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江淮分水嶺的皖東定遠農村，這裡有冬季曬制鹹貨臘味的年俗。記得小時候，每到寒冬臘月，天氣好的話，家家戶戶門前屋簷下、曬衣繩甚至是樹枝上都會掛出一串串醃製好的雞、鴨、魚、鵝，條件稍好的人家可能還會曬上一些羊肉、牛肉或狗肉，但是最多的還是豬肉和自家灌製的香腸。這些鹹貨都是為即將到來的春節和年後親戚串門聚會時準備的。因為豬肉需求量大，淳樸而不失精明的農民們覺得去肉攤買的話比較心疼，往往會選擇幾家子一起殺一頭豬過年。因而，殺年豬就是當年家鄉一道獨特的風景了。
殺年豬當天，場面十分熱鬧。幾家的男人們還有幫忙的人早早就聚在一起，簇擁著去提前聯繫好的養豬戶家裡逮豬。只見幾個壯勞力手裡拿著粗麻繩，悄悄翻進豬圈，慢慢地向一頭大肥豬包圍過去。快靠近或者發現豬有所察覺，他們會猛然向肥豬撲過去——抓耳朵的抓耳朵，拽尾巴的拽尾巴，還有的還會扳住豬腿，大家七手八腳合力將豬放倒，在肥豬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將它四個蹄子牢牢捆住。這個時候大家會找來一根粗扁擔，和養豬戶一起給豬過秤、算價錢。因為都是鄉里鄉親，有時養豬戶自家也參與了合殺年豬，所以往往會將零頭抹掉，豬錢每家平攤。
當然，這只是為數不多的一次性成功的捉豬過程，大多數時候都會發生一些小意外，很難一抓即中。大肥豬往往會掙脫眾人的圍剿，在豬圈裡東突西竄，和漢子們玩起捉迷藏，人和豬都會因為劇烈運動而頭上、身上冒著騰騰熱氣。個別時候，大肥豬還會在慌亂中將一兩個捉豬人撞得人仰馬翻，被撞倒的漢子會在大家的鬨笑聲中一骨碌爬起來，動作敏捷的話可能還會順勢抓住大豬的一隻耳朵、一條腿或是尾巴，邊被肥豬拖著到處跑邊招呼大家過來幫忙；更有甚者，有的漢子拉住豬尾巴跟著肥豬跑幾圈大家也沒能圍住肥豬，踉踉蹌蹌中不得不撒手，有的人還會把豬尾巴拽掉一截。不過，不管肥豬跑的多快，最後還是會敗在眾人手下，乖乖的束手就擒。
豬稱重以後，男人們會按照事先分工迅速展開：幾個人負責將豬抬到一塊提前看好的比較空闊又離家不遠的地方；幾個人負責將一口大缸和幾個大盆抬過來、洗刷乾淨；還有人會飛快地跑回家中，將一扇或兩扇結實的門板卸下、搬運過來。
準備工作完成後，就該主角——殺豬匠閃亮登場了。他平時或許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老漢，但每每這個時候就會變成大家最尊敬的人。男人們往往會殷勤地遞過一根過濾嘴香菸，恭敬地幫他點上。他叼著菸捲，不緊不慢走到肥豬跟前，拍拍豬後背、摸摸豬蹄、看看豬耳朵。如果能得到他“豬不錯，膘好、出肉”的評價，不管是養豬戶還是幾個殺年豬的家主們都會激動萬分，好像低年級的小學生受到了校長的表揚一樣，心裡美滋滋的。殺豬的過程對於殺豬匠來說那是輕車熟路，只見他拿出一把尖尖的刀子，瞄準豬脖子或者心臟的位置一刀下去，豬血就會從刀口處噴出，流到事先準備好的大盆裡。
男人們捉豬殺豬的同時，女人們就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燙豬水了。她們架起柴火，拉著風箱，將一大鍋井水快速燒開。有的時候豬比較大，可能要兩、三口大鍋同時燒水。往往豬血快流乾的時候，女人們燒的水也該開了，這時就會有年輕男人主動用水桶將開水挑到大缸裡。還會有幾個人將門板支在缸沿上，合力將大豬抬上門板。
接下來就是燙豬、刮毛和開膛破肚環節了。殺豬匠會拿出各種各樣的道具，擺在門板上：除了殺豬的鋒利尖刀外，有像斧子一樣的砍骨刀，像鏟子一樣的刮毛刀，以及給豬皮吹氣方便刮毛的工具，等等等等一應俱全。可能因為場面比較血腥，而且燙豬的熱水多，小孩子在旁邊不安全，這個環節是不准我們小孩圍觀的。只記得我每次都會央求大人們將豬蹄殼留一個給自己，等到晚上的時候裡面放上一塊豬油是可以當燈點的，雖然沒有多少實用價值，但是對小孩子們的誘惑還是蠻大的！
最熱鬧也是最具誘惑力的，就是吃殺豬菜的環節了。因為當時的生活水平還不高，能夠那麼放開量地吃上一頓豬肉，不單對饞嘴的小孩，就是成年人也是誘惑很大的。所以說，殺年豬當天，不管你有沒有喊人過來幫忙，都會有一些人早早地主動過來幫忙，為的就是吃上那麼一頓殺豬菜。殺豬匠將豬處理乾淨後，會用砍骨刀將豬頭割下（豬頭往往最後是要給殺豬匠帶回家的），將內臟取出，豬心、豬肝、腰子什麼的自不必說，就連比較難侍弄的豬大腸、豬肺，也早有心靈手巧的女人接過去，精心地拾捯乾淨，放到水裡煮熟後備用。殺豬匠還會根據當天的人數，在最肥的豬後臀上砍下一大塊來，由廚藝高明的主婦切成兩三寸見方的大肉塊，倒入架著樹枝燒著大火的鍋裡，放上油鹽、蔥蒜、生薑、大料，不停地翻炒，等到大肉出油的時候，舀幾瓢井水、倒上點散酒，再放上一點小店裡買的散裝醬油，家庭生活條件好的，有時還會放放上幾勺白糖或者紅糖。蓋上鍋蓋用中小火再燜燒個把鐘頭，一盆香噴噴、紅彤彤、油亮亮的紅燒肉就可以出鍋了，配上白米飯，那個香味幾十年了還讓我念念不忘。當然，豬心、豬肝、豬腰子會炒出來裝入盤中，供勞動了一天的男人們下酒。豬肺、大腸和豬血等也會和白菜或者鹽酸菜一鍋燴，配上自家醃製的辣椒，別提多有下飯了。
那時因為平時吃不上肉，殺年豬時往往會發生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在這裡跟大家分享兩個我家殺豬時發生的，讓我至今難忘的片段：我大概五六歲那年，將近年關，家裡請人將那頭餵了幾年的大肥豬殺了。除去豬頭、內臟和當天吃掉的豬肉，光是村裡人買走和自家留下過年的肉就有三百斤。因為我們附近幾個村子人大都姓黃，當天晚上，白天過來幫忙的和專門趕來蹭飯的人滿滿兩大桌都坐不下，還有幾個後來的站著吃的。紅燒肉也是每桌足足準備了一大黃盆（老家農村那種用土燒製，裡面有一層黃釉的陶盆，直徑50公分左右，深度20公分左右）。正吃飯間，一個隔壁村的本家爺爺輩的人趕了過來，因為之前已經來了超出計劃的好幾個人，所以鄰居家的碗筷都被借完了。所以，我爸遺憾地跟來人說：叔，實在不好意思，隔壁鄰居家的碗筷都借完了。要不你稍微等一會，有人吃飽了，我馬上洗好給你。來人搖了搖頭，從懷裡摸出一雙筷子說：來的時候我就怕你家裡碗筷不夠，所以自己帶了一雙過來。沒有碗，我就不吃飯了，我吃幾塊紅燒肉和殺豬菜解解饞就行了。也是那次我家殺年豬，也許是因為好久吃不上肉，年僅五六歲的我在一幫大人的慫恿、誇讚下，吃下了整整四大塊紅燒肉。整個過年期間，直到第二年的夏天，看到紅燒肉我還會心裡直冒油，哪怕是誰一說到肉，我都會止不住地想吐。這也是小時候小夥伴們經常拿來取笑我的一個軼事。
三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八十年代初期農村的生活水平還不行，那時剛剛解決溫飽問題，除了紅白喜事和過年，老百姓一年到頭是吃不上幾頓肉的。即使過年過節割個斤把二斤肉，一家子老老小小，還要想著給老年人和小孩子多留幾口，平常人一年難得吃上幾塊肉。所以，能在殺年豬的時候放開量吃上那麼一頓肉，不管是對大人還是孩子，都是不小的誘惑。另外這也反映了當時農村人的淳樸善良，一家有事，大家會主動幫忙。雖然自家還不富有，一年根本吃不上幾頓好的，但是吃飯時人家上門了，不管他有沒有來幫忙，也不管以前交情怎樣，都是會熱情招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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