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一個雪域“軍娃”

的人生抉擇


文 圖 | 陶 冶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2007年,作者與外公、外婆合影

我的童年與眾不同。周圍小夥伴都有父母陪伴,陪伴我的只有外公、外婆;小朋友會跟父母撒嬌,我從沒那樣的習慣,面對年邁的外公、外婆,我實在不忍勞累他們;有同學會炫耀和父母一起旅遊的經歷,而我的記憶中只有婆娑淚眼中父母那逐漸遠去的模糊背影……

這種不同其實還可以追溯到更早。1歲多的小寶寶都在父母懷裡被疼愛著,而陪伴我父母的是一盤錄像帶,那是他們離家前特意拍的。每當外婆播放錄像帶,無論那一刻我在做什麼,只要聽到父母的聲音,便會立刻放下一切,歡天喜地的快速爬向電視機,想奔向他們的懷抱。然而,電視機裡的他們會說話、會對我笑,我卻怎麼也到不了他們懷裡。繞著電視機爬了一圈又一圈,終於大哭起來。

這一切都源於——我的爸爸陶雨、媽媽汪瑞,都是駐守在阿里的高原邊防軍人,他們猶如風箏,一次次在我不捨的無奈中飄向遠方。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作者兒時與母親依依惜別

阿里這個地名,從我記事開始便耳熟能詳,那個名字一次次被父母提及,一次次被外公、外婆用來安慰我。對那裡,我又很陌生,因為在中原長大,我想象不出連綿群山中高聳的巍峨險峻,想象不到高寒、缺氧、低氣壓的嚴酷。我能看到的只有父母回來休假時“劫後餘生”般的慘像,如“白眼熊貓”般的臉龐滑稽可笑。後來得知,那是他們在海拔6000米以上區域武裝勘察時,強烈紫外線留下的印記,被墨鏡遮擋的眼眶四周皮膚相對較白,除此之外黝黑的面頰佈滿了瘡痂。回到平原休假的父母常常如同病入膏肓一般,全身痠痛不已,不思飲食,那是低原反應的表現,俗稱“醉氧”;又如風燭殘年的長者,動輒氣喘吁吁,腿軟得甚至爬不上二樓……

聽說曾有小軍娃跟著媽媽上高原去看爸爸,走到半路就因為高原反應去世了——這就是我一直被他們留在河南老家的原因。直到上初中,我才第一次進藏。

每當父母回來休假,一切都瞬間變得美好起來,連空氣都是甜絲絲的。但這種幸福中始終夾雜著一絲恐懼:他們很快要離開。終於,媽媽的紅色旅行箱出現了,那個碩大的旅行箱將被塞滿各種生活用品,陪著父母離開這裡,走進群山,走向高原。紅色皮箱如同一柄利刃一次次刺中心房,痛得我一次次淚流滿面,啜泣不止。外婆擔心媽媽難過,不斷告誡我,不要在媽媽面前哭泣,可是,我總也忍不住。更多時候,父母是悄然離開的。早上醒來,身邊沒有了他們的身影,枕邊會多出一個憨態可掬的毛絨玩具,常常還有一張字條——那是留給我的叮嚀。我不知道他們何時離開,也許媽媽留下過一個溫柔的親吻在我的臉頰,也許媽媽萬般不捨淚流滿面轉身離去。我只知道,我又沒了父母。

再真切的叮囑也比不過最平常的陪伴,再多的安慰也替代不了一個溫暖的擁抱。看到鄰居一家其樂融融,我常常暗自神傷。漸漸地,我和父母有了隔膜。高原邊防通信條件極差,他們打電話很困難,偶然打通一個電話,我從最初的驚喜到後來的平淡,最後甚至無話可說。媽媽歸隊前留下的IC卡靜靜地放在床頭櫃裡,發散著絲縷的幽怨。少年的孤獨、自卑、憂傷無人能解讀,我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儘管外公、外婆是那樣疼愛我。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2007年,作者與父母合影


2012年,我高考。說實話,對軍營我沒有興趣。從理性角度,我深知軍人是偉大的,他們的犧牲、奉獻是高尚的;但從感性角度,家人長期分離的痛苦,實在不是我想要的。但看到媽媽眼中難以掩飾的失落,我心軟了。妥協的方式是填報了中國人民大學國防生。當年人民大學國防生在全省只錄取兩名,我想這個報名不過是安慰媽媽走個過場而已。沒想到,我以超出錄取分數線30分的成績被錄取。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日子,是同學們的狂歡日,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媽媽卻流淚了,我的成績能考取清華大學自動化專業,卻提前批次被武警國防生錄取。媽媽認為,是她和爸爸的期待,讓我偏離了自己的人生。當時的我雖有遺憾但並不後悔,因為軍營團聚是我期待多年的心願,為此我寧可捨棄自己嚮往的生活。

曾經以為穿上軍裝之日就是家人團聚之時,畢業入伍後才發現期待中的家人團聚非但沒有到來,反而更加遙遠——我被分配到了上海。執勤訓練和各種繁雜工作成了生活的全部,有意無意間,父母被擠壓到了心房的角落。直到有事需要聯繫父母,猛然發現上次和他們的通話早被其他一條條記錄覆蓋,心中莫名彌散出一絲傷感。在適應軍營生活的過程中,我慢慢解讀著身為邊防軍人的父母。

媽媽曾在某軍區醫院工作,環境舒適。1991年,她嫁給了時任邊防連連長的爸爸。通過爸爸,她知道有一個被稱為“生命禁區”的地方,那裡酷寒達零下40多攝氏度,空氣中氧氣含量不足內地的一半,大氣壓甚至不足0.5Kpa,強烈的紫外線輻射甚至可以揭去人的表皮。那裡不但沒有動物,連草都無法生存。在“生命禁區”裡卻有一群戍邊的軍人。他們承受著高寒、缺氧、低氣壓的折磨,用生命守護著祖國的領土。他們中有不少人犧牲了,很多人患上了高原疾病,出現了心理障礙。聽聞悲劇連續發生,媽媽由震驚、詫異到心痛不忍。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2007年,作者母親在西藏阿里

1999年,從事心理工作數年的媽媽終於下決心——到高原邊防去當一名心理醫生。她說,高原惡劣的自然環境無法改變,邊防艱苦的生活條件無法改善,但人的心情是可以改變的。高原邊防軍人太苦了,努力讓他們的心甜一點吧。那時候,媽媽患癌症愈後不久,身體極為虛弱。她不顧親友關切的勸阻和周圍種種不理解,堅決申請到高原邊防工作。軍區首長被媽媽的決心感動,批准了媽媽的申請。這也是一個破例的決定,因為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喀喇崑崙山環境過於嚴酷,駐守的邊防團自組建以來,還從來沒有女兵守防的先例。

喀喇崑崙迎來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名女心理醫生。不久,“生命禁區”建起了第一個心理諮詢室、開通了第一條心理諮詢熱線、開辦了第一個心理諮詢網站。媽媽被官兵親切地稱為“知心姐姐”。兩年後,防區官兵心理異常發生率下降了一半。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2006年,作者母親在西藏阿里與戰友談心

父母在高原邊防,無數次翻山越嶺、爬冰臥雪,十餘次與死神擦肩而過。2005年,爸爸在執行任務時不幸遭遇車禍,全身7處骨折致殘。2015年,爸爸轉業回到老家工作。努力到無能為力,拼搏到感動自己——那是高原留在爸爸身上的印記,並將伴隨他餘生的腳步。

戍守高原二十載的母親記憶力嚴重減退,視網膜和視神經萎縮,視力下降,還有外傷骨折、關節炎、糖尿病、椎間盤膨出等諸多疾病纏身。媽媽一次次產生離開高原的念頭,又一次次被官兵的渴望和期待挽留。她數次婉拒調到大機關、大城市的機會。不知不覺間,媽媽成為了阿里高原有史以來兵齡最長、戍守時間最長的女軍人。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2007年,作者母親在西藏阿里


2018年秋休假,我先回河南南陽看望外公、外婆,3天之後便啟程進藏,路過鄭州時和父親短暫相聚了6個小時。我萬里迢迢進藏趕到媽媽身邊的第二天,她便接到命令外出執行任務,要走很久。我雖很失落,但也習慣了,反倒是媽媽很難過。

媽媽特意囑咐我乘車從新藏線返回。她說,阿里有著天界的高度,所以新藏線上有個達坂叫界山,意為天界之山峰,海拔6700米。阿里的軍人每年至少翻越兩次界山達坂,一次是走進高原,一次是休假返回內地。她說高原軍人的軍旅生涯就是一條走不完的路,巡邏的路、執勤的路、戰鬥的路,還有返鄉的路。執行任務時,她和父親從不同時乘坐同一輛車,考慮的就是萬一遭遇意外,還能給我留下一個親人。母親用平和的語氣講述著他們習慣了的一切,也訴說著她對我的愛和愧疚。

一個雪域“軍娃”的人生抉擇

作者與母親近照

獻身國防是無數高原邊防軍人共同的選擇,紮根高原是他們作為軍人的堅持。父母的拼搏使我懂得,當一個人成為軍人的那一天起,安逸、舒適等字眼就從他的人生字典中消失;父母的奉獻讓我知道,平靜、安寧從來與軍人無緣,花前月下、天倫之樂更是邊防軍人遙不可及的嚮往。

對無數軍屬而言,軍人猶如一隻只風箏,在親人的不捨和期待中義無反顧飄向遠方,飄向無法企及甚至無從得知情況的天邊邊。但有一根柔韌的風箏線緊緊繫掛著兩端,傳遞著無盡的思念,也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和平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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