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方立天先生

面前打開方立天先生《禪宗概要》一書,在鍵盤上敲下方先生精彩論述的片段,並標註出頁碼。如此摘錄筆記的習慣已經延續了好多年。可是,今天的摘錄與往日不同,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方先生慈眉善目卻又不苟言笑的形象,如同屋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揮之不去,剪之不斷。索性放下《禪宗概要》,啟開思緒的窗扉,逆著時間的激流,擷取記憶中方先生閃耀的幾個片段,雖是花瓣委地,卻也清香盈盈。

四天前,劉衝從北京發來短信,告知方先生逝去的消息。繼而白冰老師轉發魏德東先生以“方立天教授治喪委員會”名義發出的短信:

著名哲學史家、宗教學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人民大學一級教授方立天先

生於2014年7月7日九時二十六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2歲。告別儀式將於2014年7月11日(週五)上午9時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東禮堂舉行。聯繫人:王丹。

之後是聯繫電話、傳真號、電子信箱。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當勤精進,如救頭燃,但念無常,慎勿放逸。”佛教功課中經常唸誦的普賢警眾偈,此刻益發警示我反觀生命本身,究問生命的終極意義與終極歸宿。

屈指算來,初識方先生已經九年了。九年的歲月衝蕩了多少悲歡離合,歷經了無數坎坷磨難,卻也挽留了一幀幀美好的紀念。

那是2005年的三月,春風中略帶著些許寒意,我離開曾經工作了十三個年頭的天水交通徵稽部門,攜著幾箱書遊學西安,租住在陝西師範大學雁塔校區旁邊的瓦衚衕。剛到西安兩三天,還沒有熟悉周邊的環境,就趕上了吳言生教授主持的“慈輝佛教基金論壇”,論壇的主講嘉賓正是方立天先生。此前雖然知道方先生的大名,也讀過他校釋的《華嚴金獅子章》,但於先生本人幾乎無甚瞭解。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聆聽學術講座,講座中,先生有條有理地講解了四諦、八正道、十二因緣、三法印、業果輪迴等佛教基本理論,慢條斯理,不枝不蔓。先生沒有舌燦蓮花的口才,沒有熱烈噴射的激情,更沒有幽默風趣的風采,只有縝密嚴整的思維,和清晰準確的表達。先生眉毛長得很長,吳言生教授恭維他時,他也只是微微一笑,更顯慈眉善目。當有學生直接問他是否相信佛教時,先生坦然作答:“我是個唯物主義者,我不信仰任何宗教。”

就在這次講座結束後,我結識了遊學西安的第一批朋友:曹松濤、呂紹勳、李龍波、馬文玲。他們是陝西師大中文專業的自考生,也來聽方先生講座。他們雖是自考,卻都喜歡買書、讀書、寫作,博學程度甚至超過了好多高考正式錄取的師大學生。瓦衚衕裡有了這一批熱忱的朋友,我“落草”的日子裡少了許多的寂寞和冰涼。紹勳和龍波當年就考取了陝師大尤西林先生的宗教學碩士,後來紹勳又考入復旦大學讀博,其間於加拿大交換一年。

要不是聽方先生講座的因緣,我在西安結識的第一批朋友或許是另外一些面孔,也許會有截然不同的際遇。愛讀書的朋友總是會串在一起,西安財經學院中文專業的大學生張吉昌、李順軍,陝西師範大學對外漢語專業的姬正海,還有西北大學自考的劉群、趙治中,成了我陋小租屋的常客。治中的博學深思,每每令我驚歎。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治中在我租屋裡圍著蜂窩煤爐聊了個通宵,乍覺寒冷,卻是爐火已熄。

回想起來,方先生的那場講座,讓我收穫了滿滿的友誼,也成了我聆聽各種講座的開端。自然科學的講座除了一場數學和一場生物學之外,其餘因為聽不懂而放棄。但凡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講座,不論何種專業,我都放膽去聽,同時如飢似渴地讀書,頓覺眼界大開,迷霧漸薄。

再一次見到方先生,是在2009年酷熱的夏天,人民大學和江南大學聯合舉辦的第六屆宗教社會科學研討會在無錫江南大學召開,會後參觀靈山大佛和梵宮,在梵宮裡體驗佛教過堂。會客廳裡,靈山旅遊公司的經理介紹靈山開發和經營的概況,方先生位居上首,當談到梵宮的設計理念時,方先生只說:“是按照華嚴思想設計的。”接著又重複了一遍:“是按照華嚴思想設計的。”其後沒有再多的闡釋,正襟危坐在上首,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看著大家,儼然一尊菩薩坐像。

時光的巨輪碾轉過去,我也由初次參加學術研討會的怯怯者,變成了多次佛教研討會的參加者,向各路學者請益受教,也就多次聆聽方先生端坐主席臺的發言。先生髮言從不敷衍塞責,總是認真準備講稿,依然是條理清晰,言之有物,套話、空話、假話、應付話與先生無緣。先生的嚴謹和謙和由此可見一斑。記得有一次去杭州開會,從蕭山機場到湧金飯店的路上,與韓煥忠先生同車。韓先生是方先生的弟子,他說:“方老師公開講話其實是很緊張的,我讀方老師博士時,一次和淨慧法師座談,方老師一緊張,把‘韓煥忠、大師’說成了‘韓煥忠大師’。”這使我想起北大退休的錢理群先生,錢先生講課開始的幾分鐘總是緊張,生怕講不好,等打開局面,他的講課就發揮出降龍十八掌山呼海嘯般的威力。我想,跟錢先生一樣,方先生的“緊張”也是緣於強烈的責任感給他帶來的壓力。聽朋友說,方先生除了讀書和看新聞,基本上沒有業餘愛好,一次過春節,方先生上圖書館看書,發現關門,方先生嘴裡嘟囔:“大過年的,怎麼就閉館呢!”

淺陋如我者,無法對方先生的學術成就作出些微的評論,我只說,方先生的《佛教哲學》和《中國佛教與傳統文化》接引無數人進入佛教研究的門路,已是功德無量。先生里程碑式的《中國佛教哲學要義》,體大思精,讓晚學每有臨洋興嘆之感。

先生逝矣,草哀木蕭;哲人其萎,學林痛惜。雖如此,先生之精神光照稷下,先生之著述嘉惠後學,足矣!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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