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作文有詩意:詩歌中的旅行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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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作文有詩意:詩歌中的旅行軼事

火車是我小時候最令人驚訝之物。

現在的火車不再是火車了,現在的火車已經變成了電車。我記憶中的火車是燃燒煤炭的蒸汽機車,有長長的車頭、高高的煙囪、大大的輪子。蒸汽機車才是我們夢中的龐然大物!當蒸汽機車汽笛長鳴,粗噴著白色巨煙,從遙遠的天際呼嘯而至,並轟隆馳過時,它帶起的不僅有鐵路兩旁的雜草、塵埃,還有兩旁樹木的搖晃,兩旁房屋的震顫,包括我們這些小孩子幾乎所有的激動。飛奔而過的火車,以龐大的氣勢令鐵路周圍的一切都為之顫抖。而我們這些小猴孩,卻就是熱愛被火車馳過而激動得嗷嗷亂叫。更發瘋的孩子,一見到火車馳過,就禁不住地拔腳飛奔,追著火車狂跑。對於我們來說,蒸汽機車是來自未知世界的龐然大物,又是駛向未來世界的超級巨蟒。蒸汽火車頭那組一人高的巨大驅動輪,塗著鮮紅的油漆,光滑粗大的驅動軸在蒸汽驅動下呼哧呼哧地前後運動,拖動長達60節的車廂,壯觀地駛過我們人生中最不平凡的歲月。

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和小夥伴們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曾經目睹了漫長的平板車拖著令人敬畏的坦克和大炮,兩旁站著手執衝鋒槍的戰士,慢慢南下;我們還曾經看見從南往北的火車,裝滿了白色的麵包車,向北方急速奔馳。就在這來來往往的火車行進中,時光流逝,我們長大。

直至今天,我的夢中都偶爾會有蒸汽機車在轟鳴。

後來我讀到法國兒童文學大師聖埃克蘇佩裡的經典名著《小王子》,覺得書裡寫到的情形,跟我小時候的經驗幾乎一模一樣。書中有一段內容講到小王子與扳道工的對話,忙碌的扳道工不停地分配旅客、指揮火車的去向,小王子就問扳道工:“他們要尋找什麼?”扳道工告訴他,那些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麼。小王子說了一段看似幼稚卻意味深長的話——只有孩子知道他們自己在尋找什麼。如果有人奪走的他們心愛的布娃娃,他們就哭泣……

我把這段故事讀給那時候還沒上學的女兒聽,她一邊聽一邊憐憫地看著我。她那麼小,就知道我和大人們都很可憐啦。大人們不知道自己一生都在幹什麼,只是在火車裡睡覺,或者打哈欠。我和女兒一起把這本偉大的童話從頭到尾讀了好多遍。有時讀著讀著她就睡著了。我知道小孩子都是天使,而大人——美國兒童文學大師蘇斯博士說:他們都是些退化了的小孩子,讓他們見鬼去吧!

我知道自己也退化了。小時候,我是如此熱愛火車,曾幻想著有朝一日能乘著火車離開我居住的小鎮去遙遠的地方,鑽破天幕的阻擋去到那世界的盡頭,在未知的世界裡閒逛,看那些未知的事物、未知的人、未知的馬。

我的好奇心和同情心,都跟火車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了。

我曾夢想乘著火車在世界上漫遊一週,像凡爾納寫的那樣,88天環遊地球。我這種想法,在遙遠的西亞,在碧波盪漾的地中海東岸,也有一位土耳其詩人塔朗吉早就想到過了。他對火車也抱有著深深的愛、深深的好奇,以至於對火車產生了同情。他寫過一首詩《火車》(余光中譯),詩中深情而溫暖地寫道:“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我的老家叫坡脊,是一個小得幾乎看不見的鎮子,位於雷州半島上一個火車中途站上。每天一早一晚,來自兩個相反方向的兩列慢車會停靠在坡脊站旁,一些人上車,一些人下車,他們出現在火車站的身影,讓我們感到興奮。這些人從哪裡來?這些人到哪裡去?火車開動,上車的人去了遠方;在夜色中,下車的人消失在田壟上。對於我們這些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孩子,只能順著鐵軌方向遠眺,目光被天邊屏障所阻擋——眺望火車的消失,是一件讓人遺憾的事情;目睹火車的出現,是一個令人激動的奇蹟。

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在漫長而無聊的時光裡,曾長時間地坐在山坡上眺望著鐵軌延伸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長久地等待一列幾乎永遠不會出現的火車。我們也曾前前後後地行走在窄窄的鐵軌上,鍛鍊自己的平衡力。在枕木上比試立定跳遠,看誰能跳過三根枕木。在我們的記憶中,鐵軌和枕木都是沒完沒了的,不可能窮盡,如同不可能窮盡這個世界的終極秘密。我曾嘗試著數清楚從坡脊到另一個鄉村之間的枕木數目,沒走多遠就混淆了。枕木與枕木之間有細微的區別,但鐵軌與鐵軌之間卻幾乎沒有任何不同。

生活在鐵路旁,我們的人生也貼著鐵軌生長,我們的生活內容根本離不開鐵路。我們順著鐵路路基去走家串戶,我們從鐵路涵洞下鑽過,試圖探索一條河的秘密。我們坡脊的鐵匠鋪用鐵軌舊接板打造鋒利的刀具和農具,我們坡脊的人家用換下來的枕木鋸片打造散發著瀝青香氣的傢俱。

我上小學時,從家裡去學校要穿過火車站五組鐵軌。火車進站時,我們就鑽火車,趴在鐵軌上,聞到鐵的生硬氣息,看到光滑的大車輪,還有那些車輪組的彈簧、承載組件。在車輛緩慢啟動前,迅速地溜過去。從來沒有聽說過誰在鑽火車時出事故,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被火車撞倒過。在這樣的小鎮、小村,我們有一種蜥蜴般敏感的聽覺和袋鼠般敏捷的身手。空曠田野上,火車遠在十幾公里之外甚至在天邊,就會傳來如絲綢般光滑的聲音,讓我們知道,火車來了。

我們還愛趴在光滑的鐵軌上,貼上自己的耳朵,傾聽彷彿源自未來的聲音。火車從天邊出現前,會有一種聲音沿著鐵軌如潮水般湧現。這時我們會欣喜若狂,跳起來奔跑,如鎮上受驚的雞鴨鵝般嘎嘎嘎大叫:“火車來了!火車來了!”

火車從我們鎮上飛馳而過,忽然而逝,恍如一個不真實的夢,只有鐵路兩旁搖曳的甘蔗林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彷彿在這個並沒有破碎的夢中,我們如胚胎般突然長大了。

如果你是這列快車上的旅客,從車廂裡向外眺望,或許能看到幾個赤條條的小猴孩在黃泥地上拼命蹦跳,無聲地大喊大叫,他們都在試圖讓自己印入你的記憶中。但一切,在幾秒鐘之內就消失了。那些蹦跳揮手的小孩、遮掩在榕樹後面的車站小屋、路上慢吞吞行進的農夫,所有這些只在你人生路中短暫地出現,瞬間就消失了。你不會再想起,人生中曾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刻。這些人與事,已經如風中的草籽一樣飄散。

從小生活在火車站旁邊,我的人生似乎也沿著鐵軌在蔓延:從一個地方到一個地方,從一段人生到另一段人生,我對火車有抹不去的深刻情感。如臺灣詩人席慕容的詩句所言——假如生命是一列/疾馳而過的火車/快樂和傷悲 就是/那兩條鐵軌/在我身後 緊緊追隨……

讀小學時,每月的一個週末,父親會給我兩三塊錢,讓我自己早上搭乘慢車去縣城,到南街一個圖書屋去讀書。從縣城火車站去南街的那條路我走過了很多遍,可以說了然於胸。看一上午書,中午吃油條喝豆漿,回去繼續看書,最後精挑細選,買了兩本帶回家。看到下午三點多鐘,沿著熟悉的南街回火車站,搭乘返程的慢車,坐三站,回到坡脊。

我曾在自己的長篇小說《我的八叔傳》裡詳細地寫到過坡脊鎮,以及那些存在或虛構的傳奇人物。我還在長篇小說《青春期》裡描寫了這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鎮,說它如同一粒草籽,飄落在南中國的黃泥中——微小得如同一聲嘆息,而在這些嘆息中,蒸汽機車的轟鳴成為難以抹去的記憶。

一列火車,載著所有的人,行進在銀河系西旋臂的幽深太空深處一個小小的、如同芥子那麼微小的藍色星球上。我們所有乘客都必將去往一個更為幽深的地方。

人生也是一列單向火車,我們在自己的軌道上不斷地滑行,經過一個又一個車站,有些站我們下車了,簡單徜徉之後繼續上車,有些車站只是經過,只有幾秒鐘的停留,不引起內心一絲漣漪。但人生永遠不能像真正的火車那樣,又可以從結束駛回開始。正如《小王子》裡寫的那樣:不,那是另外一列火車。

在寫這個略微有些憂傷的序言時,我上網找到了臺灣流行歌曲大佬羅大佑演唱的《火車》,一邊放來聽,一邊修改我的措辭。很抱歉,是閩南語版的。略懂非懂的閩南語,唱著這略懂非懂的歌詞,用來作低調奢華有內涵的結尾,最合適不過了,但我不負責詳細解釋。其中“佗位”念“tó-uī”,意思是“哪裡”,“厝”念“cuò”,是“屋子”。詞如下:

火車火車 行對佗位去

爬去山頂 拖甲在喘氣

火車火車 行對佗位去

贊落土腳 恬恬假細膩

臺北臺北 來到火車頭

別人行李 不通放勿記

報紙報紙 昨昏的消息

便當便當 迷人的氣味

火車火車 藏對佗位去

歇在山頂 伴人在過暝

火車火車 藏對佗位去

去公園中 教人講過去

火車火車 你欲對佗去

翻山過嶺 甘心行落去

火車火車 你欲對佗去

古早古早 風神的志氣

想欲予阮出外的人飛向一個繁華世界

一站一站過過停停男兒的天外天

想欲予阮思念的人看著阮的苦戀心情

一步一步搖搖擺擺故鄉的田邊

想欲予阮出外的人飛向一個繁華世界

一站一站過過停停男兒的天外天

想欲予阮故鄉的人看著阮的思念心情

一步一步搖搖擺擺阮的老厝邊

……

(李坤城詞,羅大佑曲)

從頭到尾不斷地讀這些詩,反覆讀,我忽然發現,選了這些跟火車有關、跟旅行有關的詩,實際是滿足了我自己的隱秘願望。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小火車站旁的小鎮上,我記憶中的火車是個不能忘記的龐然大物。在本編的序裡我已經寫了很多了,我記憶中,我們這些孩子常常會眺望遠方,若有所思,還常常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那些沿著鐵軌傳來的遠方的聲音。

這種世界跟現在更年輕一代可能沒有太多共鳴,但不要緊。每一個年代都有自己特殊的記憶,一旦這些記憶在你內心深處形成長久的迴響,就會慢慢地變成詩歌,如同千萬年前的森林沉積到土地下,變成煤炭。

童年記憶是詩歌的煤。

在這一編裡,我們也可以發現,很多詩人都寫到鐵路、火車、小鎮的記憶,如聶廣友詩裡那些靠在牆上觀看火車經過的日子,我小時候幾乎天天都在經歷。我們不僅靠在牆上看火車,趴在草坡上看火車,還邊奔跑著追逐邊朝火車扔石子(熊孩子啊)。在冬日,沒有火車經過時的小站是寂寞的,我們會曬著太陽擠在牆上,從兩邊往中間擠,為了取暖和取樂,大家一起用勁,直到把中間的小夥伴擠出來。他樂顛顛或氣哼哼地跑到隊尾加入,繼續擠。

這也是一種人生。

關於火車和旅行的詩還有很多,因為篇幅原因,有些我忍痛割捨了。有些詩表面上很好,還得過一些詩歌刊物的獎,我寫了一大段嘮嘮叨叨的分析後,回過頭來重讀時簡直“無感”,於是也刪掉。由此,重複、反覆,如同一列火車開過,又有一列火車從反方向開過,如此,世界便慢慢地澄清了。

閱讀好詩,如同乘上一列慢速火車,沿途看到了無數的風景,都是你在小鎮裡看不到的色彩斑斕,精彩紛呈。沒有詩歌,我們的人生會非常單薄、無趣。走出禁錮著你內心的小鎮,來到這個世界,你會發現詞語都不一樣,連人生都大不同了。

在微信上看到一個法國視頻。影片中一位盲眼老者在乞討,旁邊牌子上寫著:“我是一個盲人,請幫助我。”偶爾有人走過扔下一個銀幣。後來,一名優雅的女子走過,看看他的牌子,拿過來改寫了一下,走開了。老者發現施予者突然增加了。過了很久,那個女子返回時,他問:“你在我的牌子上寫了什麼?”

鏡頭拉近,上面寫著:“天氣多美好啊,可惜我看不到了。”

這就是一句很美的詩,而且真實地激發了人們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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