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在历史何处——184年:岁在甲子

汉灵帝中平元年(184)是“甲子”年,按照古老的信仰,这是一个六十年历史周期的开始。“第二次党锢”(168年)以来,日薄西山的汉帝国笼罩在浓重的阴霾之下,同时“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疫气流行,死者极众”,上自皇帝,下至黎民,都企盼着走进一个“天下更始”的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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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正月,一个名为马元义的罪犯被押解到都城洛阳的街市,接受久未施行的帝国最高刑罚——车裂,在示众者凄厉的哀鸣与看客们的叫喊声中,新时代的序幕拉开了。

马元义为什么会遭遇这样残酷的命运?因为他来自一个正在迅速壮大的宗教组织——太平道。

太平道的教主叫张角,是钜鹿(今河北邢台)人。年轻时,他得到一本神书——《太平清领书》,记载了学仙修道、辅佐君王、行善积德、调和阴阳等内容,堪称“汉代民间方术”大全。灵帝时代,因土地兼并和水旱灾害,背井离乡的难民众多,又赶上连年大瘟疫,千千万万人徘徊在死亡边缘。张角显然比前辈们更懂得自我运作,就借助《太平清领书》为人治病。治病时,他手持九节杖,宣称每个病人都有罪,若要治病,先要反省罪过,悔悟后再喝他特制的符水。治好了,他会称赞那人信念坚定;治不好或者死了,就是那人信念不诚。像某些传统医学一样,张角的疗效很难检验,但的确,许多染病者痊愈了(估计是免疫力起作用,且有了抗体),还似懂非懂地接受了一些天人之际、辟谷飞仙的“大道”。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在绝望的边缘,缺少判断力的芸芸众生,总要去寻找一位“救世主”。

“救世主”之名不胫而走,口碑相传,信徒日众。有的人甚至倾家荡产投奔张角,前往钜鹿的道路水泄不通,几万人还没走完“朝圣之路”,就死在半途。张角为狂热的信仰所感召,派出弟子周游四方,送教上门。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发展出数十万信徒,遍布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如潮水般淹没了汉帝国三分之二区域。信徒不止流浪的平民,还包括豪强大姓、乃至中央和地方官员。张角进一步完善组织建设,创建“太平道”,自称“大贤良师”,下设三十六方(类似后世帮会分舵),模仿军队编制,大方统领万余人,小方统领六、七千人,每方设立一名渠帅,马元义就是其中一个大方的渠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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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清领书》中的符“复文” (图片来源于网络)

张角相信,即将到来的“甲子”年将是“天命”转换的一年,根据“五行终始”理论,汉朝的“火德”将为新时代的“土德”所代替,而张角就是“土德”所在的救世主,将会建立一个“道教乌托邦”帝国。183年左右,太平道开始在各地传播著名的谶语:“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然后在帝都及州郡官府,用白土写下“甲子”字样,作为起事的暗号。受教主委派,马元义多次往返洛阳,与宦官中的信徒封谞、徐奉联络,计划于当年三月初五,里应外合,揭竿而起。不料,张角的弟子唐周向朝廷告密,马元义被捕惨死,起事计划泄露。

消息很快传到太平道总部,张角兄弟立刻通知所有教徒,头裹黄巾,共举大义,张角自称“天公将军”,其弟张宝、张梁分称“地公将军”与“人公将军”。“黄巾军”总数近三十万,所到之处,“殊不畏死,父兄歼殪,子弟群起”,州郡官吏纷纷逃亡,百姓流离失所,帝都洛阳犹如暴风雨中的孤岛。

帝国政府迅速集结精锐部队,由经学家卢植与戍边名将皇甫嵩、朱儁率领,讨伐黄巾叛军。作为短时间聚集的流民武装,黄巾军缺乏正规军事训练,没有统一指挥,战术混乱。面对实战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蜂拥而来,一击即溃。不到一年,张角兄弟相继死去,黄巾军实力衰减,分割成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军事集团。此后,它们以流窜作战(或者说游击战)的方式,纵横黄河流域20余年,继续影响着东汉末年的政治生态。

镇压黄巾军的队伍中有几位年轻将领,走进了这一年的历史画框。在长社(今河南长葛),太尉曹嵩之子——30岁的曹操横空出世,与皇甫嵩并肩作战;在宛城(今河南南阳),朱儁的部将——30岁的孙坚“率众先登”,所向无前;在北部边疆涿郡(今河北涿州),卢植的门生——24岁的刘备携好友关羽、张飞从戎,投身边将邹靖的义勇军。新时代的“天命”,注定要为他们及其子孙设计。

洛阳的中央政府看似转危为安,但末世地火已经点燃,帝国四处都在土崩瓦解。

这一年七月,在“天府之国”的巴郡(今重庆及四川东部),另一群道教信徒也揭竿而起,与黄巾军东西呼应,领导者名叫张脩。他也用符水替人治病,病人痊愈后赠送白米五斗作为酬劳。张脩的叛军,被时人称为“米贼”。他领导的宗教团体,就是著名的“五斗米道”。

在道教历史的经典叙述中,五斗米道的开创者不是张脩,而是张道陵。相传汉顺帝时,张道陵学道于蜀郡鹄鸣山(今四川大邑),创立此教。两传至其孙张鲁,占据汉中,建立了一个政教合一的道教王国,将五斗米道发展成早期道教最大派别“天师道”。两种叙述相互矛盾,不可兼容。张脩创立“五斗米道”的说法,出于曹魏史家鱼豢所著《典略》,时间更早。结合其他史料,最可能的解释是,张鲁占领汉中后,杀害了张脩,篡夺了五斗米道教主之位,又增饰旧说,改造记忆,将祖父张道陵重塑为教主。百代教主张天师的万丈光芒,可能只是孙子编织的家族神话,却构造了道教历史的根基性记忆。

这一年早些时候,帝国最南端的交趾刺史部,也发生了民众的反叛。交趾刺史部辖境包括今广东、广西、福建漳州以及越南北部。前112年,汉武帝灭南越国,这里成为汉朝领土。由于地处偏远,湿热多疫,中原人多难适应,郡县管理近乎羁縻性质,民风“轻脆易动”。这里更像是汉帝国一个海外殖民地,实际控制者多为地方土著,他们与代表中央政府的刺史、太守保持着微妙的政治平衡。东汉末年,制度松弛,卖官鬻爵,蔚然成风,洛阳派来的官吏多是贪腐之徒,到处搜刮奇珍异宝,致使民怨沸腾。交趾的政治平衡被打破,土豪洞主的武装反抗此起彼伏。多亏新任刺史贾琮的非凡胆识与才干,才暂时保持了安宁。

交趾的安安只是特例,这一年冬季,最致命的叛乱发生于帝国西北部。凉州刺史部(管辖今甘肃、宁夏、青海东北部及内蒙古阿拉善盟)两股羌人举事叛乱,前来镇压的湟中义从胡军队也临阵倒戈。几星期内,叛乱者攻克汉军戍守的金城郡(今兰州地区),颇有影响力的汉朝官员边章、韩遂也加入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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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车马仪仗俑队,甘肃武威出土(图片来自网络)


与乌合之众的黄巾军相比,凉州叛军虽然规模较小,却有更大的破坏力。作为叛军主力的羌人:

不立君臣,无相长一,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

羌人社会发育程度较低,凶悍难驯,叛服无常,从未结成统一的政治联盟。对羌作战,东汉一朝连绵不绝,经济与军事消耗巨大,几乎间接导致了帝国的衰落。另一支叛乱力量——湟中义从胡,是公元88年护羌校尉邓训建立的职业军团,主要由生活于湟水流域的小月氏人组成,也包括少部分羌人和汉人。这支原本忠于汉朝的骑兵军团训练有素,剽悍善战,是东汉对抗羌人的最精锐部队,现在却成为最凶狠的敌人。边章、韩遂生长于边疆,虽是汉人(或自称),文化面貌与羌胡相近,因此能够融入来源复杂的叛军,并作为他们必要的领袖。从184年开始,韩遂(边章为韩遂所杀)统领的叛军盘踞凉州长达三十余年,参与并目送了汉帝国崩溃的全过程,并为逐鹿中原的各派政治势力不断输出骄兵悍将(比如马超、庞德)。

在镇压凉州叛军的过程中,出生于凉州的边将董卓建立起自己残暴的军团,并在5年后依靠这支军团挺进洛阳,亲手斩断了汉帝国危如累卵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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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抒(飞狐道)按​

三国时代的老人,如果回首往事,也许会说:本以为那个“甲子”年是黑暗时代的终结,何曾想到,会是天崩地裂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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