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叔李振生


三 叔 作者 李正彦

(1922——1947.5)

三叔牺牲七十三周年祭

序 言

二零二零年春,清明节回乡祭祖,照例在三叔坟前烧纸摆供,跪拜祭奠。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奶奶带着我给三叔上坟,稍大跟着爹娘给三叔上坟。他(她)们总要在坟前反复交代我:“以后我们不在了,别忘了给你三叔烧钱化纸,你三叔为国为家,苦了一辈子”。如今奶奶、爹娘均已作古,每年的清明、中元、 寒衣三节我都要谨遵祖训,牢记爹娘之嘱,在三叔坟前恭恭敬敬地摆供烧纸祭奠三叔,追思他短暂苦难的一生,缅怀他壮怀激烈的英雄事迹。同样我也教育我的晚辈不要忘记他们的三爷。看得出,表面上一个个惟喏称是,可内心里他们没有我当年的虔诚。细细想来,这也难怪,那段历史离现在越来越远,他们的三爷(三祖爷)在他们的情感印象里,恐怕踉岳飞没什么区别——一个历史人物而已。安定幸福的现代生活,剧烈的社会改变,令人对历史的淡忘也在情理之中。故,我要把三叔的生平事迹写出来,把历史客观完整地记录下来留给后人,这是对前人的尊重,也是对后人的负责。我以记录的形式写三叔的生平,今年是三叔牺牲五十八周年,谨以此文代祭文以祭之。本文资料均来源于奶奶,爹娘,大哥,二哥,还参考了一些历史资料文献,搜集了乡间流传故事。内容是翔实认真的,不敢有丝毫虚构,更不敢有狂言妄语的杜撰。三叔就是这样一个血肉之躯,一个受过苦立过功,有悲情有壮烈的鲜活的血肉之躯!此文的目的在于让后辈明白,在这个道德匮乏物欲横流的大背景下,了解我们家的过去,了解我们的长辈,用以增加营养,增加免疫力,从而正三观,立大志为国为民战斗不息,奋斗不止,这不是口号,是家教,是家风!

英灵魂归,山乡举哀

一九四八年三月,离清明节还有五天。杏花已败,桃花正开,虽已春意盎然,可灰暗的北坨和冷峭的马匹崖像一把无情的铁钳,死死地揪着古洞乡亲们的心,他们心痛,他们叹息,“苦命的生啊,快回来吧!”男人们或蹲或立闷闷无语,婆婆们擦着眼边的泪水,相聚叹息。悲痛和哀伤笼罩着古洞,全村一片寂静,“振生灵棺进村了!”村外路口接灵的民兵一声悲凄的哭喊,打破寂静,人们一愣,马上又反应过来,人群立即向村南涌去,区长和村干部连忙维持秩序,把人群分在土路两边站立,几百口人眼光注视着村南路口,没人说话,一片寂静,空气时光一下子都凝聚在这里。不一会儿南岭子路口一辆马拉木轮大车慢慢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车上装着一口土褐色的木棺,棺材盖板上放着一只白公鸡 ,爹在前边步行引路,大叔在车后护灵,灵车进村了!“生”回来了,三叔回来了!乡亲们想着当年三叔参军时欢送的场面,如今睹物思人,怎不撕心裂肺,痛断肝肠!顿时,哭声伴着山音刹那间爆发,那悲痛之声啊,惊天地,泣鬼神,在山村的上空飘荡、回旋……,乡亲们憋闷多日的悲痛,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奶奶扑向灵棺,头不住地撞着材板,奶奶没有眼泪,没有哭声,眼泪早已哭干了,哭不足以泄痛 。奶奶大声地叫着三叔的名字,就像三叔站在她跟前一样,奶奶疯了一样地嘶喊着:“生——我那苦命儿,你看看娘,娘抱着你呢,生啊,生,生,——我那苦命儿啊,娘对不住你呀——”,一声声长嚎,奶奶瘫软在棺材上。

“娘,娘你快醒醒啊!”爹和大叔不顾长途护灵的劳累,慌忙把奶奶背在身上。三叔的灵棺安放在村公所公祭,村干部和民兵轮流守灵。

晚上一家人围在奶奶身边,奶奶恍恍惚惚,不相信棺材里盛敛着的就是她的三儿子。

“江儿,给娘说清楚,你们没起错吧?我总觉得生根本没有死,他没死。你们起回来的这个是谁呢?哎!不管是谁,反正是部队上的人,让他入坟,以后就是生回来了,这个人就做我的干儿子占一穴坟,不准你们弄出去另葬,只当我生了你们哥儿五个。”

“娘,我知道你想生,也别多猜想了。是生不假,那次打漕河车站牺牲的人很多。我和楞儿在徐水民政的指点下,前后打开了四个坟,前三个都不是,只有打开第四个,里面写有生的单位和名字,我们打开棺材查看生的遗骨,生……,爹流着泪哽咽着说,“生不是左边缺一颗下嚼牙吗,生……,尽管说生的模样已不显了,可是牙叉骨上缺的那颗嚼牙,我当哥的认不差呀!”说完,爹又哭起来。他们彻底绝望了!那一点自欺的幻想被爹的一番言语击碎了。我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大哭,三叔那慈祥和蔼的面孔,都变成了遥远的过去,再也见不到了。他们盼着三叔还会像以前那样哄他们玩,给他们剥花生,捉蝈蝈,而眼前的现实是三叔真的不在了。

不要说是封建迷信,三叔的灵魂没有消失,三叔的灵魂确实还在。由于当时保定还未解放,灵车要绕保定市东南的清苑、博野、定州回唐县。车到定州唐河南岸,车夫大声吆喝,挥鞭打马,辕马扬蹄长嘶,就是不肯涉水过河。爹和大叔知道三叔生前不会游水,于是,兄弟二人命车夫停下车烧纸祷告,告慰三叔说: “生,不要怕水,咱们回家去,扒着你二哥的褡包走,有大哥二哥保护你,别怕!”爹在后面扶着棺材嘴里安慰着三叔,“生,别怕,哥扶着你,跟哥走吧,一家人都盼着你回去呢!”这时车夫一声吆喝,忽一下,辕马驾着灵车一口气淌过河去,轻松得就像没拉东西一样。灵车回村的前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已睡下,夜半时分,娘和大婶同时在东西两个屋里听到有人拨动门栓推开大门的声音,接着又有人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早晨起来看到院内和大门一切正常。是感应也罢,是灵魂也罢,这些都真实的发生了。奶奶似乎从梦幻中回到了现实,“看来生是真的死了,生的尸首和灵魂都回家了。”三天后,三叔下葬,26岁的三叔没有儿女,二哥正申在三叔生前深得三叔的喜爱,这时正是我出生满月不久,爹已有三子不忍心三弟绝祠,欲将二哥正申过继给三叔祠子,为三叔执幡捧盆。报请区村两级政府(区长朱振声解放后调任大同市政府任职)批准,同意李正申为烈士李振声祠子享受烈属待遇。三叔悲惨壮烈的一生结束了,留给了生者无限的回忆和思念,望着那高高的黄土坟丘,人们又恍惚在梦中,不相信这是真的,奶奶又回到了幻想之中——这不是生,这是我干儿子,说不定哪天生就要回来了。二十四年后,奶奶谢世了,三叔没有回来,五十八年后的今天仍不见三叔回转,三叔真的早已长眠地下了。

霜袭嫩芽 苦难悲情

三叔单名生,大号振生,行三,生于1922年,1947年5月7日解放保北漕河火车站时以身殉国,英名载入唐县县志革命烈士录,永记史册。三叔的一生是悲壮的一生。他的前二十年,青少年生活基调是悲剧的,苦难的;而他的壮烈表现在他的后六年,在民族战争解放战争中舍家为国舍身取义,壮烈是他人生的主旋律。他虽然只活了二十六岁,短暂的一生给后人留下了永久的思念和敬仰。

三叔身躯高大,面庞粉白,炯炯有神的双眼总是放射着慈祥和善的目光,幼年患病留下的满脸天花不减他一身的英气,他天生的纯厚性情,慈善心肠。这样一个人,在那样的社会里,必然处于人难他更难,人穷他更穷的境地。

三七年“七七”事变时三叔十五岁,跟两个哥哥共同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经营着大花峪,五子峪两亩山坡地,一家人艰难度日,十五岁的孩子下地,在乡村并不少见,而作为家庭挑大梁的人,古洞村唯他一人。二十岁上,三叔跟同村姑娘董青端结婚,虽说家境艰难,小两口儿感情恩爱。第二年,老伙里已达十三口人,奶奶决定分家单过,让爹、大叔、三叔、大哥儿仨,分家立火。由于兵荒马乱田亩欠收,穷人分家实在是无产可析。唯一的几袋谷子,奶奶霸为己用,老大占西屋,老二占东屋,老三占小北屋,虽说面积都不大,且透风漏雨,毕竟都有一个窝窝。五岁的二哥抱着分得的四个瓷碗拿到西屋,晚上爹和三叔点了一把火,燎了一下空锅,灶火冒烟了就算分家立灶了。两家今晚谁也没吃东西,因为没有一粒米。爹望着一双儿子,嗷嗷待哺;看看屋内空无一物。怎么养儿?怎么生活?爹娘决定:还是一家人跑口外逃荒去吧(去山西、内蒙一带流浪谋生)!三叔三婶看着两个孩子,陪着哥嫂叹气,他们也自命难保哇。稚童不解大人愁,二哥躺在三叔怀里调皮地嬉闹着,三叔舍不得哥嫂和侄儿,“哥,你们这一走,咱们不就分散了吗?”“生,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饿死在家里吧!”奶奶走过来,见爹主意已定,也感到问题严重,怕一家人失散,可是又拿不出足够的粮食来救急。权衡之下,奶奶答应管两个孙子的吃喝,三叔感到问题解决了,对爹说:“哥,咱们跑买卖吧!听说上口外背布换洋火(火柴)利不小,要不你俩打个招工儿也饿不死,就别到口外逃荒去了,你看六栓哥一家到口外大人孩子到现在没有音讯,不知死活。你这一走咱们哥儿们不就散了吗?”三叔不能自保还为大哥一家发着愁。“哥,我就两个人好说,我会帮你的。”爹十分理解三叔的心情。“生,你俩口子眼下就没吃的呀!”“我早想好了,叫他婶去娘家住,咱明天就跑口外搞洋火去。天不灭曹总有活路的”。当时跑口外的人,多是上去背着布,到山西换成洋火背回来。从家乡到口外横穿太行山,走大峪翻峭岭,山路险恶人畜难行。加上日寇烧杀,土匪也借势横行,碰上哪个都有性命危险,跑口外就是九死一生。太行深山四十里长峪,两岸陡峭山路崎岖。夏天,古松倒挂飞湍瀑流,山在云中云倚山飘,“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渡愁攀缘”,三叔背着两个小土布,艰难地爬行在山间。不是为了生存,不是无路可走,谁会冒死闯险?古人面对蜀道“凋朱颜”“长咨嗟”埋怨自己“胡为乎来哉?”三叔没有叹息,没有懦弱,他只有一步步地冒死爬行。前面毕竟有生的希望,他没有退路,他必须涉险挚登!

出了太行山,进入晋东北的灵丘地界,由于当时物资贫乏,买卖很快就成交。三叔的土布换得一箱洋火。他盘算着一箱洋火可换得一斗小米和两个小布,家里即有了救命粮,又有了下次买卖的本钱,兴奋使他忘记了疲劳和饥饿,顾不得宿一宿,歇歇脚,背上洋火就往回返。穷人的现实总与希望相悖,晦气与之同行。在山里三叔遇f上了土匪,这些土匪多是当地的贫苦人家被生活逼迫成匪的,只要得到货物,一般是不害人的,否则人货两空。看着自己的火柴,想着家里的盼望,三叔感到天塌了,地陷了,这是老天要灭我一家呀!这真是病上添病,雪上加霜啊!三叔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放过我吧,我干这个可不是为了发财,只是为了救命呀!你们这样做等于灭了我一家人啊!”三叔向土匪诉说家里的悲情,一个土匪看着三叔可怜,口气软了下来,“我们也是没法过才干这个,既是穷人,我们也不想逼死你,给你留两包洋火,也算没丢了本,你走吧”!

三叔风餐露宿疲惫地回到家里,这次走口外侥幸拣回一条命,再不敢去冒险,剩下的路只有打招工这一条了。三叔一个人东家干几天,西家干几天,过起了流浪打工生活。

由于三叔性格原因,在一些家事上让三婶憋屈和气愤,就常住娘家不到李家这边来,奶奶又不好出面讲话,也跟三叔憋气,不给一句好话,不拿正面瞧。忠厚的三叔在家庭问题上从来是仁义为先,和睦相亲。在家里什么样的屈他都一人吃下。他的行为没有得到三婶的理解,反而更为他失望,加上街面上一些长舌人的挑唆,三婶与三叔离婚了。这时,奶奶作为主事的家长,本来应该更加体谅关怀三叔,用母性的温暖去抚慰三叔那颗受伤的心。性格刚烈的奶奶这时错了,她没有那样做,她恨铁不成钢,恨三叔稀泥软蛋——宁可破家不要老婆也不抗一抗

争一争,她瞧不起这号人。三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晚辈面前他是慈祥善良的长者;在兄弟间他是和睦相待屈己让人的仁义君子;在父母长辈面前他是一个唯唯喏喏没有自我的孝子。奶奶以为自己这样做可以改变老三的性格。孰不知人的性格和情操不会因外力而改变,三叔就是三叔,奶奶的态度使三叔更加害怕不知所措,一到奶奶面前就不知咋站咋立,不敢大声吭气。甚至每次回家都要习惯性的侧身门外,把头偷偷探进来观察院内情形,趁着奶奶不注意悄悄溜进屋内,永远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他才二十岁,还真的只是一个大孩子呀!他独自承受着贫困的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两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三叔的心流着泪,滴着血,他仍然顽强的活着,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好人有好报。

国难当头 血祭疆场

1941年秋,日寇对晋察冀边区实行秋季“大扫荡”,地里的庄稼没人收割,老百姓在山里东一群西一群地避难,形式一天天恶化。几个月后,寒风刺骨,冰天雪地三叔肚里没粮,身上少衣。这兵荒马乱的,他的出路在哪里?三叔反复思量!决定“投军去”,“参加八路军打鬼子去!”与其在家饿死、冻死、被鬼子抓住砍死,不如到战场上去跟日本鬼子痛痛快快地干一场,再也用不着为衣食发愁,担惊受怕了。在当时,投军就意味着牺牲,因此征兵工作是地方上一件很困难的任务,征兵、征公粮,支援前线是地方政权的主要工作。实在完不成征兵工作任务,就在全村青壮年中抓阄、排比,轮到谁谁去。到了部队有的就千方百计当逃兵。三叔清楚的认识到:当兵尽管是一条凶险的路,却是他唯一的出路。过完春节,三叔毅然报名参加了白合区小队。区小队的任务是区乡自卫战,以地雷战、地道战、山地伏击战为主要作战方式,偷袭敌伪,消耗敌伪,伺机歼敌,除奸保家。区小队虽是地方武装,却很过硬,每天不是行军打仗,就是集中战术训练,残酷的战争环境是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团结致胜”。平时同志们互相关心,互相尊重,战时互相照顾,共同杀敌,亲如兄弟的战友关系。让三叔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畅快。

区小队防区的南唐梅有一个鬼子炮楼,住有一个小队鬼子兵,经常出来为害四周村庄,抢粮、抓鸡、抢女人,当地百姓恨透了他们。如果采取突然袭击的手段端掉这个炮楼,根据区小队的战斗力是完全有把握的。区委考虑到现在全国的抗战形势,正处于敌强我弱的战略阶段,如果端掉炮楼可能要召致敌人更严重的报复,我们目前还不足以抵抗敌人的大部队行动,那样可能要遭受更大的损失,可是又不能让炮楼里的敌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祸害百姓,必须要教训教训他们,以保护百姓,保卫即将到来的麦收。

四月二十四日晚,接到内线报告,敌人又要出动,二十五日早晨到白合抓夫。区小队决定用伏击的办法,狠狠打击敌人。二十四日晚,三叔等二十几个人接受了伏击任务,余下的人员作为预备队,随时接应或防备突发敌情。晚饭后,浓云从西北方的山尖上冒出来,伴着一声声闷雷向东边滚动。这样的天气,带来的往往是冰雹。三叔和战友们在漆黑的夜幕下,向敌楼悄悄接近。选好潜伏地点,静静地埋伏下来。雷雨前的闷热,使蚊虫更加肆虐活跃,脸上、腿上凡是露肉的地方都被叮起了疙瘩,汗水淌过,奇痒难忍,没有一个人擦汗挠痒,生怕暴露目标,影响整个战斗计划。三叔虽是第一次上战场,却没有丝毫的害怕和紧张。这次的参战人员都是经过挑选的共产党员和优秀射手,人们抱有“志在必胜”的信念,长期积累的仇恨令他们急不可耐,恨不得战斗立即打响。半夜后,一声炸雷伴着狂风袭来,漆黑的山野里伸手不见掌,只有敌炮楼的枪眼里射出几点鬼火似的灯光,狂风暴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脸地袭来,战士们纹丝不动,一双双鹰似的眼睛专注地盯视着炮楼的一举一动,敌人做梦也想不到复仇的枪口正瞄着他们,等着他们。

拂晓,风停雨住,天晴星稀。敌人开始出动,六七个鬼子全副武装向白合方向走来。他们叽里咕噜地讲着话,有的还叼着烟,连尖兵都没派出,目空一切地走着,傲慢至极,狂妄至极。战士们注视着敌人的行动,只等敌人进入伏击圈,要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三叔兴奋起来。“啪”,一声枪响,小队长射出第一颗子弹,就在第一个敌人倒下的同时,三叔紧跟着扣动扳机,跟在最后的那个敌人被击毙在稻田里,战士们同时开火向中间的敌人射击,敌人顿时慌了,就在敌人发愣的那一刹那,没来得及还一枪,就全部被击毙在稻田里,做了糊涂鬼。整个战斗前后用时不到三分钟,六个鬼子全部报销,缴获三八枪六支,钢盔六个,子弹百余发,区小队的战士们毫发无损。三叔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痛快,今天感到无比的痛快。同村的魏二旦笑着说:“看,振生脸上的疤都笑平了,从来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在部队,三叔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三叔缴获的钢盔,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家里还保存着,我常戴着它在河沟里摸鱼,五八年大炼钢铁时被收缴炼了铁)

“五一”扫荡后,日寇加紧了对三分区的封锁和进攻,抗战形势日益严峻,地方部队行动越来越困难,据此,三分区的地方武装,决定进行整编,升级,全部编入野战军序列。三叔编在八路军四十二团一营二连,团长马卫华。四十二团老底子为“抗日游击军”及各区小队,团长骁勇善战,战士们都有多年的战斗经验,四十二团威震敌胆,主要活动在定县、曲阳、唐县、完县及阜平一带,是三分区人民的主心骨,敌人的克星。当年一个真实的小故事,从侧面反映了敌伪对四十二团的惧怕和仇恨。在一次扫荡中,敌人抓住了我村村民石二全,敌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石二全,敌人以为他是四十二团的人,“给我打,往死里打!”石二全被打翻在地,滚来滚去,石二全被打得莫名其妙,大叫着:“我就叫石二全,由于着急“石二全”三字听起来越像“四十二团”,敌人见他这样坚强顽固,从内心里更怕四十二团了,“一个战士尚这样坚强,何况一个团集体呢!”后来石二全才明白,怪不得小鬼子这样往死里打我,原来他们把我当作四十二团的战士了。石二全回到家里逢人便讲这次遭遇,“鬼子打不过四十二团,拿我石二全出气,真他妈的熊到家了”。四三年以后,抗战形势发生变化,战争进行到相持阶段。在晋察冀军区,四十二团凭着牢固的群众基础和地理优势,加上全军同仇敌忾的战斗激情,局部战争的主动权已被我军掌握,敌人再也不敢,也没能力像以前那样“全面进攻”了,只能集中兵力重点“扫荡”。神仙山又称唐县的大茂山(古北岳恒山”,是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腹地,驻扎着晋察冀边区政府,军区司政后和三分区司政后机关。这里就成了敌人扫荡的重点。一九四三年九月中旬,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调集日伪军共四万余人,对我北岳区抗日根据地历时三个月的扫荡。晋察冀军区代司令员肖克,代政治委员程子华,率北岳区第一、二、三、四军分区及雁北指挥司令部所属部队共四万余人,民兵十八万余人,采取敌进我进,内线与外线、分散与集中相结合的作战方针,带领根据地军民展开反扫荡斗争。9月18日,日军分别由山西省、河北省的灵丘、保定、石家庄、孟县、五台等地出动,向北岳区腹地进犯,完成了对晋察冀军区第三、第四军分区的合围。九月二十日日伪军进犯到唐县军城,并集中3500人分四路合击大茂山。二十二日,日伪军一部400余人进至上马石,四十二团团长成少甫命三叔所在的二连在此设伏,三叔和二连的战友们利用有利地形阻击、侧击日寇,并与日伪军交战四小时,毙敌百余人,迫敌停止进攻。

十二月七日,日军一个大队裹带50头骡子,在两架飞机掩护下向军城方向撤退,夜宿草庄台。三叔所在的二连和四连两个连队和一个机枪排共400多人在团参谋长马卫华率领下村外设伏。八日清晨,日军在草庄台村外沙滩集合时,设伏的部队正好抓住这一有利战机,机枪排轻重机枪一起开火,顿时集合的日军乱作一团,紧接着两个连队战士杀声四起,一个冲锋杀得敌人像无头的苍蝇到处乱窜无法还击。只用一刻钟的时间,就击毙敌人70多名。战士们越战越勇,乘胜追击,又消灭敌人30多名。此役共毙敌100多名,我军无一人伤亡。这一伏击战堪称典范战例。三叔亲手毙敌5名,受到团长成少甫的奖励表彰。十二月十五日日伪军全部撤出根据地,反扫荡战役胜利结束。日军两次合围大茂山,四十二团与日军作战三个月,大小战斗四十六次,共毙、伤敌伪军800多名,击落敌机一架,缴获重机枪一挺 日军毫无收获,晋察冀军区对四十二团通令嘉奖,晋察冀三分区奖给该团“神仙山保卫者”红旗一面。

完县的常庄据点是战略要地,东扼京广线锁保定站咽喉,西窥太行山抗日根据地。分区司令员陈漫远决定命四十二团主力于四四年上半年相机拔掉这颗钉子,扩大、巩固三分区抗日根据地。

常庄据点有鬼子一百多人,伪军近三百人。敌人在这里盘踞六年,修筑了坚固的炮楼,外设壕沟、铁丝网和鹿砦,炮楼里四挺重机枪可以俯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道路,除伪军装备稍差外,鬼子一百多人武器配备精良。我用一个团的兵力围攻常庄,实在是一口夹生饭,吃也能吃下,但并不好吃。经过战前动员和军事民主,战士们兴奋极了。以前是敌人追着我们打,如今我们要找上门去打敌人,这是多大的变化呀!根据敌我态势这次战斗决定以尖刀插入,中心开花,四面合围的战术分三步拿下常庄据点。此战的关键在于尖刀插入的隐蔽快捷和擒贼擒王的准确性,尖刀班的成败决定着战斗的胜负。三叔被选为尖刀班成员,三叔历来思维缜密,提出的见解往往出人意料,被同志们称为“蹑大胆”,大小战斗总是冲在前头,却没有负过一次伤。 尖刀班的成员都由一营的营连首长精心挑选,参谋长马卫华亲自审定。三叔心里非常清楚,这次任务生死已是不容考虑的问题,重要的是保证完成任务。

晚上十点,部队全部进入阵地潜伏下来。尖刀班七人身着伪军服装,左臂扎白手巾,分成两个组前后相隔十几米出发了,第一组三个人,由三叔任组长在最前面,漆黑的夜幕给了他们的最好掩护。 接近鹿砦外围时,他们匍匐前进,轻轻移开一些树杈,从缝隙里钻过去,穿过鹿砦就是铁丝网,三人停下来观察动静,村口有两个伪军无精打采地站着岗,远处三个游动哨兵正朝这边走来,他们让过游动哨兵继续观察,十分钟后又过来三个,根据敌人的游动规律,三叔估摸有七八分钟的时间,完全可以完成过网、越壕、奇袭敌哨的动作,现在有十分钟足够了。让过第二游动哨,三叔果断地命令两个战士,每人各拉住铁丝的一头,防止铁丝铰断后发出声响,三叔用钳子在中间把铁丝连饺三根,前后不足一分钟时间,三人全爬过了铁丝网,第二组四人也随后跟进。在壕沟里,七人叠罗汉爬上近三米深的土壕崖,第二组负责观察掩护,三叔的第一组匍匐靠近村口敌哨,三位勇士以突然的跳跃动作像猫捕老鼠那样扑向敌哨兵,在敌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作了刀下鬼。第二组的人也随后赶到,留下两名战士装成伪军继续站岗,五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向敌司令部。敌司令部设在常庄一家大地主的院落里,炮楼建在院子中央,门前站岗的是鬼子,他们运动到后院墙外观察敌情,里外的敌人都没有异动,敌人丝毫没有发现他们的“光临”。于是,五个人依次翻过围墙,直奔炮楼底层大门。 三个一组的集束手榴弹几乎在同一时间扔进大屋内,“轰” “轰”两声巨烈的爆炸,借着滚滚浓烟的掩护,五位勇士冲进屋内,五支二八盒子枪一齐扫射,一层屋内的十几个鬼子全部一弹未发就见了闫王。这时三叔的枪口瞄着二楼通往楼下的道口,一个鬼子刚露头向下探望,“扑通”一声就被三叔揍了下来,接着三叔向道口一阵封锁扫射,就在三叔打完一梭子子弹的间隔里,五人一举冲上二楼,他们一个个动作敏捷配合默契,一只只下山猛虎,分明是天神下界!侵入中国以来,鬼子从未见过这么突然的袭击和勇猛的对手,楼上十八名鬼子兵被五名八路军战士一举击毙十五名、活捉三名,交获重机枪四挺,敌人的司令部兼火力支撑点被五名勇士一鼓作气给摧毁了。

在两组集束手榴弹炸响的同时,外围部队的冲锋号一齐吹响。 四十二团冲进阵地上一片冲杀声,刺刀挑开了鹿砦,铡刀砍断了铁丝网,大门口的尖刀战士打开了大门,敌人因失去了指挥和重火力的支撑,指挥体系被我尖刀班破坏,失去了防御作战能力,在我军强大的攻势下,睡梦中初醒的敌人在做了短暂无效的抵抗后,大部分被击毙,余下的全部被俘——常庄解放了。

战斗结束后,四十二团在常庄一带驻扎下来。接到三叔的口信,爹陪奶奶去常庄探望三叔。一则挂念情切,二则想叫三叔回家结婚,如果可能,奶奶还想劝三叔脱离部队回家 。

奶奶和爹在部队受到热情招待,奶奶向三叔提出了离队的要求,立刻遭到三叔的反对,“娘啊,你说的哪里话,大哥在村里当民政,二哥当武委会主任,四弟去了延安,独有老三当逃兵,人们会怎么说我?我不开小车当逃兵!”三叔的态度很坚决,“在说部队虽然打仗多,辛苦危险,可是大伙儿在一起很开心,就是回了家也不会安全享福哇!”爹在旁边听着三叔的话,感到很吃惊,心想:“生兄弟变了,生出息了!在以前他哪里敢在娘面前讲这么多大道理,还是在部队里强啊!”爹见三叔态度坚决言语有理,就反过来劝奶奶,“算了,就让生继续干吧,现在在哪不是打仗?在家里也是受苦躲鬼子,还不如他在部队上杀鬼子痛快!”奶奶见劝不动三叔,就要求三叔请假回家结婚,完婚后再回部队,三叔想了想说:“过段时间再说吧,鬼子快完了,打完仗再说吧!”奶奶哭了,他见到了三叔坚决,一根筋,他为三叔的担心越重了,一定要坚持三叔回家结婚,“生啊,娘对不住你,让你走了这步,以后万一有个好歹,叫娘不后悔死呀!这个媳妇你一定要给我娶回家。女家是葛庄的张多子,是个好丫头,就等着你回家办事哩,办过事你就还回部队上还不行吗?”“娘,当兵是我自愿的,你不要多想,你看,我不是挺好吗!打仗不用怕,这二三年了,哪天不打仗?我立过功,受过奖却没负过伤,只要机灵点儿就行了。结婚娶媳妇的事,我听你的,一有空我准回去,可是现在不行,部队也不会准假。”这时,和三叔在同一个营的堂兄三元(小名锁子,其父是笔者爷爷的侄子)过来看望奶奶和爹,“二奶奶,大叔你们来了!家里都好吧?”“都好,锁子,和你三叔在一个连吗?”奶奶问。“不,我在营里当文书,”爹看着锁子一身军装整齐干净,一身秀气,再看看三叔,由于战斗频繁,军装破烂,满身灰土,心里顿生感慨,”论人品和才干,这个侄儿和三弟,都是一流的好小伙子,锁子所以干干净净的,三弟却这样灰土一身,不就差在文化上吗?”三叔没念过一天书,一个大字不识,只能在连队当个冲锋陷阵的战斗员,锁子参军前是教员有文化,而部队正缺文化人,就当了文书,不用到前线摸爬滚打的。一个感慨,爹明白了一个道理,让爹坚定了一个信念:今后不管怎样艰难困苦,累死也要教子孙念书,让他们有文化,爹抱定这个信念,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去世而不愈,并作为家训传给了我们。在解放战争的艰苦年代,爹供大哥上完了河北农大,建国后三年经济恢复的国难时期,爹又供二哥上完初中,完成了中等专业学业,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爹饿着肚子供我念完了高中,哥仨虽不食高官厚禄,却也人前堂皇。爹身体力行,这在当时的农村,真是凤毛鳞角难能可贵。现在孙辈个个成材,重孙辈学业优秀,都是爹的遗训而成家风。爹的一个灵感信念,让三叔的悲剧变成了家庭的兴盛。一九四五年,战争进入战略反攻阶段,欧洲战场希特勒战败,苏联红军挥师东亚,为配合苏联红军进入东北消灭日本关东军,八路军决定沿长城一线开辟战场,对日本关东军形成南北夹攻的战略态势。华北部队主力大部调到大同、张家口、承德一线。四十二团将士跟大部队一起,一路过关斩将,开赴冀、热、辽抗日前线。 在密云与滦平两县交界的古北口遭遇攻坚战。古北口是关外通向关内的战略要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拿下古北口,等于将侵华日军拦腰砍为两截,使关外的日军成为被关的疯狗,关内的日军成为丧家之犬。古北口驻有鬼子近400人,伪军1000余人,配有山炮和重机枪连,我军以三个团的兵力实施包围。 四十二团一营担任主攻,火车站为战斗突破口,夜十二点一营首先发起战斗,用一个小时拿下古狭火车站,凌晨一点三个团同时发动对古北口镇的阵地冲击。战场的形势是多变的,据情报知,火车站的防卸部队是伪军一个营,估计战斗力不会很强,等战斗一打响,和敌人一交火,发现情况不对,敌人的火力很猛,射击精度很高,而且打得也很沉着,根本不像是伪军,一个尖刀连伤亡十多个人,第一次冲击受挫。原来敌人为保障铁路畅通加强了对车站的防御力量,鬼子的重机枪连有两个排的火力配置在这里,一营的战斗一打响就碰上了硬骨头。团长立即命令一营停止攻击,重新配备火力。根据第一次交火敌人暴露的火力配置,团长决定改变打法——集中火力拿下敌火力支撑点——站台碉堡。他调集了一营三个连的重火力压制敌人,然后派爆破手强行接近,用炸药炸毁敌火力支撑点。碉堡内两挺机枪分别在两个枪眼内交替向我方射击,我爆破手被压制在地上抬不起头来,三叔急了,他稳操机枪在敌火力交替的空当,凭着经验向敌喷火的两个枪眼狠狠地打了两个点射,敌人的机枪哑了一挺,还有一挺继续扫射,又听营长大喊一声:“集中火力干掉它”,三挺重机枪同时向正喷着火舌的枪眼扫过去,敌人的火力被压住了,爆破手趁机一跃而起,扑向碉堡,“轰”的一声,敌人的碉堡被炸飞了。敌人的火力支撑点一经摧毁,守车站的敌人立即军心动摇,团长马卫华抓住战机,适时地命号兵吹起了冲锋号,一举拿下了古狭火车站。前后用时不到五十分钟,团长立即命令通信兵向前敌总指挥发出了三颗信号弹,古北口战斗提前十分钟全线发出攻击。此次战斗共击毙鬼子300多人,伪军200多人,俘虏鬼子70多人,伪军近千人。

由于我华北部队在晋、察、冀、热一线的英勇作战,像钉子一样钉在长城沿线,与苏联红军遥相呼应,对日本关东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八月九日苏军进入东北,南北夹击,一举将敌关东军彻底打垮。日本天皇不得不颁发昭书,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战后四十二团根据上级指示,在热江一带驻扎下来,开展群众工作,建立人民政权,受降,打击国民党制造的磨擦等成了主要工作。与抗战时期相比,这段时间相对稳定,战事较少。但是,国内形势并不乐观,内战乌云笼罩,形势依然严峻。三叔这段时间常有家书寄给家里。

时光进入一九四六年国民党挑起的内战爆发,随着形势的变化,部队重新整编、部署。四十二团划归华北野战军第四纵队序列,为四纵队八旅二十二团,纵队政委胡耀邦。三叔被编入营部炊事班。这一下,从没发过脾气的三叔可发火了,说什么也不干,他说:“当兵不冲锋,当的什么兵?我要作炊事员,用不着上这儿来!”他觉得自己是党员、老战士,应该在连队第一线冲锋陷阵,而不是当个后勤兵!他找到老连长(现任营长)发火,拙嘴笨舌的三叔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反正不当后勤兵,不作炊事员!”连长最了解这位多年的老战友,嘴上不会说,从不提个人的要求,实在是心里实,内里秀,之所以把他编入炊事班是考虑到:一则三叔一贯诚实负责,对同志热心,二则也有对老战士照顾的意思。营长见三叔死活不依,只得又把他放回了战斗班,回到二连的重火力排。

一九四七年七月份,家里已有三、四个月没有三叔的消息,平时二十二团驻防、战斗等活动方向家里都十分关心,二十二团像一只大风筝,飞得多高多远,风筝线始终连着家人的心。近一时期,听说保定北边打得很激烈,共产党解放了徐水、高阳、定兴等保北县城,保定成了一座孤城,可就是听不到二十二团的准确消息。在高兴的同时,全家人更牵挂二十二团的去向和三叔的安危。时间不久,附近各村二十二团的家属纷纷收到亲人的信,有的还回家探了亲,说他们在新乐、定县一带驻防。可这时候既不见三叔的信,也不见三叔的人,奶奶急了,决定去定县看望三叔,大哥担心奶奶一个人去不安全,要求同去看望三叔,奶奶答应了。大哥高兴得一蹦一蹦的,他也想念疼他爱他的三叔哇!同村魏二旦媳妇刘平尔听说奶奶要去部队,也抱着两岁的儿子小国,跟奶奶一块儿起身。那时,多远的路全靠两脚步行,古洞离定县一百多里,一行四人经迷城、奔套里,到曲阳的东旺村时,天就黑了。在这里见到了二营的魏二旦,二旦接过儿子亲了又亲,一家人欢天喜地,笑逐言开。奶奶在替他们高兴的同时,更思念自己的儿子。奶奶问:“二旦,你生兄弟现在怎么样?”“嗯?挺好,挺好。”魏二旦支支吾吾。“他们住在哪?”“在定县小油村,离这里二十多里。”晚上,奶奶和大哥被安排在老乡家里住宿。油灯下,祖孙俩哪里睡得着?想着这战场上枪炮子弹,哪一仗不流血?哪一仗不死人?又想到魏二旦支支吾吾的回答和不自然的表情,马上奶奶又否定了自己的遐想,暗骂自己“没出息,二旦本来就是不知道什么的人,不懂人情事故的,瞎琢磨他干什么?明天就可以看见自己的人了!还是睡觉吧,明天早点起身。”奶奶躺在炕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恍惚间,似梦非梦,奶奶见三叔满面血光站在面前,叫了一声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立起来转身出门就不见了。奶奶大声叫喊:“生——生——”,“奶奶,奶奶,”大哥听到奶奶的叫喊声,叫醒了奶奶,这时外面的天空晨星闪烁,已是拂晓。“还睡什么觉?不睡了,走!”祖孙叫醒房东,问清了去小油村的路,就起身上路了。

到小油村找到二连连部时,太阳已经上房,部队已吃过早饭,指导员见家属来队,热情地端来洗脸水,吩咐炊事班做了肉丝汤面,奶奶见不着三叔,哪有心思吃饭?她只是礼节性的擦了把脸,边放毛巾边问指导员,“生呢?”“噢,他们到野外训练去了,你们先吃饭。”指导员热情地把饭碗递到奶奶手里,越是热情,奶奶心里越是嘀咕不安,顿时,恐惧占据了奶奶的心,他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推开饭碗,“不,我要先见儿子,让儿子看着我吃饭!”奶奶说的斩钉截铁。连长和指导员对视了下,眼光又立刻分开,连长和报导员的细微表现奶奶看在眼里,越发肯定了自己的预感,“我儿子是不是死了?你们说呀!”指导员和连长同时抬起头,连长的眼里流出了眼泪,指导员扶奶奶坐在椅子上说:“振生同时牺牲了,今年五月初七解放徐水县的漕河火车站时牺牲的。”噩耗像晴天一声霹雷轰炸在奶奶的头上,奶奶瘫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没有哭声,屋内一片寂静……,长期以来最担心的事情,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然早有预感,毕竟心存侥幸,一旦成为现实,刚强火爆的奶奶如五雷轰顶,顿时瘫了,傻了,奶奶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昨天晚上的梦境出现在脑海里,“生,生,生啊——”,奶奶叫着三叔的名字,一声长嚎撕心裂肺……。

奶奶恢复了思维,想到三叔在家里的苦难光景,想到才二十多岁的亲骨肉就这样走了,临死没见到一个亲人,如今连个尸首也不知扔在哪里,百里寻亲不见人,得到的却是早已战死沙场的噩讯,奶奶悲痛欲绝,嚎啕长哭——。连长指导员和三叔生前好朋友围在奶奶身边流着泪安慰奶奶,说着连自己都解不开的劝解话,更有的战士干脆就陪着奶奶小声哭泣。

奶奶询问三叔的牺牲情况,连长详细地介绍了战斗经过。今年五月,为了孤立保定的敌人,我们发动了保北战役,解放了保北几座县城,在解放徐水县的漕河火车站时,三叔牺牲在阵前。在攻打火车站时部队受到敌人的火力拦截我们损失很大,敌人的火力点在我方的射击死角,只有敌人打我们,我们的火力却打不到他,必须派人运动到跟前炸毁火力点,本来这个任务用不着火力排的人,重火力排的任务是压制敌火力,掩护大部队冲锋,但三叔坚持要求他上去。他说:“我是党员,又是老兵有经验,必须让我上去!”从连长心里讲,三叔上去更有把握,他更放心,眼下情急,见三叔态度坚决,主动请战,也没犹豫就让他带了两个人上去了,任务完成得很顺利,敌人的火力点很快就被端了。本来他们应等大部队上来再一块儿行动,三叔觉得那样会耽误时间,决定三人继续前进,为大部队开辟通道,他们又直接向另一个火力点扑去,敌人发现了他们,疯狂地向他们扫射。我们的机枪手以猛烈的射击,封锁、压制敌人的火力,三叔他们腾、挪、蹦、跳,一会儿爬一会儿滚,利用地形巧妙地隐蔽自己,躲过敌人的射击,很快就接近了敌火力点并顺利地炸掉了它,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打中了三叔的头部,由于三人的机动作战,争取了时间,部队减少了伤亡,漕河车站很快就解放了。(漕河战斗,我军伤亡很大,重火力排三叔所在的班牺牲七人,活下来的只剩四人,现健在的还有安国的李建忠老人,他是四六年参军的机枪射手)奶奶听着连长和战士们的讲述,心也随着飞到了那炮火连天的战场,就像看着儿子在眼前冲锋陷阵一样,悲痛之情又油然而来。看着周围这一张张热情、悲痛而又陌生的脸,尽管明知这些人是三叔朝夕相处的生死战友、亲人、兄弟,毕竟在这群面孔里再也找不到那张熟悉的、朝思暮想的面孔了。奶奶再也呆不下去了,这里已不再是儿子生活战斗的地方,他不在了!在这里是伤心人在伤心地,断肠人见断肠人,不能再呆下去了,奶奶要走了。

一天来,奶奶没有进食,天色将晚,怎么能走呢?连里的同志们热情挽留,一定要住下来,明天由部队与地方联系,让地方兵站派人护送回家,奶奶只好住下来。晚上指导员跟地方兵站联系好了大车和护送的问题。第二天吃过早饭,部队接到紧急通知,要立即行动,大街上部队的人马车炮,百姓的人群车马绞在一起,像有大的行动,连长和指导员行色匆匆地走到奶奶跟前,“大娘,部队有行动,不能照顾你了,地方的人和车我们已联系好了。

奶奶和大哥祖孙俩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四下没有一个熟人,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走也不敢走,等也不敢等,慌乱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茫然的一老一小。眼前的处境下,奶奶不由得想起牺牲的儿子,奶奶痛哭起来……,这时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走过来,“老人家,你哭什么呢?”军人看着奶奶,咦!愣住了,接着大叫一声“大表姐?!”奶奶抬起泪眼,也立刻惊讶起来,“这不是表弟吗?”奶奶的表弟史长青是军城史家沟人,也在这个部队,是一位连长。姐弟意外相逢,顾不得问长问短,奶奶向表弟说明情况,奶奶的表弟脾气暴烈,听完表姐的哭诉,立刻大怒起来,他找来地方干部,用手枪指着地方干部的头喝问。村干部解释说由于忙乱,把事儿忘了。“忘了,你们怎么忘不了跑,他们是烈属,儿子牺牲了,你们还想把他的亲娘扔给敌人吗?你们这样做该不该就地执行?”说完就要动手,吓得那位干部连声道歉,派来了大车和车夫,让奶奶和大哥坐上去,紧张的局势不容姐弟长叙,两人见面不过二十分钟,又匆匆告别。车夫将奶奶送到曲阳交通站,由曲阳的人送到唐县大洋,奶奶和大哥相扶相挽,悲凄地回到家里。

三叔的遗骨埋在徐水牺牲的地方,由于当时的战争环境,敌情复杂交通不便,直到一九四八年的清明节前,三叔的遗骨才由爹和大叔绕道接回家来。

三叔的一生结束了,只有短短的二十六年(虚岁)。他的一生活动可分为家庭和部队两部分。在家里他只是一只羔羊,谁都可以无视他的存在,自己也与世无争,他默默无声地用行动体现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他的处世原则是:与人为善,尊长爱幼,亲睦兄弟。在另一个激烈的环境里,在抗敌的战场上,他又是那样的壮怀激烈,生龙活虎叱咤风云!

我的三叔啊,悲呼?壮哉!

三叔没有子女,在我们后辈人中,对他的印象各不相同,有的淡薄,有的情浓,我是他的第四个侄子,他牺牲后的第二年我才出生,对他我没有形象概念,根据父母兄弟的讲述及各方搜集的素材,三叔在家里与在部队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表现,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每个人都有不可估量的潜能,人生需要爱,需要尊重,社会需要安定,家庭需要祥和,只有这样的环境,孩子的性格才得以发展,智力和潜能才得以开发。同时,人生都需要一个平台的,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平台,他就表演出什么样的话剧。谁行?谁不行?谁弱?谁强?都是一样的人。

悲凄懦弱苦贫寒,

壮怀激烈赴国难。

心志未酬身先死,

豪气如虹贯人间。

……三叔牺牲五十八年祭!

三叔安息吧!后人没忘记你,

你的精神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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