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 死亡是另外一种爱
尧十三：雨霖铃
我在武汉。今天是武汉封城之后第七十三天。
我一直不赞成用数字来代替某种想法。比如五四，比如三八。当然了，如果当成一个事件来记录，这是民间流传的方式，老百姓才不管你想的是什么，怎么方便怎么来，能够记住某个日子，就已经不简单了。
我不知道新冠病毒在未来会被如何记忆。这是另外一种命名上的困难，风雨中洗刷过后的事件，自然会在风雨中清晰。让人忧心的是，这次汹涌而来的病毒并非一场雨，并非一次区域性的地震和暴动那么简单，它看准的是，正因为人类一以贯之的区域性的文化、资源乃至精神上的不平衡，才会导致这场肆无忌惮的病毒蔓延。
我之所以指认这一点，是因为全世界在病毒的攻击下如此狼狈，在连续性的无法控制的蔓延中，那些所谓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也纷纷中弹落马。许多人从意识形态上来阐释这种情况，共产主义的，资本主义的，自由主义的，无政府主义的各路人马纷纷登台，各自利用网络媒体发表看法，甚至，连某些极端分子也主动发布对“人民”的关注，以表达自己在思想和情怀上，是人道和正义的。
问题早就存在，只是通过病毒彰显了而已。
我们先放下各种声音，从背后来考量这些声音的来源，或许可以看见一个更加真实的当下。在新冠病毒爆发之前，所谓的全球化，早就分崩离析，所谓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其实早已经不存在了。正是因为国家之间的斗争和相互隔离，让这条相互提防的鸿沟越来越明显。请注意，越是这种深刻的鸿沟存在，表面上的合作与共享却越发明显。我们相互提供的不再是人类文明，而仅仅是企图把各自多余的东西努力灌输给对方——我们一方面坚决封锁看穿这个阴谋的敌人和对手，一方面拼命拉拢和煽动不明真相的大众。这已经是全世界默认的游戏规则。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当下新冠病毒可以清晰看到，只有病毒才超越了这些概念，它类似于上帝，它威胁的是整个世界，而并非人类。它的总体概念是依托于我们的慌张、恐怖、无所适从，相互怀疑，或者换句话说，它早就看穿了我们的装腔作势和打肿脸充胖子。我们所有关于病毒的思索，其实就是病毒自己的思索——你想超越宗教、民族和国家？你企图通过这些方式来杀死对方？别做梦了，活在谎言中的人类怎么可能理解真相。
绞杀病毒的过程，其实就是在绞杀人类自己。这是我在武汉爆发新冠疫情那一刻就提出来的观点。如果我们现在还在纠缠于某些意识形态领域的划分，比如齐泽克反复强调病毒和共产主义统治之间的关系，甚至直言病毒让世界重新发现了共产主义——对于一个我曾经非常敬重的哲学家来说，他在病毒面前的软弱和异想天开，太让我失望了。
早上起来，看见网上有个消息，说中国科考队在海底发现了巨大的鲸落，有人回帖说，相对于鲸落，就是“鲨凋”，我看了忍俊不止。网友的智慧有如天外飞仙，不得不佩服。或许这也是齐泽克宣扬的共产主义之一种，永远的乌托邦，虽然他再一次解释——它基于信任人民与相信科学之上。
但问题是，我理解的的共产主义，在两者之间正好倒过来叙述，齐泽克关于病毒的论述正是他自己理论框架中的一根有毒的鱼刺。当然，如果我们更深入的考察，这也是中国问题和其他国家的不同之处，我觉得阿甘本的论述或许更接近真相：“如此一来便形成了恶性循环：人们渴望安全，于是接受了政府对个人自由的限制；然而让人们产生这种渴望、并采取措施加以满足的，恰恰也是政府。”我们表面上谈论的新冠病毒完全一致，但这病毒的诡异之处在于，当你用什么样的方式界定它，它就会依照你想象的样子成为那个样子。可惜的是，你并不能因为它是你描绘的那个样子，就以为可以消灭它。
香港大学的刘宁荣教授今天发了一篇宏文，讲述了他对对新冠病毒的总体性思索和盘点，我觉得许多方面说的非常好——关于常识、见识、言论、体制、心理、反思等等方面，在中国语境下，我们做得实在太欠缺了，我目力所及，几乎没有。是病毒给我们造成了无法挣脱的恐惧和不安吗？还是灾难让我们苟且偷生毫无意志？甚至有人说，在死亡和活着面前，书面表达或许是次要的。其实并非如此，我从小就读过无数先烈写的绝笔书——此地甚好！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
我们需要再一次从废墟中站起来的能力，它来自于我上面提到的试图对生存环境做尝试性的改变。说到底，我们抵抗的不是和自己纠缠在一起的病毒，我们抵抗的是和自己反复纠缠在一起的“我们”。如果你不能付之于行动，也没有问题——在当下，姿态约等于行动。我们都处于同样一个封闭的空间中——生命太有限了，如果我们可以在纷乱中辨认清楚自己，那些所谓的荣辱、辉煌、璀璨，终将归于沉寂。
这几天武汉的天气慢慢转向了夏天。武汉的天气一直这样，短暂的春天之后，瞬间就在四月中旬奔向夏季。下午我还和余则成通过一次电话，他说，疫情的风潮已经过去，已经准备离开武汉了。
其实他是准备送丫头的父亲回转仙桃。余则成跟我说，丫头家里面也没有多少钱，在等死与后事之间选择，任何的选择，都值得尊重。那位病患是志愿者团队援助的第一个危重病人，（新冠病毒之外的肺癌，详情请阅读前文）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些绵绵不绝的伤痛，是旁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谁能够理解，死亡是另外一种爱？！
明天就是清明节。新冠病毒来的那天，我说，春节之后唯一的节，就是清明节，眼睁睁它就来了，玉兰花，桃花，樱花一起凋谢了。此刻，春风笼罩武汉，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最后一次相聚，必须记下赵野的一句诗：“然后我们就成了人质/话在风中说，一半被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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