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大師:觀老莊影響論(下)

憨山大師:觀老莊影響論(下)


目錄

一、敘 意 二、論教源

三、論心法 四、論去取

五、論學問 六、論教乘

七、論工夫 八、論行本

九、論宗趣 十、後 記


八、論行本


原夫即一心而現十界之像,是則四聖六凡,皆一心之影響也。豈獨人天為然哉?究論修進階差,實自人乘而立,是知人為凡聖之本也!故裴休有言曰:“鬼神沈幽愁之苦,鳥獸懷獝狖之悲,修羅方瞋,諸天耽樂。可以整心慮,趣菩提,唯人道為能耳!”由是觀之,舍人道無以立佛法,非佛法無以盡一心,是則佛法以人道為鎡基,人道以佛法為究竟。故曰:“菩提所緣,緣苦眾生,若無眾生,則無菩提。”此之謂也。


所言人道者,乃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民生日用之常也!假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識不知,無貪無競,如幻化人,是為諸上善人俱會一處,即此世界為極樂之國矣,又何庸夫聖人哉?奈何人者,因愛慾而生,愛慾而死,其生死愛慾者,財色名食睡耳!由此五者,起貪愛之心,構攻鬥之禍,以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先王之賞罰不足以禁其心,適一己無厭之慾,以結未來無量之苦。是以吾佛愍之曰:“諸苦所因貪慾為本,若滅貪慾,無所依止。”故現身三界,與民同患。乃說離欲出苦之要道耳!且不居天上,而乃生於人間者,正示十界因果之相,皆從人道建立也。


然既處人道,不可不知人道也!故吾佛聖人不從空生,而以淨梵為父、摩耶為母者,示有君親也;以耶輸為妻,示有夫婦也;以羅喉為子,示有父子也。且必舍父母而出家,非無君親也,割君親之愛也;棄國榮而不顧,示名利為累也;擲妻子而遠之,示貪慾之害也;入深山而苦修,示離欲之行也;先習外道,四遍處定,示離人而入天也;舍此而證正遍正覺之道者,示人天之行不足貴也;成佛之後,入王宮而舁父棺,上忉利而為母說法,示佛道不捨孝道也;依人間而說法,示人道易趣菩提也;假王臣為外護,示處世不越世法也。此吾大師示現度生之楷模,垂誡後世之弘範也!


嗟乎!吾人為佛弟子,不知吾佛之心;處人間世,不知人倫之事。與之論佛法,則籠統真如,瞞頇佛性;與之論世法,則觸事面牆,幾如檮昧;與之論教乘,則曰“枝葉耳,不足尚也”;與之言六度,則曰“菩薩之行,非吾所敢為也”;與之言四諦,則曰“彼小乘耳,不足為也”;與之言四禪八定,則曰“彼外道所習耳,何足齒也”;與之言人道,則茫不知君臣父子之分,仁義禮智之行也!


嗟乎!吾人不知何物也,然而好高慕遠,動以口耳為藉資,竟不知吾佛教人出世,以離欲之行為第一也!故曰:“離欲寂靜,最為第一。”


以餘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幼師孔子;以知人慾為諸苦本,志離欲行,故少師老莊;以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知十界唯心之影響也,故皈命佛。


九、論宗趣


老氏所宗虛無大道,即《楞嚴》所謂“晦昧為空、八識精明”之體也。然吾人迷此妙明一心而為第八阿賴耶識,依此而有七識為生死之根,六識為造業之本,變起根身器界生死之相,是則十界聖凡,統皆不離此識,但有執破染淨之異耳!


以欲界凡夫,不知六塵五欲境界,唯識所變,乃因六識分別,起貪愛心,固執不捨,造種種業,受種種苦。所謂人慾橫流,故孔子設仁義禮智教化為堤防,使思無邪,姑舍惡而從善。


至於定名分,正上下,然其道未離分別。即所言靜定工夫,以唯識證之,斯乃斷前六識分別邪妄之思,以祛鬥諍之害,而要歸所謂妙道者,乃以七識為指歸之地,所謂生機道原,故曰“生生之謂易”是也!


至若老氏以虛無為妙道,則曰:“穀神不死!”又曰:“死而不亡者,壽。”又曰:“生生者不生。”且其教以絕聖棄智、忘形去欲為行,以無為為宗極,斯比孔則又進。觀生機深脈,破前六識分別之執,伏前七識生滅之機,而認八識精明之體,即《楞嚴》所謂“罔象虛無、微細精想”者,以為妙道之源耳!故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其以此識乃全體無明,觀之不透,故曰:“杳杳冥冥,其中有精。”以其識體不思議燻、不思議變,故曰:“玄之又玄。”而稱之曰:“妙道。”以天地萬物皆從此中變現,故曰:“天地之根,眾妙之門。”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莊稱“自然”。且老乃中國之人也,未見佛法,而深觀至此,可謂捷疾利根矣!借使一見吾佛而印決之,豈不頓證真無生耶?吾意西涉流沙,豈無謂哉?


大段此識,深隱難測,當佛未出世時,西域九十六種,以六師為宗,其所立論百什,至於得神通者甚多,其書又不止此方之老莊也。洎乎吾佛出世,靈山一會,英傑之士,皆彼六師之徒,且其見佛,不一言而悟,如良馬見鞭影而行,豈非昔之工夫有在,但邪執之心未忘,故今見佛,只在點化之間,以破其執耳!


故佛說法原無贅語,但就眾生所執之情,隨宜而擊破之,所謂“以楔出楔者,本無實法與人”也。至於楞嚴會上,微細披剝,次第徵辯,以破因緣自然之執,以斷凡夫外道二乘之疑。


而看教者不審乎此,但云:“彼西域之人耳,此東土之人也。”人有彼此,而佛性豈有二耶?且吾佛為三界之師、四生之父,豈其說法,止為彼方之人,而此十萬裡外,則絕無分耶?然而一切眾生,皆依八識而有生死堅固我執之情者,豈只彼方眾生有執,而此方眾生無之耶?


是則此第八識,彼外道者,或執之為冥諦,或執之為自然,或執之為因緣,或執之為神我。即以定修心,生於梵天,而執之為五現涅槃;或窮空不歸,而入無色界天,伏前七識生機不動;進觀識性,至空無邊處,無所有處,以極非非想處。此乃界內修心,而未離識性者,故曰:“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識神,無量劫來生死本,痴人認作本來人者。”是也。至於界外聲聞,已滅三界見思之惑,已斷三界生死之苦,已證無為寂滅之樂。八識名字尚不知,而亦認為涅槃,將謂究竟歸寧之地,且又親從佛教得度,猶費吾佛四十年彈訶淘汰之功。至於法華會上,猶懷疑佛之意,謂以小乘而見濟度。雖地上菩薩,登七地已,方舍此識,而猶異熟未空。由是觀之,八識為生死根本,豈淺淺哉?!


故曰:“一切世間修行人,不能得成無上菩提,乃至別成聲聞緣覺,及成外道,諸天魔王,及魔眷屬,皆由不知二種根本:一者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二者無始涅槃元清淨體,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正此之謂也。


噫!老氏生人間世,出無佛世,而能窮造化之原,深觀至此,即其精進工夫,誠不易易,但未打破生死窠窟耳!


古德嘗言:“孔助於戒,以其嚴於治身;老助於定,以其精於忘我。”二聖之學,與佛相須而為用,豈徒然哉?


據實而論,執孔者,涉因緣;執老者,墮自然,要皆未離識性,不能究竟一心故也。佛則離心意識,故曰:“本非因緣,非自然性。”方徹一心之源耳!此其世出世法之分也。故佛所破,正不止此,即出世三乘,而亦皆在其中矣!


世人但見莊子誹堯舜,薄湯武,詆訾孔子之徒,以為驚異。若聞世尊訶斥二乘以為焦芽敗種,悲重菩薩以為佛法闡提,又將何如耶?然而佛訶二乘,非訶二乘,訶執二乘之跡者,欲其舍小趣大也。所謂莊詆孔子,非詆孔子,詆學孔子之跡者,欲其絕聖棄智也。要皆遣情破執之謂也!若果情忘執謝,其將把臂而遊妙道之鄉矣,方且歡忻至樂之不暇,又何庸夫憒憒哉?


此其華嚴地上菩薩,而於塗炭事火、臥棘投針之儔,靡不現身其中,與之而作師長也,苟非佛法,又何令彼入佛法哉?


故彼六師之執幟,非佛不足以拔之;吾意老莊之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證向之。信乎遊戲之談,雖老師宿學,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識觀,皆不出乎影響矣!


十、後記


此論創意,蓋予居海上,時萬曆戊子冬,乞食王城,嘗與洞觀居士夜談所及,居士大為撫掌。庚寅夏日,始命筆焉。藏之既久,向未拈出。甲午冬,隨緣王成,擬請益於弱侯焦太史,不果。明年乙未春,以弘法罹難,具草業已遺之海上矣!仍遣侍者往殘簡中搜得之。秋蒙恩遣雷陽,達觀禪師由匡廬杖策候予於江上。冬十一月,予方渡江,晤師於旅泊庵,夜坐出此,師一讀三嘆曰:“是足以裱長迷也!”即命弟子如奇,刻之以廣法施,予固止之。戊戍夏,予寓五羊時,與諸弟子結制壘壁間,為眾演楞嚴宗旨,門人寶貴,見而嘆喜,願竭力成之,以卒業焉。


噫!欲識佛性義,當觀時節因緣。此區區片語,誠不足為法門重輕。創意於十年之前,而克成於十年之後,作之東海之東,而行之於南海之南,豈機緣偶會而然耶?道與時也,庸可強乎?然此,蓋因觀老莊而作也,故以名論。


憨山道人清 書於楞伽室萬曆戊戍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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