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专题:三眼窑〈上〉


清明专题:三眼窑〈上〉


三眼窑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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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父亲一辈子都希望有个三眼窑的院子。

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总结父亲的一生,该用什么样的话呢?最近写父亲系列,这个问题时不时就在脑子里冒出来。静心回忆,我头脑已经形成的,难以磨灭的父亲影像,想起他艰辛苦劳,终日忙碌,从没歇息的空闲,不由得悲伤袭上心头……

可以说,父亲这一生,都是在为窑洞辛勤劳作。为一处遮风避雨,养儿育女,安身立家的窑院,他被镢头、铁锨磨糙了双手,被扁担、土筐压弯了腰背,被成年累月的苦干、苦熬,愁白了头发,熬煎出满脸的皱纹。

父亲,一辈子都希望有个三眼窑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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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窑


父亲是大老舅给成的家。

他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由大老舅抚养成人。那时大老舅住在黄河边上的马沙涧村,那是个风景秀丽,物产丰富的好地方。

大老舅起先是有个大院的,开有染坊、磨坊、粉坊,家业殷实。但抗战时期,日本人在黄河沿岸制造无人区,防备驻守在黄河南边的中国军队渡河进攻,老百姓都被赶到远离黄河的山坡上。大老舅的大院被日本人放火烧了个精光,院里的房子被日本人拆了,木椽和檩条拉去盖了炮楼。

村人没了栖身之所,只能在土坡土崖下打窑洞以遮蔽风雨,大老舅就在土坡上打了一眼窑,和大老妗、以及他的父亲——我那双目失明的老老舅全家住在一个土炕上。那时的土窑洞,也仅仅是挖个洞,在洞口垒上门窗,窑拱甚至都没用泥抹平,说难听点,和牲口圈没什么两样。

父亲此时刚成家,他的一眼窑洞就和大老舅紧挨着。

父亲的土窑洞同样简陋,但他在这眼窑洞里先后养育了四个儿女——我的大姐、二姐、大哥和三姐。

就在父亲谋划着再择地挖窑建院子的时候,国家要在黄河上修建三门峡水库,古老的沙涧村,就要淹没在滚滚黄河之下。全村人响应国家号召,大正月里收拾家当,用牛车、马车拉着老老少少和不多的家具、农具,抛家舍业,一步一回头,一望一把泪,默默离开了祖辈生活的热土,我们家成了新中国第一批水利移民。

父亲一家被临时安置在一个叫中村的地方,暂时借住村里一户叫小景的人家,也只有一眼窑洞,我便在这个拥挤的窑洞里出生。父母亲和大家一样,一边忙活庄稼,一边养育五个孩子,寄人篱下的生活坚持了好几年,直至我们搬到政府规划的“槐下新村”,住进稍微宽敞、安装了门窗,收拾得有点人居模样的窑洞里——不过还是只有一眼窑。好在村里为父亲留了一面土墙的位置,需要自己动手挖窑,同时隔着别家,在稍远处还划给了一眼空窑洞。

我们落户的这个槐下新村,主要安置之前沿黄河居住的马沙涧村和王沙涧村,村民被统一安置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山沟里,在沟沿东西两面依势选址,下挖丈余,左右扩展,打洞成窑,砌起院落。移民们在新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回归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家生活。塬面上原先贫瘠的土壤,经过一年年的开垦,变成由道路分割的块块耕地,以及树木点缀的片片田园。沟里土窑相连,小路相牵,杂树掩映着院落和村道。门前的道路旁,电灯线、广播线一杆又一杆,为昏暗的窑洞带来光明,送来外部世界的信息。

在槐下新村,父母又为我添了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这么一大家子人,一眼窑里实在住不下。

面对这一切,父亲坚定地说:“必须再有一眼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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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眼窑


父亲的一生有两个人终究绕不开。一个是大老舅,另一个就是这个三老舅。如果说大老舅是父亲的恩人,他养育了父亲,给了父亲一个家,那这个三老舅,可以说是父亲生命中的一个“劫”。

三老舅夫妻俩是他这辈弟兄五个里最特别的一对。他俩都被人取有外号,三老舅的不怎么好听,人叫他“老光棍”。起先我不解,明明他有三老妗这个伴啊。后来听人说,三老舅年轻时东游西逛,好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因此常被大老舅责骂。老马家大门大户,既种庄稼,又做生意,从不指靠他,也就由他去了。

三老妗的外号却满满的正能量,人称“老模范”。这个称号是有一番来历的。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早早“赶英超美”,全国上下各行各业大干快上,人人热情高涨。那时为了推动一项工作,总要开大会,做动员,搞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其中就有个“表态发言”环节,看谁的决心大、热情高、气势足。

正是时势造英雄。三老妗那时可能是妇女队长,在一次全公社摘棉花动员会上初露锋芒。多少年后人们还流传着她的发言:

“我队妇女真能干,人人争先当模范。不睡觉,不吃饭,黑天白夜连轴转。摘棉花,流大汗,摘的棉花堆成山。棉花山,高过天,一下压倒中条山。弹成棉絮绵又绵,直接飞上白云间。织成布,做成衫,全国人民人人都能穿一件。”

如此气势无两,别人只能甘拜下风。从此,三老妗成了标配的表态发言人,无论什么动员会,她都被请上去,无非是把“妇女们”改成“社员们”,“摘棉花”改成“收麦”、“收玉米”罢了。每次她都摇着那双小脚,跌跌撞撞冲上台去,可着粗喉咙大嗓门,唾沫星子四溅,吼出“我们社员最能干,人人争先当模范”——“老模范”的称号便叫开来,那段日子,也许是三老妗一生的高光时刻。

我们家的院子里,那面还没有打窑的土墙就和三老妗的窑洞紧挨着,另一眼空窑隔着三老妗家和一个水井。有热心人就说,让三老妗那一眼窑和我家的空窑换一下,以便把我们家凑成一座院。也不知道热心人的哪句话得罪了三老妗,不仅没有成就这件双方得利的好事,却让三老妗站在村口大骂了好几场。那个好心人再三向父亲赔礼,“都怪我多嘴,让你挨了这么多骂。”

后来父亲带着我们在中间的土墙上打窑洞,因为挖出的土倒在门前的沟里,三老妗又说那些土块滚到了她家的大杨树跟前,害她的大杨树不能茁壮成长。父亲无奈,只好去清理干净。没承想,三老妗指使三老舅躺在杨树下面,哭天喊地说父亲打了他,一时间闹得惊天动地,现场挤满了围观的人。大家一看那情形,就知道他们是在无理取闹,只好把父亲劝回了家。那一眼窑也是干干停停,好几年才完工。

父亲碍于是自家长辈,只能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办法,尽量回避,相对平稳地过了几年。但那个劫难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去:三老舅跳了我家的崖!

那一年,我已经上了初中,在离家三四里的南村中学住校。周末回家取馍,发现沟东头的洞坡里有人摆了灵棚。回到家,只见母亲一脸担惊受怕的愁容,村前村后的大娘婶婶拥了一屋子,有劝解母亲“莫要怕,他跳咱崖,咱还不行他哩”,有抱不平“欺负实在人,太可恶”,还有忿忿不平骂“死也不找个地方,祸害人”等等。父亲被叫去开会了,县上公安来了人,正在调查案子。

事发突然,我只能听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中午见你三老舅拄着拐杖上了大坡,碰见人便泪雨滂沱,诉说老婆逼着让他死,想不到就跳了崖。还有人说,老汉这一向总在家里哭,老婆总是狠狠地骂,说黄河没盖盖盖,高崖没挡杆杆,快快死了拉倒。更有人说,老婆骂老汉绝户头,死了没人埋,还不去跳他(指我家)的崖,赖也要赖上他。这些议论的情形不知有几份真实,但三老舅终归是跳我家崖头死了。

公安人员通过勘察现场,走访了解,很快便结了案,提出了善后处理意见,说死者的死亡与父亲没有因果关系,属于自杀行为,父亲不负刑事责任;但鉴于亲戚关系,由父亲负责发落埋葬。三老妗及一干亲戚,都积极表示服从政府决定;父亲心中即使有千万个委屈,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默默认了。

此事的发生,对父亲是一次严重的精神打击。父亲那时经济十分困难,不仅花了不该花的钱,最主要的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从此,父亲没了笑脸,变得更加少言寡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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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李文晓,山西省平陆县圣人涧镇人。曾有党务机关文秘经历。后调交通、住建等部门从事行政工作。闲暇时间,舞文弄墨,回味往昔,感悟生活,鸡零狗碎,偶有所得。近年来,有作品在《运城日报》《台湾好报》等报刊和网络新媒体《河之东》《昌谷驿站》《当代作家》等平台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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