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罵,掃雪,孤獨,我在戈壁灘上當收費員的那些年


捱罵,掃雪,孤獨,我在戈壁灘上當收費員的那些年


捱罵,掃雪,孤獨,我在戈壁灘上當收費員的那些年


- 職 業 故 事 -

作為一個職業的收費員,在收費時面對任何情況都要做到波瀾不驚。哪怕受到委屈,忍不住落淚,也要迅速抹乾,在下一個司機到來時露出微笑。

故 事 練 習 生 習 作

第 70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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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五大高速公路建成通車的時候,自治區公路局第一次面向社會公開招聘編制外收費員。做高速收費員要求膽大心細、有責任心,有團隊精神的職業素養,形象好,普通話標準也是必須的。

經過層層考核,我終於擠進了公路局的大門。

到站報道的那天,印著“中國公路”幾個大字的桔黃色大巴來接我們。汽車一路向西,路邊的風景從高樓大廈漸漸變成低矮的民房。慢慢的,民房也沒了,只剩光禿禿的黃褐色沙石、灘地,那是在我們中學地理課本上學習到的戈壁灘。長途旅行甚至讓一部分人打起了瞌睡。後來我用網絡地圖定位,顯示我們的收費站在離烏魯木齊150公里的地方,離城市真遠。

網絡上有個段子,說開車在216國道上,早上上車的時候周圍是戈壁,傍晚的時候周圍還是戈壁,說的就是我們那條路。大巴在筆直的路上突然拐了個彎,一座黃色的三層小樓出現在道路旁邊,那是我們的目的地:三臺油庫收費站。

像是浩瀚大海中的一葉小舟,孤獨,寂靜地佇立在茫茫戈壁灘中。

進入收費站,一樓是辦公區和餐廳,二樓和三樓是集體宿舍。二樓走廊盡頭是監控室,三樓走廊盡頭是會議室。安頓好住宿後,教導員通知我們開會。這種集體生活讓我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

公路局前身由部隊管理,後來交移地方,管理主體變了,軍事化管理的思想卻沿襲了下來。很快,我們就感受到有些地方對我們的要求並不比部隊低。

比如對衛生的執著。

為了培養我們的集體主義精神,打掃衛生也是集體行動。我們分組分區域打掃衛生 。一部分人負責宿舍,一部分人負責樓道,一部分人負責廁所。打掃結束,站領導過來隨手往地上一指,就開始批評:“這叫打掃乾淨了?這是什麼?”

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曾想到地磚縫上的地板膠痕跡是要用清潔球跐乾淨,塑鋼窗戶底欄縫隙裡裝修濺進去的沙石是要用牙籤等細小的工具挑揀出來,便池也要擦到能照出人影來……

等我們已經習慣蹲在地上用抹布去擦便池,把整個房間、樓道甚至樓梯蹲著或者趴著用抹布細細抹過的時候,領導終於覺得我們的衛生合格了。

剛進站的那一段時間,我們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打掃衛生,禮儀培訓,禮儀培訓,打掃衛生。在領導眼裡,我們的衛生做得有點樣子的時候,我們的禮儀培訓也有點樣子了。我們在會議室列隊進行禮儀彙報,右手放在小腹,左胳膊呈45度向左方伸出,真像在演《千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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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公路局的通知下來,正式收費被提上了日程。站領導給我們分了班,開始按四班三運轉進行模擬收費,按早(09:00--15:00)、中(15:00--21:00)、晚前夜(21:00--03:00)、晚後夜(03:00--次日09:00)這樣輪班。

模擬收費的一切程序和正常收費一樣,只是司機下高速時我們收回通行卡,不收費,服務標準等都要和正常收費一樣。

此時的我們褪去了當初對收費站的好奇,大家都對正式收費躍躍欲試。

第一天開始正常收費,我很害怕司機不給錢,在心裡做好了無數種應對措施。

臨近八點的時候,一輛大貨車在高速公路上飛奔而來。望著那紅色的車身由遠及近,我不由擔心司機剎不住車,直接衝卡,當卡車卷著塵土在收費亭窗口穩穩停住的時候,我不禁鬆了一口氣。我接過通行卡,操作完畢後告訴司機需要支付多少金額,司機偏著頭看著我說:“昨天不是還不要錢麼?我昨天剛從你們這裡下去的。”

我微笑著回答:“是的啊,從今天早上北京時間八點起開始正式收費的呢。”他卯足了勁的在公路狂奔,就是想趕在八點之前通過收費站。

司機繼續說:“你把時間往前調幾分鐘唄,就給我免了得了。”

我心裡開始打鼓,各種應急措施潮水一般湧進大腦,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現,看司機神情輕鬆,我也故作輕鬆地繼續說:“電腦連著網絡呢,這個沒法改哎!”

司機歪著頭看著我,也許他只是想跟我開個小玩笑。想到這裡我樂了,對他伸出手指:“你是我們第一個正式收費的車哎!”

“這麼說我是第一名啦?”

“對啊,我遠遠地就看見你了,你要是再快一點點,趕八點之前過,我就不要你錢了,現在都八點過五分啦,沒辦法啦!”

“哎,算了算了,看在你這麼真誠的份上,我給!”司機笑著從旁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錢遞給我。

路過我們那裡的大多數是卡車司機,常年在外跑運輸,他們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許是這個第一名的好兆頭讓他感到了開心,他沒有多難為我。我趕緊收錢出票抬杆,把通行發票遞給他,舉起左手揮手告別,司機點點頭,一腳油門離開了。

第一筆收費完成,我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又望了眼亭上的攝像頭。

我們在收費亭裡的一舉一動,在監控室的高清攝像頭下看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幾顆牙都能看出來。稽查每天的一項重點工作內容就是回放和實時監督我們的收費過程。如果我們的揮手不到位,或者微笑時露出的牙齒數量不夠,就會被記錄下來,作為評選星級收費員時的扣分項。

前段時間那個“假笑收費員”爆紅,網友覺得他笑得實在太假,作為收費員我們是很理解的。監控員判斷我們的微笑服務是否到位的重要標準便是八顆牙齒。如果露出牙齒不夠八顆,那就是微笑服務不到位,直接影響我們的獎金和工資,為了保證收入,我們有時候只好“職業假笑”。甚至有的收費員會在司機離開後略略側頭,面對攝像頭特意咧一下嘴,露出上下兩排大白牙。

此外,公路局定期舉辦收費禮儀比賽,參賽選手是從各個收費站挑出來的優秀微笑收費員。我看過他們的比賽視頻,有的微笑是發至內心的,有的微笑和“假笑收費員”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不想假笑,所以在面對司機的時候,我拿他們當朋友。面對朋友的時候,笑容一定是發自內心的。於是,沒過多久,我在收費站便得到了“笑得跟二傻子似的”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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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大多數時候,司機是比較配合交費的,少數司機會把對公路收費的怨氣撒到收費員身上,對我們的收費員爆粗口,甚至辱罵。我們心裡很委屈,卻不能和他們言語衝突。

特殊車輛通道一般在最右邊的車道,比如綠色通道、超寬車道。有一天程曉麗被安排到邊道,一輛載著風力發電機扇葉的超長車駛了過來。程曉麗扣下司機的駕照和行車證,操作抬杆,讓司機繼續往前開。我們站實行計重收費,所有的車輪都從地磅上駛過之後,稱重系統才會計算出車輛的重量。

系統報出了60噸的重量,司機的臉色立刻變了,叫嚷道:“我這一路走過來都是50噸,你們稱有問題,你們是騙子!”六軸車的限重標準是55噸,超載部分會按高一點的費率計費,所以司機很不高興。

程曉麗耐心地向他解釋,系統可能有誤差,但不會這麼大,你是多重的磅就會顯示多重。

司機兇巴巴地吼:“別的地方高速都不收費,就你們要收。你們就是搶劫!”

膀大腰圓的司機雙手叉腰,滿臉橫肉,程曉麗的心裡感到害怕,她按下了收費亭裡連接監控室的報話機呼叫執勤。執勤很快趕到,司機繼續對執勤吼道:“你們就是土匪,流氓!”同樣窩火的執勤也不敢跟司機頂嘴,只好在旁邊安撫司機的情緒,認真解釋。

司機不給通行費,程曉麗不敢抬杆放行,後面排隊的車輛在不停按喇叭催促。

大概是執勤的勸說和解釋起到了作用,又或者再不走,保不準後面排隊的哪個暴脾氣司機會下來和他幹一架,超長車司機罵罵咧咧地開始掏錢。他數出一疊百元紙幣,狠狠向程曉麗臉上砸過去。程曉麗強忍眼淚,從地上桌面上撿起紙幣,按照4s考核標準帶微笑服,將找零通行票連同之前扣下的行車證駕照等遞給司機。

司機抓過錢,狠狠瞪了瞪程曉麗。等到司機轉身離開,程曉麗憋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

當時聽說這件事,我心裡也窩火不已。我們收費員按規則收錢,怎麼變成司機眼裡的土匪搶劫了?可後面經歷的久了,我也就從容了。作為一個職業的收費員,在收費時面對任何情況都要做到波瀾不驚。哪怕受到委屈,忍不住落淚,也要迅速抹乾,在下一個司機到來時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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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2月,一夜過後,收費亭穿上了白夜的厚棉襖,公路更是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積雪。這時候我們就多了一項集體活動:掃雪。

掃雪的目的不是出於美觀,而是因為車輛排放出的尾氣把車道上的積雪融化,夜晚的低溫很快讓雪水變成冰。週而復始,重卡的剎車摩擦會使冰面出現泥路才有的溝壑。出於安全,我們會不定期掃雪。

然而我們掃雪的頻率比起老天爺下雪的效率,始終是杯水車薪。我每次上道收費時都擔驚受怕,害怕哪天有剎不住的車把收費亭撞到,發生亭毀人傷的事件。

這樣撞車的事不是沒發生過。那還是收費站剛交到地方管理不久,作為公路養護工的李姐調到倉房溝收費站成為一名收費員。倉房溝是進出烏魯木齊南面的重要路口,一字排開進出十幾個車道,很是壯觀。因為是唯一出入口,即使在幾十年前,倉房溝站的車流量也是巨大的。

那時候收費亭還是是簡易板房,板房前也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有一天,李姐和往常一樣在收費亭裡,一輛失控的車輛徑直朝收費亭衝過來。板房瞬間被撞塌,李姐被壓在板房下面。收費站的同事趕緊把李姐從板房下面拉出來,送進了醫院。好在李姐除了腿部骨折外,沒有其他大傷。

李姐被結結實實地嚇壞了,站領導也被嚇壞了。整個系統開始整頓,板房前面堅起了粗粗的鋼管防撞欄,收費亭也加高了。半年後李姐重回收費亭,一個路過的司機問她:“聽說你們有個收費員被車撞死在收費亭了?”李姐氣乎乎地回:“被撞的就是我,你看我死了嗎?”我戲說李姐是用自己的身體安全為廣大收費員謀了一份安全,也算公路史上的一個重大進展呢。

戈壁的冬天經常下雪,雪後的天空乾淨無雲。我們對或壯麗或旖旎的雪景早已失去興趣。停雪是命令,我們拿起推雪板和鐵鍬,一起去掃雪。

那天,和往常一樣,大家都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事,監控員開始嘀咕,原來是凌萱拿著鐵鍬去了車道,公路上並沒有多少車輛,空蕩蕩的收費站裡一片安靜,監控室裡只能看到那個身影在車道上一下又一下剁著地面上的硬冰。

監控員聯繫了當班班長,班長呼叫了執勤。很快的,車道上又出現了幾個身影,不是來幫忙的,他們是來勸凌萱的。班長不好在凌萱面前直接表現出自己的埋怨情緒,只說道:”太冷了,快回去吧。”凌萱說:”我幹著活不冷啊,弄完我就回去。”勸阻無效,班長和執勤自行回去了,室內的溫暖讓他們留戀。

班長和執勤回到辦公樓,隨著推拉門的自動閉合,外面的寒氣再一次被隔絕。辦公樓裡的溫暖並不能化解班長臉上的怨念,他們除了繼續口頭埋怨凌萱,並沒有其他任何動作。當凌萱處理完車道上的積雪冰塊,頭上冒著白氣跺著腳跑回辦公樓的時候,對這一切沒有任何感覺。

我不知道凌萱是否會知道班長們對她的埋怨,她做了我想做卻沒有做到的事,我覺得她是我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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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們開始正常收費兩個多月後,原來的稽查因為家庭原因準備辭職,大傢俬下里為這崗位的繼位者猜測了許久。稽查不上夜班,工作相對輕鬆很多,有傳言說要民主選舉稽查。可在稽查辭職後的那個班,空缺出來的稽查崗位由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姑娘頂替上去。

這位同事業務能力不算特別突出,但她有一位在公路局任職的父親。

這個職位變動之後,那幾位積極準備競選的同事,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想起一位老收費員對我說過的話,我們是第一批對外公開招聘的收費員,之前只招錄公路內部子弟。公路局是事業單位,收費站的非編制員工享受同工同酬的待遇,而且每年有考編制的機會,很多公路子弟都會走上和父輩相同的道路。

每次有其他事業單位招考的時候,站上就會請假一大批人去參加考試。雖然收費站是事業單位,但收費員的工作確實很辛苦,編制外三個字更像一把高懸的冷劍,時刻提醒著那些想進體制的人。

被其他單位錄取了的同事,便向收費站提出辭職。離開的人很快離開,新人卻不能及時補充進來。於是,每個班都出現了人手不足的情況。

白天還好點,夜班就嚴重人手不足。前夜和後夜出入口各一個收費員,一個執勤,最少需要六個人。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班只有五個人,只好安排執勤上全夜班。因為上班時間加長的緣故,執勤被允許回到休息室睡覺,有事的時候再出來處理就可以了。大多數時候,夜班沒有什麼事,進收費亭的人卻需要保持標準坐姿苦熬六個小時,相比之下全夜執勤就很輕鬆。和班長關係的親疏立刻被體現了出來,關係好的或者有背景的班長惹不起的,就會被安排去執勤,沒有背景的,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輪班收費。

小小的收費站,也是人性的江湖。

/6/

2015年下半年,不知不覺我在收費站待了將近一年。在這一年的工作時間裡,我捱過不少白眼,受到過不少責罵。在我眼裡,這都不算什麼,同事和陌生人的一點善意,就能迅速溫暖我的心。

收費員的工作也培養了我膽大心細、一絲不苟的好習慣,面對旁人刁難,寵辱不驚的好心態。不只是我們收費員,收費站也在不斷地更新進步。

剛開始收費那段時間,和高速公路不遠處有並行的低速,好多大貨車司機不清楚我們的收費標準,不敢輕易載貨走高速,我們的“生意”很冷清,甚至創下過一個班次收費金額為0的記錄。

當時,我們最害怕的是下班繳款時錢和帳對不上。從收費亭下來,我們把除備用金之外所有的錢整理好,按金額填好繳款單,等著會計給我們對賬。如果應繳金額和我們交上去的金額一致,說明我們沒有長短款,我們管這叫平賬。

剛開始正式收費,我們常不明原因的長短款,那時候同事間遇到打招呼不是問“吃飯了嗎”,而是“賬平了嗎?”很長一段裡,平賬是我們之間最動聽的情話。

移動支付在城市裡大行其道的時候,公路局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在主管部門的牽頭下,我們收費站也開通了移動支付,可以用微信或者支付寶付過路費了。從此我們不用再擔心平不了賬的問題。

2020年1月1日零點,為配合國家取消省界收費站和推行ETC,我們收費站也由計重收費改為按車型收費。如今我已不是一名收費員,但我相信:不管時光如何交替變幻,始終會有人和收費站一起,堅守在那片戈壁灘上。

-END-

- 我 是 故 事 練 習 生 -

/想擁有十六隻羊的二胎寶媽 。/

作者|羊十六,青年作者。

題圖|《江湖兒女》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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