡明亮在採訪中說道:“我們平時很少仔細看著某個人的臉。每個人的一生,可能會有兩次機會認真去看一個人的臉,一次是嬰兒出生的時候,一次是家人走的時候”。可以看出,蔡明亮想喚起我們對人臉這一特殊部位的觀察,並希望通過這種觀察,讓我們重新審視人臉(以及其代表著的個體的人)發現其背後所代表的真正意義(當然,究竟是何種意義,這也正是蔡明亮想讓我們主動去思考和挖掘的)。我們可以將人臉對位於上文所提到的藝術品,在日常生活中,人臉僅僅因為其“有用性”而受到人們的重視,例如在我們的潛意識中,人臉常常被當作是用來辨認朋友、親人、名人的重要中介,在此時,人臉發揮了“可辨認性”的作用;其次,我們對於好看的臉(如明星、偶像的臉)會本能地產生一種迷戀或是欣賞的態度,而在此時,人臉則又因其“審美性”而成為了具備功能性的客體。當然,這兩種作用常常有所重合,但無論何種方式,人臉都因其“有用性”而淪為了一種主客體關係中的客體存在,卻使我們忽略了它自身和我們有著同等存在地位的本質意義。

在電影裡,蔡明亮利用固定機位+近景和特寫的拍攝方式,同時將畫面背景進行了虛焦化的處理,將人臉置於畫面中絕對的主體地位。通過這種方式,人臉不再承擔日常生活中的“可辨認性”(我們並不認識電影中出現的大部分人,電影中也並未提示身份信息)以及“審美性”(電影中的人大部分都是老年人)。由此,銀幕或者屏幕中的一張張人臉,對於普通觀眾而言,變得陌生了。而在此時,人臉也作為獨立存在的意義似乎也開始顯現,蔡明亮通過捕捉不同拍攝人物在被“凝視“狀態下的表情和反應,儘可能為觀眾提供豐富的感知體驗,促使觀眾在這種感知中去發現個體被”遮蔽“的意義。


當然,和藝術品不同的是,人臉,或者說作為個體的人,並不是完全獨立於其他因素的存在,相反,他需要通過與社會的聯繫才能真正確認自身的價值和意義,蔡明亮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並沒有完全採取單向的“凝視”角度來進行拍攝,而是選擇與拍攝對象進行對話的方式來引導出個體與社會的聯結,也讓觀眾對主人公在心理上有了更多的認同,從而拉近作為被拍攝的客體對象與我們自身的距離,讓我們在這種平等關係中獲得更多的思考。


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在於電影的最後,它是一個長達七分鐘的固定機位空鏡頭。乍一看讓人十分困惑,但如果你瞭解蔡明亮的電影就知道,他常常喜歡在電影中探討關於時間的問題(例如《不散》,而電影通常用運動的方式來呈現時間的流逝,這種運動可以是畫面內空間的運動,也可以是攝影機的運動。總之,電影在時間的流逝中展示空間,在空間的變換中呈現時間。然而在電影中最後這個鏡頭中,我們既沒有看到空間內任何物體的運動,也沒有看到攝影機有任何移動,那麼這種十分平面而凝滯化的呈現方式有何寓意呢?

我認為,這仍是一種展現時間的方式,不過它不再依靠具象的運動,而是依賴的時間流逝而帶來的光線變化:

《你的臉》:一次關於現象學的思考


《你的臉》:一次關於現象學的思考

第二張截圖是不是比第一張暗了許多呢?

這種呈現方式十分類似安迪沃霍爾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拍攝的一系列實驗電影,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帝國大廈》,電影中的時間從晚上8點一直持續到凌晨2點半,期間的拍攝對象至始至終都只有帝國大廈一個目標,電影以此呈現了帝國大廈以及背景中天空的光線變化。安迪·沃霍爾正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來讓人看到和感受到時間流逝的樣子,因為他喜歡用完整而大段時間的堆積來表現他所認為的真實空間,而非是那種經過精心選擇的場景和時間的拼接。

由此,《你的臉》所帶來的意義似乎又多了一層,它不僅使人臉從遮蔽中顯現出來,從而揭示了自身存在的意義,同時也將這種意義置身於時間的流逝之中,從而為我們帶來了更為豐富又難以道明的觀影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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