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叔李振生


三 叔 作者 李正彥

(1922——1947.5)

三叔犧牲七十三週年祭

序 言

二零二零年春,清明節回鄉祭祖,照例在三叔墳前燒紙擺供,跪拜祭奠。小時候每年清明節奶奶帶著我給三叔上墳,稍大跟著爹孃給三叔上墳。他(她)們總要在墳前反覆交代我:“以後我們不在了,別忘了給你三叔燒錢化紙,你三叔為國為家,苦了一輩子”。如今奶奶、爹孃均已作古,每年的清明、中元、 寒衣三節我都要謹遵祖訓,牢記爹孃之囑,在三叔墳前恭恭敬敬地擺供燒紙祭奠三叔,追思他短暫苦難的一生,緬懷他壯懷激烈的英雄事蹟。同樣我也教育我的晚輩不要忘記他們的三爺。看得出,表面上一個個惟喏稱是,可內心裡他們沒有我當年的虔誠。細細想來,這也難怪,那段歷史離現在越來越遠,他們的三爺(三祖爺)在他們的情感印象裡,恐怕踉岳飛沒什麼區別——一個歷史人物而已。安定幸福的現代生活,劇烈的社會改變,令人對歷史的淡忘也在情理之中。故,我要把三叔的生平事蹟寫出來,把歷史客觀完整地記錄下來留給後人,這是對前人的尊重,也是對後人的負責。我以記錄的形式寫三叔的生平,今年是三叔犧牲五十八週年,謹以此文代祭文以祭之。本文資料均來源於奶奶,爹孃,大哥,二哥,還參考了一些歷史資料文獻,蒐集了鄉間流傳故事。內容是翔實認真的,不敢有絲毫虛構,更不敢有狂言妄語的杜撰。三叔就是這樣一個血肉之軀,一個受過苦立過功,有悲情有壯烈的鮮活的血肉之軀!此文的目的在於讓後輩明白,在這個道德匱乏物慾橫流的大背景下,瞭解我們家的過去,瞭解我們的長輩,用以增加營養,增加免疫力,從而正三觀,立大志為國為民戰鬥不息,奮鬥不止,這不是口號,是家教,是家風!

英靈魂歸,山鄉舉哀

一九四八年三月,離清明節還有五天。杏花已敗,桃花正開,雖已春意盎然,可灰暗的北坨和冷峭的馬匹崖像一把無情的鐵鉗,死死地揪著古洞鄉親們的心,他們心痛,他們嘆息,“苦命的生啊,快回來吧!”男人們或蹲或立悶悶無語,婆婆們擦著眼邊的淚水,相聚嘆息。悲痛和哀傷籠罩著古洞,全村一片寂靜,“振生靈棺進村了!”村外路口接靈的民兵一聲悲悽的哭喊,打破寂靜,人們一愣,馬上又反應過來,人群立即向村南涌去,區長和村幹部連忙維持秩序,把人群分在土路兩邊站立,幾百口人眼光注視著村南路口,沒人說話,一片寂靜,空氣時光一下子都凝聚在這裡。不一會兒南嶺子路口一輛馬拉木輪大車慢慢地出現在人們的眼前。車上裝著一口土褐色的木棺,棺材蓋板上放著一隻白公雞 ,爹在前邊步行引路,大叔在車後護靈,靈車進村了!“生”回來了,三叔回來了!鄉親們想著當年三叔參軍時歡送的場面,如今睹物思人,怎不撕心裂肺,痛斷肝腸!頓時,哭聲伴著山音剎那間爆發,那悲痛之聲啊,驚天地,泣鬼神,在山村的上空飄蕩、迴旋……,鄉親們憋悶多日的悲痛,如大河奔流一瀉千里。奶奶撲向靈棺,頭不住地撞著材板,奶奶沒有眼淚,沒有哭聲,眼淚早已哭幹了,哭不足以洩痛 。奶奶大聲地叫著三叔的名字,就像三叔站在她跟前一樣,奶奶瘋了一樣地嘶喊著:“生——我那苦命兒,你看看娘,娘抱著你呢,生啊,生,生,——我那苦命兒啊,娘對不住你呀——”,一聲聲長嚎,奶奶癱軟在棺材上。

“娘,娘你快醒醒啊!”爹和大叔不顧長途護靈的勞累,慌忙把奶奶背在身上。三叔的靈棺安放在村公所公祭,村幹部和民兵輪流守靈。

晚上一家人圍在奶奶身邊,奶奶恍恍惚惚,不相信棺材裡盛斂著的就是她的三兒子。

“江兒,給娘說清楚,你們沒起錯吧?我總覺得生根本沒有死,他沒死。你們起回來的這個是誰呢?哎!不管是誰,反正是部隊上的人,讓他入墳,以後就是生回來了,這個人就做我的乾兒子佔一穴墳,不准你們弄出去另葬,只當我生了你們哥兒五個。”

“娘,我知道你想生,也別多猜想了。是生不假,那次打漕河車站犧牲的人很多。我和楞兒在徐水民政的指點下,前後打開了四個墳,前三個都不是,只有打開第四個,裡面寫有生的單位和名字,我們打開棺材查看生的遺骨,生……,爹流著淚哽咽著說,“生不是左邊缺一顆下嚼牙嗎,生……,儘管說生的模樣已不顯了,可是牙叉骨上缺的那顆嚼牙,我當哥的認不差呀!”說完,爹又哭起來。他們徹底絕望了!那一點自欺的幻想被爹的一番言語擊碎了。我的哥哥姐姐們一起大哭,三叔那慈祥和藹的面孔,都變成了遙遠的過去,再也見不到了。他們盼著三叔還會像以前那樣哄他們玩,給他們剝花生,捉蟈蟈,而眼前的現實是三叔真的不在了。

不要說是封建迷信,三叔的靈魂沒有消失,三叔的靈魂確實還在。由於當時保定還未解放,靈車要繞保定市東南的清苑、博野、定州回唐縣。車到定州唐河南岸,車伕大聲吆喝,揮鞭打馬,轅馬揚蹄長嘶,就是不肯涉水過河。爹和大叔知道三叔生前不會游水,於是,兄弟二人命車伕停下車燒紙禱告,告慰三叔說: “生,不要怕水,咱們回家去,扒著你二哥的褡包走,有大哥二哥保護你,別怕!”爹在後面扶著棺材嘴裡安慰著三叔,“生,別怕,哥扶著你,跟哥走吧,一家人都盼著你回去呢!”這時車伕一聲吆喝,忽一下,轅馬駕著靈車一口氣淌過河去,輕鬆得就像沒拉東西一樣。靈車回村的前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已睡下,夜半時分,娘和大嬸同時在東西兩個屋裡聽到有人撥動門栓推開大門的聲音,接著又有人在院子裡走動的聲音,早晨起來看到院內和大門一切正常。是感應也罷,是靈魂也罷,這些都真實的發生了。奶奶似乎從夢幻中回到了現實,“看來生是真的死了,生的屍首和靈魂都回家了。”三天後,三叔下葬,26歲的三叔沒有兒女,二哥正申在三叔生前深得三叔的喜愛,這時正是我出生滿月不久,爹已有三子不忍心三弟絕祠,欲將二哥正申過繼給三叔祠子,為三叔執幡捧盆。報請區村兩級政府(區長朱振聲解放後調任大同市政府任職)批准,同意李正申為烈士李振聲祠子享受烈屬待遇。三叔悲慘壯烈的一生結束了,留給了生者無限的回憶和思念,望著那高高的黃土墳丘,人們又恍惚在夢中,不相信這是真的,奶奶又回到了幻想之中——這不是生,這是我乾兒子,說不定哪天生就要回來了。二十四年後,奶奶謝世了,三叔沒有回來,五十八年後的今天仍不見三叔迴轉,三叔真的早已長眠地下了。

霜襲嫩芽 苦難悲情

三叔單名生,大號振生,行三,生於1922年,1947年5月7日解放保北漕河火車站時以身殉國,英名載入唐縣縣誌革命烈士錄,永記史冊。三叔的一生是悲壯的一生。他的前二十年,青少年生活基調是悲劇的,苦難的;而他的壯烈表現在他的後六年,在民族戰爭解放戰爭中舍家為國捨身取義,壯烈是他人生的主旋律。他雖然只活了二十六歲,短暫的一生給後人留下了永久的思念和敬仰。

三叔身軀高大,面龐粉白,炯炯有神的雙眼總是放射著慈祥和善的目光,幼年患病留下的滿臉天花不減他一身的英氣,他天生的純厚性情,慈善心腸。這樣一個人,在那樣的社會里,必然處於人難他更難,人窮他更窮的境地。

三七年“七七”事變時三叔十五歲,跟兩個哥哥共同挑起了家庭的重擔,經營著大花峪,五子峪兩畝山坡地,一家人艱難度日,十五歲的孩子下地,在鄉村並不少見,而作為家庭挑大樑的人,古洞村唯他一人。二十歲上,三叔跟同村姑娘董青端結婚,雖說家境艱難,小兩口兒感情恩愛。第二年,老夥裡已達十三口人,奶奶決定分家單過,讓爹、大叔、三叔、大哥兒仨,分家立火。由於兵荒馬亂田畝欠收,窮人分家實在是無產可析。唯一的幾袋穀子,奶奶霸為己用,老大佔西屋,老二佔東屋,老三佔小北屋,雖說面積都不大,且透風漏雨,畢竟都有一個窩窩。五歲的二哥抱著分得的四個瓷碗拿到西屋,晚上爹和三叔點了一把火,燎了一下空鍋,灶火冒煙了就算分家立灶了。兩家今晚誰也沒吃東西,因為沒有一粒米。爹望著一雙兒子,嗷嗷待哺;看看屋內空無一物。怎麼養兒?怎麼生活?爹孃決定:還是一家人跑口外逃荒去吧(去山西、內蒙一帶流浪謀生)!三叔三嬸看著兩個孩子,陪著哥嫂嘆氣,他們也自命難保哇。稚童不解大人愁,二哥躺在三叔懷裡調皮地嬉鬧著,三叔捨不得哥嫂和侄兒,“哥,你們這一走,咱們不就分散了嗎?”“生,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餓死在家裡吧!”奶奶走過來,見爹主意已定,也感到問題嚴重,怕一家人失散,可是又拿不出足夠的糧食來救急。權衡之下,奶奶答應管兩個孫子的吃喝,三叔感到問題解決了,對爹說:“哥,咱們跑買賣吧!聽說上口外背布換洋火(火柴)利不小,要不你倆打個招工兒也餓不死,就別到口外逃荒去了,你看六栓哥一家到口外大人孩子到現在沒有音訊,不知死活。你這一走咱們哥兒們不就散了嗎?”三叔不能自保還為大哥一家發著愁。“哥,我就兩個人好說,我會幫你的。”爹十分理解三叔的心情。“生,你倆口子眼下就沒吃的呀!”“我早想好了,叫他嬸去孃家住,咱明天就跑口外搞洋火去。天不滅曹總有活路的”。當時跑口外的人,多是上去揹著布,到山西換成洋火揹回來。從家鄉到口外橫穿太行山,走大峪翻峭嶺,山路險惡人畜難行。加上日寇燒殺,土匪也借勢橫行,碰上哪個都有性命危險,跑口外就是九死一生。太行深山四十里長峪,兩岸陡峭山路崎嶇。夏天,古松倒掛飛湍瀑流,山在雲中雲倚山飄,“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渡愁攀緣”,三叔揹著兩個小土布,艱難地爬行在山間。不是為了生存,不是無路可走,誰會冒死闖險?古人面對蜀道“凋朱顏”“長諮嗟”埋怨自己“胡為乎來哉?”三叔沒有嘆息,沒有懦弱,他只有一步步地冒死爬行。前面畢竟有生的希望,他沒有退路,他必須涉險摯登!

出了太行山,進入晉東北的靈丘地界,由於當時物資貧乏,買賣很快就成交。三叔的土布換得一箱洋火。他盤算著一箱洋火可換得一斗小米和兩個小布,家裡即有了救命糧,又有了下次買賣的本錢,興奮使他忘記了疲勞和飢餓,顧不得宿一宿,歇歇腳,背上洋火就往回返。窮人的現實總與希望相悖,晦氣與之同行。在山裡三叔遇f上了土匪,這些土匪多是當地的貧苦人家被生活逼迫成匪的,只要得到貨物,一般是不害人的,否則人貨兩空。看著自己的火柴,想著家裡的盼望,三叔感到天塌了,地陷了,這是老天要滅我一家呀!這真是病上添病,雪上加霜啊!三叔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放過我吧,我幹這個可不是為了發財,只是為了救命呀!你們這樣做等於滅了我一家人啊!”三叔向土匪訴說家裡的悲情,一個土匪看著三叔可憐,口氣軟了下來,“我們也是沒法過才幹這個,既是窮人,我們也不想逼死你,給你留兩包洋火,也算沒丟了本,你走吧”!

三叔風餐露宿疲憊地回到家裡,這次走口外僥倖揀回一條命,再不敢去冒險,剩下的路只有打招工這一條了。三叔一個人東家幹幾天,西家幹幾天,過起了流浪打工生活。

由於三叔性格原因,在一些家事上讓三嬸憋屈和氣憤,就常住孃家不到李家這邊來,奶奶又不好出面講話,也跟三叔憋氣,不給一句好話,不拿正面瞧。忠厚的三叔在家庭問題上從來是仁義為先,和睦相親。在家裡什麼樣的屈他都一人吃下。他的行為沒有得到三嬸的理解,反而更為他失望,加上街面上一些長舌人的挑唆,三嬸與三叔離婚了。這時,奶奶作為主事的家長,本來應該更加體諒關懷三叔,用母性的溫暖去撫慰三叔那顆受傷的心。性格剛烈的奶奶這時錯了,她沒有那樣做,她恨鐵不成鋼,恨三叔稀泥軟蛋——寧可破家不要老婆也不抗一抗

爭一爭,她瞧不起這號人。三叔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晚輩面前他是慈祥善良的長者;在兄弟間他是和睦相待屈己讓人的仁義君子;在父母長輩面前他是一個唯唯喏喏沒有自我的孝子。奶奶以為自己這樣做可以改變老三的性格。孰不知人的性格和情操不會因外力而改變,三叔就是三叔,奶奶的態度使三叔更加害怕不知所措,一到奶奶面前就不知咋站咋立,不敢大聲吭氣。甚至每次回家都要習慣性的側身門外,把頭偷偷探進來觀察院內情形,趁著奶奶不注意悄悄溜進屋內,永遠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他才二十歲,還真的只是一個大孩子呀!他獨自承受著貧困的生活壓力和精神壓力,兩座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三叔的心流著淚,滴著血,他仍然頑強的活著,他相信自己是對的,好人有好報。

國難當頭 血祭疆場

1941年秋,日寇對晉察冀邊區實行秋季“大掃蕩”,地裡的莊稼沒人收割,老百姓在山裡東一群西一群地避難,形式一天天惡化。幾個月後,寒風刺骨,冰天雪地三叔肚裡沒糧,身上少衣。這兵荒馬亂的,他的出路在哪裡?三叔反覆思量!決定“投軍去”,“參加八路軍打鬼子去!”與其在家餓死、凍死、被鬼子抓住砍死,不如到戰場上去跟日本鬼子痛痛快快地幹一場,再也用不著為衣食發愁,擔驚受怕了。在當時,投軍就意味著犧牲,因此徵兵工作是地方上一件很困難的任務,徵兵、徵公糧,支援前線是地方政權的主要工作。實在完不成徵兵工作任務,就在全村青壯年中抓鬮、排比,輪到誰誰去。到了部隊有的就千方百計當逃兵。三叔清楚的認識到:當兵儘管是一條兇險的路,卻是他唯一的出路。過完春節,三叔毅然報名參加了白合區小隊。區小隊的任務是區鄉自衛戰,以地雷戰、地道戰、山地伏擊戰為主要作戰方式,偷襲敵偽,消耗敵偽,伺機殲敵,除奸保家。區小隊雖是地方武裝,卻很過硬,每天不是行軍打仗,就是集中戰術訓練,殘酷的戰爭環境是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團結致勝”。平時同志們互相關心,互相尊重,戰時互相照顧,共同殺敵,親如兄弟的戰友關係。讓三叔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溫暖、暢快。

區小隊防區的南唐梅有一個鬼子炮樓,住有一個小隊鬼子兵,經常出來為害四周村莊,搶糧、抓雞、搶女人,當地百姓恨透了他們。如果採取突然襲擊的手段端掉這個炮樓,根據區小隊的戰鬥力是完全有把握的。區委考慮到現在全國的抗戰形勢,正處於敵強我弱的戰略階段,如果端掉炮樓可能要召致敵人更嚴重的報復,我們目前還不足以抵抗敵人的大部隊行動,那樣可能要遭受更大的損失,可是又不能讓炮樓裡的敵人這樣肆無忌憚地禍害百姓,必須要教訓教訓他們,以保護百姓,保衛即將到來的麥收。

四月二十四日晚,接到內線報告,敵人又要出動,二十五日早晨到白合抓夫。區小隊決定用伏擊的辦法,狠狠打擊敵人。二十四日晚,三叔等二十幾個人接受了伏擊任務,餘下的人員作為預備隊,隨時接應或防備突發敵情。晚飯後,濃雲從西北方的山尖上冒出來,伴著一聲聲悶雷向東邊滾動。這樣的天氣,帶來的往往是冰雹。三叔和戰友們在漆黑的夜幕下,向敵樓悄悄接近。選好潛伏地點,靜靜地埋伏下來。雷雨前的悶熱,使蚊蟲更加肆虐活躍,臉上、腿上凡是露肉的地方都被叮起了疙瘩,汗水淌過,奇癢難忍,沒有一個人擦汗撓癢,生怕暴露目標,影響整個戰鬥計劃。三叔雖是第一次上戰場,卻沒有絲毫的害怕和緊張。這次的參戰人員都是經過挑選的共產黨員和優秀射手,人們抱有“志在必勝”的信念,長期積累的仇恨令他們急不可耐,恨不得戰鬥立即打響。半夜後,一聲炸雷伴著狂風襲來,漆黑的山野裡伸手不見掌,只有敵炮樓的槍眼裡射出幾點鬼火似的燈光,狂風暴雨夾著冰雹劈頭蓋臉地襲來,戰士們紋絲不動,一雙雙鷹似的眼睛專注地盯視著炮樓的一舉一動,敵人做夢也想不到復仇的槍口正瞄著他們,等著他們。

拂曉,風停雨住,天晴星稀。敵人開始出動,六七個鬼子全副武裝向白合方向走來。他們嘰裡咕嚕地講著話,有的還叼著煙,連尖兵都沒派出,目空一切地走著,傲慢至極,狂妄至極。戰士們注視著敵人的行動,只等敵人進入伏擊圈,要打一個漂亮的殲滅戰,三叔興奮起來。“啪”,一聲槍響,小隊長射出第一顆子彈,就在第一個敵人倒下的同時,三叔緊跟著扣動扳機,跟在最後的那個敵人被擊斃在稻田裡,戰士們同時開火向中間的敵人射擊,敵人頓時慌了,就在敵人發愣的那一剎那,沒來得及還一槍,就全部被擊斃在稻田裡,做了糊塗鬼。整個戰鬥前後用時不到三分鐘,六個鬼子全部報銷,繳獲三八槍六支,鋼盔六個,子彈百餘發,區小隊的戰士們毫髮無損。三叔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痛快,今天感到無比的痛快。同村的魏二旦笑著說:“看,振生臉上的疤都笑平了,從來沒見你這麼高興過。”在部隊,三叔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三叔繳獲的鋼盔,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家裡還保存著,我常戴著它在河溝裡摸魚,五八年大鍊鋼鐵時被收繳煉了鐵)

“五一”掃蕩後,日寇加緊了對三分區的封鎖和進攻,抗戰形勢日益嚴峻,地方部隊行動越來越困難,據此,三分區的地方武裝,決定進行整編,升級,全部編入野戰軍序列。三叔編在八路軍四十二團一營二連,團長馬衛華。四十二團老底子為“抗日遊擊軍”及各區小隊,團長驍勇善戰,戰士們都有多年的戰鬥經驗,四十二團威震敵膽,主要活動在定縣、曲陽、唐縣、完縣及阜平一帶,是三分區人民的主心骨,敵人的剋星。當年一個真實的小故事,從側面反映了敵偽對四十二團的懼怕和仇恨。在一次掃蕩中,敵人抓住了我村村民石二全,敵人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我叫石二全,敵人以為他是四十二團的人,“給我打,往死裡打!”石二全被打翻在地,滾來滾去,石二全被打得莫名其妙,大叫著:“我就叫石二全,由於著急“石二全”三字聽起來越像“四十二團”,敵人見他這樣堅強頑固,從內心裡更怕四十二團了,“一個戰士尚這樣堅強,何況一個團集體呢!”後來石二全才明白,怪不得小鬼子這樣往死裡打我,原來他們把我當作四十二團的戰士了。石二全回到家裡逢人便講這次遭遇,“鬼子打不過四十二團,拿我石二全出氣,真他媽的熊到家了”。四三年以後,抗戰形勢發生變化,戰爭進行到相持階段。在晉察冀軍區,四十二團憑著牢固的群眾基礎和地理優勢,加上全軍同仇敵愾的戰鬥激情,局部戰爭的主動權已被我軍掌握,敵人再也不敢,也沒能力像以前那樣“全面進攻”了,只能集中兵力重點“掃蕩”。神仙山又稱唐縣的大茂山(古北嶽恆山”,是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腹地,駐紮著晉察冀邊區政府,軍區司政後和三分區司政後機關。這裡就成了敵人掃蕩的重點。一九四三年九月中旬,日軍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調集日偽軍共四萬餘人,對我北嶽區抗日根據地歷時三個月的掃蕩。晉察冀軍區代司令員肖克,代政治委員程子華,率北嶽區第一、二、三、四軍分區及雁北指揮司令部所屬部隊共四萬餘人,民兵十八萬餘人,採取敵進我進,內線與外線、分散與集中相結合的作戰方針,帶領根據地軍民展開反掃蕩鬥爭。9月18日,日軍分別由山西省、河北省的靈丘、保定、石家莊、孟縣、五臺等地出動,向北嶽區腹地進犯,完成了對晉察冀軍區第三、第四軍分區的合圍。九月二十日日偽軍進犯到唐縣軍城,並集中3500人分四路合擊大茂山。二十二日,日偽軍一部400餘人進至上馬石,四十二團團長成少甫命三叔所在的二連在此設伏,三叔和二連的戰友們利用有利地形阻擊、側擊日寇,並與日偽軍交戰四小時,斃敵百餘人,迫敵停止進攻。

十二月七日,日軍一個大隊裹帶50頭騾子,在兩架飛機掩護下向軍城方向撤退,夜宿草莊臺。三叔所在的二連和四連兩個連隊和一個機槍排共400多人在團參謀長馬衛華率領下村外設伏。八日清晨,日軍在草莊臺村外沙灘集合時,設伏的部隊正好抓住這一有利戰機,機槍排輕重機槍一起開火,頓時集合的日軍亂作一團,緊接著兩個連隊戰士殺聲四起,一個衝鋒殺得敵人像無頭的蒼蠅到處亂竄無法還擊。只用一刻鐘的時間,就擊斃敵人70多名。戰士們越戰越勇,乘勝追擊,又消滅敵人30多名。此役共斃敵100多名,我軍無一人傷亡。這一伏擊戰堪稱典範戰例。三叔親手斃敵5名,受到團長成少甫的獎勵表彰。十二月十五日日偽軍全部撤出根據地,反掃蕩戰役勝利結束。日軍兩次合圍大茂山,四十二團與日軍作戰三個月,大小戰鬥四十六次,共斃、傷敵偽軍800多名,擊落敵機一架,繳獲重機槍一挺 日軍毫無收穫,晉察冀軍區對四十二團通令嘉獎,晉察冀三分區獎給該團“神仙山保衛者”紅旗一面。

完縣的常莊據點是戰略要地,東扼京廣線鎖保定站咽喉,西窺太行山抗日根據地。分區司令員陳漫遠決定命四十二團主力於四四年上半年相機拔掉這顆釘子,擴大、鞏固三分區抗日根據地。

常莊據點有鬼子一百多人,偽軍近三百人。敵人在這裡盤踞六年,修築了堅固的炮樓,外設壕溝、鐵絲網和鹿砦,炮樓裡四挺重機槍可以俯視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道路,除偽軍裝備稍差外,鬼子一百多人武器配備精良。我用一個團的兵力圍攻常莊,實在是一口夾生飯,吃也能吃下,但並不好吃。經過戰前動員和軍事民主,戰士們興奮極了。以前是敵人追著我們打,如今我們要找上門去打敵人,這是多大的變化呀!根據敵我態勢這次戰鬥決定以尖刀插入,中心開花,四面合圍的戰術分三步拿下常莊據點。此戰的關鍵在於尖刀插入的隱蔽快捷和擒賊擒王的準確性,尖刀班的成敗決定著戰鬥的勝負。三叔被選為尖刀班成員,三叔歷來思維縝密,提出的見解往往出人意料,被同志們稱為“躡大膽”,大小戰鬥總是衝在前頭,卻沒有負過一次傷。 尖刀班的成員都由一營的營連首長精心挑選,參謀長馬衛華親自審定。三叔心裡非常清楚,這次任務生死已是不容考慮的問題,重要的是保證完成任務。

晚上十點,部隊全部進入陣地潛伏下來。尖刀班七人身著偽軍服裝,左臂扎白手巾,分成兩個組前後相隔十幾米出發了,第一組三個人,由三叔任組長在最前面,漆黑的夜幕給了他們的最好掩護。 接近鹿砦外圍時,他們匍匐前進,輕輕移開一些樹杈,從縫隙裡鑽過去,穿過鹿砦就是鐵絲網,三人停下來觀察動靜,村口有兩個偽軍無精打采地站著崗,遠處三個遊動哨兵正朝這邊走來,他們讓過遊動哨兵繼續觀察,十分鐘後又過來三個,根據敵人的遊動規律,三叔估摸有七八分鐘的時間,完全可以完成過網、越壕、奇襲敵哨的動作,現在有十分鐘足夠了。讓過第二遊動哨,三叔果斷地命令兩個戰士,每人各拉住鐵絲的一頭,防止鐵絲鉸斷後發出聲響,三叔用鉗子在中間把鐵絲連餃三根,前後不足一分鐘時間,三人全爬過了鐵絲網,第二組四人也隨後跟進。在壕溝裡,七人疊羅漢爬上近三米深的土壕崖,第二組負責觀察掩護,三叔的第一組匍匐靠近村口敵哨,三位勇士以突然的跳躍動作像貓捕老鼠那樣撲向敵哨兵,在敵人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作了刀下鬼。第二組的人也隨後趕到,留下兩名戰士裝成偽軍繼續站崗,五個人大搖大擺地走向敵司令部。敵司令部設在常莊一家大地主的院落裡,炮樓建在院子中央,門前站崗的是鬼子,他們運動到後院牆外觀察敵情,裡外的敵人都沒有異動,敵人絲毫沒有發現他們的“光臨”。於是,五個人依次翻過圍牆,直奔炮樓底層大門。 三個一組的集束手榴彈幾乎在同一時間扔進大屋內,“轟” “轟”兩聲巨烈的爆炸,藉著滾滾濃煙的掩護,五位勇士衝進屋內,五支二八盒子槍一齊掃射,一層屋內的十幾個鬼子全部一彈未發就見了閆王。這時三叔的槍口瞄著二樓通往樓下的道口,一個鬼子剛露頭向下探望,“撲通”一聲就被三叔揍了下來,接著三叔向道口一陣封鎖掃射,就在三叔打完一梭子子彈的間隔裡,五人一舉衝上二樓,他們一個個動作敏捷配合默契,一隻只下山猛虎,分明是天神下界!侵入中國以來,鬼子從未見過這麼突然的襲擊和勇猛的對手,樓上十八名鬼子兵被五名八路軍戰士一舉擊斃十五名、活捉三名,交獲重機槍四挺,敵人的司令部兼火力支撐點被五名勇士一鼓作氣給摧毀了。

在兩組集束手榴彈炸響的同時,外圍部隊的衝鋒號一齊吹響。 四十二團衝進陣地上一片衝殺聲,刺刀挑開了鹿砦,鍘刀砍斷了鐵絲網,大門口的尖刀戰士打開了大門,敵人因失去了指揮和重火力的支撐,指揮體系被我尖刀班破壞,失去了防禦作戰能力,在我軍強大的攻勢下,睡夢中初醒的敵人在做了短暫無效的抵抗後,大部分被擊斃,餘下的全部被俘——常莊解放了。

戰鬥結束後,四十二團在常莊一帶駐紮下來。接到三叔的口信,爹陪奶奶去常莊探望三叔。一則掛念情切,二則想叫三叔回家結婚,如果可能,奶奶還想勸三叔脫離部隊回家 。

奶奶和爹在部隊受到熱情招待,奶奶向三叔提出了離隊的要求,立刻遭到三叔的反對,“娘啊,你說的哪裡話,大哥在村裡當民政,二哥當武委會主任,四弟去了延安,獨有老三當逃兵,人們會怎麼說我?我不開小車當逃兵!”三叔的態度很堅決,“在說部隊雖然打仗多,辛苦危險,可是大夥兒在一起很開心,就是回了家也不會安全享福哇!”爹在旁邊聽著三叔的話,感到很吃驚,心想:“生兄弟變了,生出息了!在以前他哪裡敢在娘面前講這麼多大道理,還是在部隊裡強啊!”爹見三叔態度堅決言語有理,就反過來勸奶奶,“算了,就讓生繼續幹吧,現在在哪不是打仗?在家裡也是受苦躲鬼子,還不如他在部隊上殺鬼子痛快!”奶奶見勸不動三叔,就要求三叔請假回家結婚,完婚後再回部隊,三叔想了想說:“過段時間再說吧,鬼子快完了,打完仗再說吧!”奶奶哭了,他見到了三叔堅決,一根筋,他為三叔的擔心越重了,一定要堅持三叔回家結婚,“生啊,娘對不住你,讓你走了這步,以後萬一有個好歹,叫娘不後悔死呀!這個媳婦你一定要給我娶回家。女家是葛莊的張多子,是個好丫頭,就等著你回家辦事哩,辦過事你就還回部隊上還不行嗎?”“娘,當兵是我自願的,你不要多想,你看,我不是挺好嗎!打仗不用怕,這二三年了,哪天不打仗?我立過功,受過獎卻沒負過傷,只要機靈點兒就行了。結婚娶媳婦的事,我聽你的,一有空我準回去,可是現在不行,部隊也不會准假。”這時,和三叔在同一個營的堂兄三元(小名鎖子,其父是筆者爺爺的侄子)過來看望奶奶和爹,“二奶奶,大叔你們來了!家裡都好吧?”“都好,鎖子,和你三叔在一個連嗎?”奶奶問。“不,我在營裡當文書,”爹看著鎖子一身軍裝整齊乾淨,一身秀氣,再看看三叔,由於戰鬥頻繁,軍裝破爛,滿身灰土,心裡頓生感慨,”論人品和才幹,這個侄兒和三弟,都是一流的好小夥子,鎖子所以乾乾淨淨的,三弟卻這樣灰土一身,不就差在文化上嗎?”三叔沒念過一天書,一個大字不識,只能在連隊當個衝鋒陷陣的戰鬥員,鎖子參軍前是教員有文化,而部隊正缺文化人,就當了文書,不用到前線摸爬滾打的。一個感慨,爹明白了一個道理,讓爹堅定了一個信念:今後不管怎樣艱難困苦,累死也要教子孫唸書,讓他們有文化,爹抱定這個信念,一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去世而不愈,並作為家訓傳給了我們。在解放戰爭的艱苦年代,爹供大哥上完了河北農大,建國後三年經濟恢復的國難時期,爹又供二哥上完初中,完成了中等專業學業,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難時期,爹餓著肚子供我念完了高中,哥仨雖不食高官厚祿,卻也人前堂皇。爹身體力行,這在當時的農村,真是鳳毛鱗角難能可貴。現在孫輩個個成材,重孫輩學業優秀,都是爹的遺訓而成家風。爹的一個靈感信念,讓三叔的悲劇變成了家庭的興盛。一九四五年,戰爭進入戰略反攻階段,歐洲戰場希特勒戰敗,蘇聯紅軍揮師東亞,為配合蘇聯紅軍進入東北消滅日本關東軍,八路軍決定沿長城一線開闢戰場,對日本關東軍形成南北夾攻的戰略態勢。華北部隊主力大部調到大同、張家口、承德一線。四十二團將士跟大部隊一起,一路過關斬將,開赴冀、熱、遼抗日前線。 在密雲與灤平兩縣交界的古北口遭遇攻堅戰。古北口是關外通向關內的戰略要塞,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拿下古北口,等於將侵華日軍攔腰砍為兩截,使關外的日軍成為被關的瘋狗,關內的日軍成為喪家之犬。古北口駐有鬼子近400人,偽軍1000餘人,配有山炮和重機槍連,我軍以三個團的兵力實施包圍。 四十二團一營擔任主攻,火車站為戰鬥突破口,夜十二點一營首先發起戰鬥,用一個小時拿下古狹火車站,凌晨一點三個團同時發動對古北口鎮的陣地衝擊。戰場的形勢是多變的,據情報知,火車站的防卸部隊是偽軍一個營,估計戰鬥力不會很強,等戰鬥一打響,和敵人一交火,發現情況不對,敵人的火力很猛,射擊精度很高,而且打得也很沉著,根本不像是偽軍,一個尖刀連傷亡十多個人,第一次衝擊受挫。原來敵人為保障鐵路暢通加強了對車站的防禦力量,鬼子的重機槍連有兩個排的火力配置在這裡,一營的戰鬥一打響就碰上了硬骨頭。團長立即命令一營停止攻擊,重新配備火力。根據第一次交火敵人暴露的火力配置,團長決定改變打法——集中火力拿下敵火力支撐點——站臺碉堡。他調集了一營三個連的重火力壓制敵人,然後派爆破手強行接近,用炸藥炸燬敵火力支撐點。碉堡內兩挺機槍分別在兩個槍眼內交替向我方射擊,我爆破手被壓制在地上抬不起頭來,三叔急了,他穩操機槍在敵火力交替的空當,憑著經驗向敵噴火的兩個槍眼狠狠地打了兩個點射,敵人的機槍啞了一挺,還有一挺繼續掃射,又聽營長大喊一聲:“集中火力幹掉它”,三挺重機槍同時向正噴著火舌的槍眼掃過去,敵人的火力被壓住了,爆破手趁機一躍而起,撲向碉堡,“轟”的一聲,敵人的碉堡被炸飛了。敵人的火力支撐點一經摧毀,守車站的敵人立即軍心動搖,團長馬衛華抓住戰機,適時地命號兵吹起了衝鋒號,一舉拿下了古狹火車站。前後用時不到五十分鐘,團長立即命令通信兵向前敵總指揮發出了三顆信號彈,古北口戰鬥提前十分鐘全線發出攻擊。此次戰鬥共擊斃鬼子300多人,偽軍200多人,俘虜鬼子70多人,偽軍近千人。

由於我華北部隊在晉、察、冀、熱一線的英勇作戰,像釘子一樣釘在長城沿線,與蘇聯紅軍遙相呼應,對日本關東軍形成關門打狗之勢。八月九日蘇軍進入東北,南北夾擊,一舉將敵關東軍徹底打垮。日本天皇不得不頒發昭書,宣佈無條件投降,中國人民十四年的抗日戰爭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戰後四十二團根據上級指示,在熱江一帶駐紮下來,開展群眾工作,建立人民政權,受降,打擊國民黨製造的磨擦等成了主要工作。與抗戰時期相比,這段時間相對穩定,戰事較少。但是,國內形勢並不樂觀,內戰烏雲籠罩,形勢依然嚴峻。三叔這段時間常有家書寄給家裡。

時光進入一九四六年國民黨挑起的內戰爆發,隨著形勢的變化,部隊重新整編、部署。四十二團劃歸華北野戰軍第四縱隊序列,為四縱隊八旅二十二團,縱隊政委胡耀邦。三叔被編入營部炊事班。這一下,從沒發過脾氣的三叔可發火了,說什麼也不幹,他說:“當兵不衝鋒,當的什麼兵?我要作炊事員,用不著上這兒來!”他覺得自己是黨員、老戰士,應該在連隊第一線衝鋒陷陣,而不是當個後勤兵!他找到老連長(現任營長)發火,拙嘴笨舌的三叔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反正不當後勤兵,不作炊事員!”連長最瞭解這位多年的老戰友,嘴上不會說,從不提個人的要求,實在是心裡實,內裡秀,之所以把他編入炊事班是考慮到:一則三叔一貫誠實負責,對同志熱心,二則也有對老戰士照顧的意思。營長見三叔死活不依,只得又把他放回了戰鬥班,回到二連的重火力排。

一九四七年七月份,家裡已有三、四個月沒有三叔的消息,平時二十二團駐防、戰鬥等活動方向家裡都十分關心,二十二團像一隻大風箏,飛得多高多遠,風箏線始終連著家人的心。近一時期,聽說保定北邊打得很激烈,共產黨解放了徐水、高陽、定興等保北縣城,保定成了一座孤城,可就是聽不到二十二團的準確消息。在高興的同時,全家人更牽掛二十二團的去向和三叔的安危。時間不久,附近各村二十二團的家屬紛紛收到親人的信,有的還回家探了親,說他們在新樂、定縣一帶駐防。可這時候既不見三叔的信,也不見三叔的人,奶奶急了,決定去定縣看望三叔,大哥擔心奶奶一個人去不安全,要求同去看望三叔,奶奶答應了。大哥高興得一蹦一蹦的,他也想念疼他愛他的三叔哇!同村魏二旦媳婦劉平爾聽說奶奶要去部隊,也抱著兩歲的兒子小國,跟奶奶一塊兒起身。那時,多遠的路全靠兩腳步行,古洞離定縣一百多里,一行四人經迷城、奔套裡,到曲陽的東旺村時,天就黑了。在這裡見到了二營的魏二旦,二旦接過兒子親了又親,一家人歡天喜地,笑逐言開。奶奶在替他們高興的同時,更思念自己的兒子。奶奶問:“二旦,你生兄弟現在怎麼樣?”“嗯?挺好,挺好。”魏二旦支支吾吾。“他們住在哪?”“在定縣小油村,離這裡二十多里。”晚上,奶奶和大哥被安排在老鄉家裡住宿。油燈下,祖孫倆哪裡睡得著?想著這戰場上槍炮子彈,哪一仗不流血?哪一仗不死人?又想到魏二旦支支吾吾的回答和不自然的表情,馬上奶奶又否定了自己的遐想,暗罵自己“沒出息,二旦本來就是不知道什麼的人,不懂人情事故的,瞎琢磨他幹什麼?明天就可以看見自己的人了!還是睡覺吧,明天早點起身。”奶奶躺在炕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恍惚間,似夢非夢,奶奶見三叔滿面血光站在面前,叫了一聲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立起來轉身出門就不見了。奶奶大聲叫喊:“生——生——”,“奶奶,奶奶,”大哥聽到奶奶的叫喊聲,叫醒了奶奶,這時外面的天空晨星閃爍,已是拂曉。“還睡什麼覺?不睡了,走!”祖孫叫醒房東,問清了去小油村的路,就起身上路了。

到小油村找到二連連部時,太陽已經上房,部隊已吃過早飯,指導員見家屬來隊,熱情地端來洗臉水,吩咐炊事班做了肉絲湯麵,奶奶見不著三叔,哪有心思吃飯?她只是禮節性的擦了把臉,邊放毛巾邊問指導員,“生呢?”“噢,他們到野外訓練去了,你們先吃飯。”指導員熱情地把飯碗遞到奶奶手裡,越是熱情,奶奶心裡越是嘀咕不安,頓時,恐懼佔據了奶奶的心,他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推開飯碗,“不,我要先見兒子,讓兒子看著我吃飯!”奶奶說的斬釘截鐵。連長和指導員對視了下,眼光又立刻分開,連長和報導員的細微表現奶奶看在眼裡,越發肯定了自己的預感,“我兒子是不是死了?你們說呀!”指導員和連長同時抬起頭,連長的眼裡流出了眼淚,指導員扶奶奶坐在椅子上說:“振生同時犧牲了,今年五月初七解放徐水縣的漕河火車站時犧牲的。”噩耗像晴天一聲霹雷轟炸在奶奶的頭上,奶奶癱坐在椅子上,沒有說話,沒有哭聲,屋內一片寂靜……,長期以來最擔心的事情,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雖然早有預感,畢竟心存僥倖,一旦成為現實,剛強火爆的奶奶如五雷轟頂,頓時癱了,傻了,奶奶腦子裡一片空白。突然,昨天晚上的夢境出現在腦海裡,“生,生,生啊——”,奶奶叫著三叔的名字,一聲長嚎撕心裂肺……。

奶奶恢復了思維,想到三叔在家裡的苦難光景,想到才二十多歲的親骨肉就這樣走了,臨死沒見到一個親人,如今連個屍首也不知扔在哪裡,百里尋親不見人,得到的卻是早已戰死沙場的噩訊,奶奶悲痛欲絕,嚎啕長哭——。連長指導員和三叔生前好朋友圍在奶奶身邊流著淚安慰奶奶,說著連自己都解不開的勸解話,更有的戰士乾脆就陪著奶奶小聲哭泣。

奶奶詢問三叔的犧牲情況,連長詳細地介紹了戰鬥經過。今年五月,為了孤立保定的敵人,我們發動了保北戰役,解放了保北幾座縣城,在解放徐水縣的漕河火車站時,三叔犧牲在陣前。在攻打火車站時部隊受到敵人的火力攔截我們損失很大,敵人的火力點在我方的射擊死角,只有敵人打我們,我們的火力卻打不到他,必須派人運動到跟前炸燬火力點,本來這個任務用不著火力排的人,重火力排的任務是壓制敵火力,掩護大部隊衝鋒,但三叔堅持要求他上去。他說:“我是黨員,又是老兵有經驗,必須讓我上去!”從連長心裡講,三叔上去更有把握,他更放心,眼下情急,見三叔態度堅決,主動請戰,也沒猶豫就讓他帶了兩個人上去了,任務完成得很順利,敵人的火力點很快就被端了。本來他們應等大部隊上來再一塊兒行動,三叔覺得那樣會耽誤時間,決定三人繼續前進,為大部隊開闢通道,他們又直接向另一個火力點撲去,敵人發現了他們,瘋狂地向他們掃射。我們的機槍手以猛烈的射擊,封鎖、壓制敵人的火力,三叔他們騰、挪、蹦、跳,一會兒爬一會兒滾,利用地形巧妙地隱蔽自己,躲過敵人的射擊,很快就接近了敵火力點並順利地炸掉了它,就在這時,一顆子彈打中了三叔的頭部,由於三人的機動作戰,爭取了時間,部隊減少了傷亡,漕河車站很快就解放了。(漕河戰鬥,我軍傷亡很大,重火力排三叔所在的班犧牲七人,活下來的只剩四人,現健在的還有安國的李建忠老人,他是四六年參軍的機槍射手)奶奶聽著連長和戰士們的講述,心也隨著飛到了那炮火連天的戰場,就像看著兒子在眼前衝鋒陷陣一樣,悲痛之情又油然而來。看著周圍這一張張熱情、悲痛而又陌生的臉,儘管明知這些人是三叔朝夕相處的生死戰友、親人、兄弟,畢竟在這群面孔裡再也找不到那張熟悉的、朝思暮想的面孔了。奶奶再也呆不下去了,這裡已不再是兒子生活戰鬥的地方,他不在了!在這裡是傷心人在傷心地,斷腸人見斷腸人,不能再呆下去了,奶奶要走了。

一天來,奶奶沒有進食,天色將晚,怎麼能走呢?連裡的同志們熱情挽留,一定要住下來,明天由部隊與地方聯繫,讓地方兵站派人護送回家,奶奶只好住下來。晚上指導員跟地方兵站聯繫好了大車和護送的問題。第二天吃過早飯,部隊接到緊急通知,要立即行動,大街上部隊的人馬車炮,百姓的人群車馬絞在一起,像有大的行動,連長和指導員行色匆匆地走到奶奶跟前,“大娘,部隊有行動,不能照顧你了,地方的人和車我們已聯繫好了。

奶奶和大哥祖孫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四下沒有一個熟人,又不知發生了什麼情況,走也不敢走,等也不敢等,慌亂的人群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茫然的一老一小。眼前的處境下,奶奶不由得想起犧牲的兒子,奶奶痛哭起來……,這時一個幹部模樣的軍人走過來,“老人家,你哭什麼呢?”軍人看著奶奶,咦!愣住了,接著大叫一聲“大表姐?!”奶奶抬起淚眼,也立刻驚訝起來,“這不是表弟嗎?”奶奶的表弟史長青是軍城史家溝人,也在這個部隊,是一位連長。姐弟意外相逢,顧不得問長問短,奶奶向表弟說明情況,奶奶的表弟脾氣暴烈,聽完表姐的哭訴,立刻大怒起來,他找來地方幹部,用手槍指著地方幹部的頭喝問。村幹部解釋說由於忙亂,把事兒忘了。“忘了,你們怎麼忘不了跑,他們是烈屬,兒子犧牲了,你們還想把他的親孃扔給敵人嗎?你們這樣做該不該就地執行?”說完就要動手,嚇得那位幹部連聲道歉,派來了大車和車伕,讓奶奶和大哥坐上去,緊張的局勢不容姐弟長敘,兩人見面不過二十分鐘,又匆匆告別。車伕將奶奶送到曲陽交通站,由曲陽的人送到唐縣大洋,奶奶和大哥相扶相挽,悲悽地回到家裡。

三叔的遺骨埋在徐水犧牲的地方,由於當時的戰爭環境,敵情複雜交通不便,直到一九四八年的清明節前,三叔的遺骨才由爹和大叔繞道接回家來。

三叔的一生結束了,只有短短的二十六年(虛歲)。他的一生活動可分為家庭和部隊兩部分。在家裡他只是一隻羔羊,誰都可以無視他的存在,自己也與世無爭,他默默無聲地用行動體現自己的人格和尊嚴,他的處世原則是:與人為善,尊長愛幼,親睦兄弟。在另一個激烈的環境裡,在抗敵的戰場上,他又是那樣的壯懷激烈,生龍活虎叱吒風雲!

我的三叔啊,悲呼?壯哉!

三叔沒有子女,在我們後輩人中,對他的印象各不相同,有的淡薄,有的情濃,我是他的第四個侄子,他犧牲後的第二年我才出生,對他我沒有形象概念,根據父母兄弟的講述及各方蒐集的素材,三叔在家裡與在部隊兩種截然不同的精神表現,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每個人都有不可估量的潛能,人生需要愛,需要尊重,社會需要安定,家庭需要祥和,只有這樣的環境,孩子的性格才得以發展,智力和潛能才得以開發。同時,人生都需要一個平臺的,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平臺,他就表演出什麼樣的話劇。誰行?誰不行?誰弱?誰強?都是一樣的人。

悲悽懦弱苦貧寒,

壯懷激烈赴國難。

心志未酬身先死,

豪氣如虹貫人間。

……三叔犧牲五十八年祭!

三叔安息吧!後人沒忘記你,

你的精神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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