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你離開我已經一年了。一年的時間過得實在太快，快得我都沒有意識到已經一年了，感覺好像只有一個月似的。這一年來，發生的事實在太多，我的心境也發生很多變化。
你的離去給我很大的震撼。當你雙目緊閉無聲無息地躺在棺材裡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身邊的人也會離開人世。以前我知道人會死，但從來沒有意識到我身邊的人也會走。當你躺在醫院裡的時候，我就常想，生命到了最後一刻竟是這副慘狀。想你年輕的時候，脾氣多麼暴躁，打起架來幾個人都不是你對手，可是此刻，你卻只能躺在醫院裡，大小便失禁，忍受病痛的折磨。我想人生是多麼奇怪呵，畫了一個圈，不知道從哪裡來，在這個世上走了一遭，又離開了。
其實在蘇北醫院的時候，醫生就已經跟我說了，你的病治不好，叫我不要看了。但是我看你很痛苦，實在不忍心，就換了一家醫院。本來以為他們請了南京的專家來，你會好，誰知道，那只是迴光返照。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明明很好的，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我記得前一天晚上，你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直說老睡在一邊感覺疼，老要翻身。可是你以前翻身很容易的，那天卻翻不了了，手上和身上都沒有力氣了。我就知道事情壞了。那個晚上，是我有生以來印象最深刻的晚上，你一直翻過來翻過去的，可是每邊只睡了五分鐘樣子，又要翻過去。那個晚上，我根本沒有睡覺，每隔幾分鐘，都會聽到你想翻又翻不過去的呻吟聲，我只好爬起來幫你翻過去。過了一會兒，又要幫你翻過來。反反覆覆，不知道多少次。後來索性不睡了，坐在你床邊，看著你。你讓我去睡，可是我怎麼能夠睡得著呢。我知道你的時間不多了，心裡油然產生一種酸楚的感覺。月光透過窗戶，靜靜地照在醫院病房裡。你的呼吸聲是那麼大，因為四周太安靜了。
第二天要接你回家了，中午的時候，我聽你迷迷糊糊地說了一些人名，去問三叔，他也不知道。後來他才醒悟過來，說都是一些死去很多年的人。我坐在床邊看著你，看你昏沉沉地忽睡忽醒，迷迷糊糊地說一些話，心想，這個人終於要離開我了，從此以後，我是飛黃騰達，還是屈辱貧賤，他都看不到了，眼淚就開始撲簌簌地落下來。我又怕三叔看見，只好轉過身去。下午接你回家的時候，我是做夢都沒有想到，你這麼快就走了。我們把你帶回家抬上床的時候，以為你還會拖幾天才會斷氣。他們幾個來看你的時候，你還能睜開眼，認出幾個來。可是當我在外面打掃衛生的時候，三嬸在門口一望，發現你好像沒有了聲息。我進去用手一探，發現你口鼻之間沒有氣息流動，臉浮腫得厲害。三嬸就叫我跪下來，給你送終。那一刻，我才徹底明白，你是真的離開我了。
然後我就覺得一切都像是夢境一般，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跑到前村裡叫了一些年長的人來。然後，張三來了，李四來了，突然之間，家裡有了很多人。然後就跟著一大幫人打水，給你擦洗身子，換壽衣。我以前很怕死人，覺得很可怕，可是那一刻，我卻一點也不害怕。只是覺得萬分捨不得，心想這個人真的走了嗎？你的手還是熱的，臉上也如平常，剛斷氣時的浮腫已經消失，閉著眼，像熟睡一般。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江水，傾瀉而出。他們把我拉出來，要我不要把淚水撒在你身上。
然後，按本地的風俗，叫了伯伯叔叔們，給他們磕了頭，用黃紙給你蓋上臉。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是披麻戴孝。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嗩吶就嗚哩哇啦地吹起來了。那種聲音真是讓人受不了，我一聽，心就痛，眼淚就要掉。還有跪著給你燒錢的時候，眼淚也止不住。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原來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堅強。
原來我爺爺是個聰明的老頭子，他那天下午看我在他那裡轉了一下，並沒有多說話，就知道你不行了。我只是去看下三叔在不在那裡，怎麼就被他瞧出來了呢。後來聽說他看連續幾天三叔他們都不在家，姑姑們全回來了，就越發確信了。你出殯的時候，他坐在馬路邊，高聲向你說話，要你走好，你當時聽見了嗎？
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一年了。要不是三叔和小姑媽提醒我，要提前給你上墳，我還真的沒有意識到，你離開已經一年了。我們這裡是不是有這種風俗，新墳要提前上，立碑也要提前？我怎麼不知道？你以前怎麼沒告訴過我？我發現你身上的東西，我沒有學到的太多了，包括水電功夫，什麼器械的修理技術，我都沒有繼承下來。你以前為什麼不教我？也許你會說我一直在學校裡，沒有機會學。
我給你立的碑，你看到沒有？五叔問我想做多高的，我說當然要高點，你有一個兒子，碑怎麼能太矮？只是可惜，沒有遂你的意，那上面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我記得我大四剛回來找工作的時候，你在酒後說你想抱孫子。當時我就笑笑，我說我能理解你，你都年過六十了，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子很可愛，當然會有這種想法，這很正常。我說，我到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會有這種想法的，但是我還早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連工作都還沒有落實。你也只是傻呵呵地笑。到現在，還是很對不住你，碑上也只刻了我一個人的名字，沒有你兒媳婦的。
在你離開的這一年裡，發生的事不少，容我一一向你彙報。首先，說你最感興趣的。我在這一年的時間裡，不知道怎麼搞的，行情突然看漲，很多人家託人來跟三叔他們說親，比你在世時還要誇張。當然了，你知道的，我怎麼會看得上村姑？也有些不是村姑，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也有，好幾個呢，但我實在對她們沒有感覺。自己也相處了個別，但由於種種原因，或者自己犯了錯，或者發現別人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全都告吹。因而，鄭重向你彙報的戰績是，至今一個也沒落實。不過，最近一個朋友幫我介紹了一個，外形、性格都還不錯，但似乎不是個過日子的好人選，完全不懂柴米油鹽的貴賤。所以，前景怎樣，我不敢確保。小姑媽，就是父親大人你的小妹妹了，一天到晚還想撮合我跟江家的小姑娘，他們家又打電話來了，小姑媽一聽這話，行動比什麼都迅速。總之，情況很複雜。
再說說家裡的情況。你走了之後，我把院子圍起來了。三叔還借了我們一堵牆，建了兩間屋子。你要是在世的話，未必肯同意他建。呵呵，我就無所謂。他在裡面養了好多雞鴨鵝，像爺爺以前一樣。最近，他還借五叔建房子的時機，把西邊的小池塘整修了一翻，在塘邊砌了磚，還在原來種大蒜的地方，砌了一間豬圈，說要養豬。他現在重心都在養殖業上，英雄在處於末路的時候只能做這些了。你的五弟終於建房子了。風風雨雨地經歷了很多，把他都愁死了。好歹在大家的勸說之下，放手建了一層，還箍了個圍牆，就在四叔後門口的那塊小水田上。他那時候都嚇破了膽，不敢動手，天天找我開導，問我拿主意。我看他頭髮白了不少，背也駝了些。最近還把我們嚇了一跳，一天到晚說頭痛頭昏，量了下血壓，高得要命，可是吃了藥也不頂用。醫生懷疑腦梗塞之類的，還好照了片子，沒有發現什麼問題。他沒有問題，可是你的父親大人有了問題。爺爺他患了動脈硬化，由於常年不能走動，血液已經循環不到下肢了。帶他去做檢查的時候，醫生講這種老年病沒有辦法治療，只能隨他去。現在他的腳上潰爛已經很嚴重了，一個腳指頭已經沒有了。慘不忍睹。可是我們又愛莫能助。我每次去看他，都在想，人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怎麼會如此悽慘。張愛玲最後也是死在公寓裡，一個星期以後才被人發現，屍體已經腐爛，味道非常難聞。跟你講張愛玲，你又不知道。但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淒涼。我們對爺爺也沒有辦法，只能給他上點藥膏，但根本沒用。還好多虧三叔他們，要不然爺爺就沒人問了。最近小姑媽經常回來，給他洗洗腳，撒點粉。我覺得上天真不公平，爺爺年輕的時候，跟王震打過遊擊的，掛過駁殼槍，捆過小日本，做過七個鄉的指導員，也算英雄一世，怎麼到老了，就得這種病，倒不如干脆一點，也好讓我們好受一點。
前一段時間，我們給爺爺做了九十大壽。沒人肯出錢，家務事就是麻煩。最後我按三叔、大姑媽、小姑媽他們商量的意思牽頭辦的，貼了本。本來三叔說讓他貼本的，但他也老了，某人又沒有本事，我怎麼忍心這麼做。說到某人，我實在來氣。又不搞家庭建設，又沒有什麼重大負擔，在外面欠了很多債，回來還說謊，別人大年三十來要債他們才知道，所以夫妻倆吵了一架。某人還當著我的面，在幾個老表面前吹今年過年輸了好幾千。他一說這話，我就來火。這麼大的人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他完全不知道。你欠人家不少錢哪，人家沒有盯著你要就很不錯了，你還在人家面前吹你輸了幾千塊？不知道他有沒有正常的大腦？沒有這樣的事，就不要亂說，影響自己形象；即使有，也不能說，更何況根本就不應該這麼做，不知道家裡還有負擔啊，還賭錢！包括那個周也是，在外面平白無故地借了幾萬塊高利貸，還瞞了你的外甥女，到年底才東窗事發，小姑媽都氣壞了。唉，這些人怎麼全跑到我們家來了。
你那個招到別人家做女婿的侄子做了爸爸，是個女孩，孩子滿月的時候我去的，這是我第一次以自己的名義出的人情。曹老三的小孩過了十歲，我也去出了人情。幾個以前的同學結婚了，也去出了人情。前一段時間，我是大出血。
哦，還忘了告訴你，我現在不在原來的那個單位了。你走的太匆忙了，沒有看到我考上公務員。其實說實話，我也沒料到。當時你生病，我要照顧你，還要給你借錢，根本沒看書，誰知道就這麼上了呢。不過只是個小單位，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跟你羅羅嗦嗦地說了這麼多瑣事，一大半是家務事。可是不跟你說家務事，又能跟你說什麼呢。每次回來，你都跟我說誰誰誰怎麼怎麼了，我也只是唯唯諾諾，不多言語。沒想到，現在我也會跟你講這麼多瑣事。這些都是你走後發生的事。你在的時候，我有時候會覺得你羅嗦，你走了才發現，一個人的世界是多麼可怕。我現在每天都是上班下班，下班上班，無聊至極。一到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就不知道要幹嗎了。在我看來，生活是這麼枯燥無味。我有時候會覺得當初回揚州是個錯誤的決定，可是當時你在啊，我不回來，你怎麼辦。現在你走了，我卻沒有勇氣離開這裡。我發現其實骨子裡，我遺傳了你浪子的基因。我老是想出走，到全國各地，狠狠地玩他一把，不過現在時機還不成熟。
你遺傳給我的不只是浪子的基因，還有很多。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不好的佔了多數。比如說，畢業了三個月，我就長了三十斤，胖還胖的不是地方，先胖肚子和屁股，跟你一個樣。你害死我了。你還把你幽默的特質遺傳給了我，我發現了這點。這是個好事。可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的心情卻不好，這才是關鍵所在呵。為什麼心情不好呢，因為身邊的瑣事太多，束縛太多，我想做的事一件也沒有做到，讓我有虎在籠中的悶慌。
我跟你講這些，你明不明白？估計你不明白。但是我不跟你說，又能跟誰說呢。三叔和五叔對我是很好，可是他們不能多理解我。有時候他們也能理解，但我擺脫不了目前的困境。其實你活著的時候也不能理解，但我現在只能跟你說。前段時間給你立碑的時候，我就想提前寫好這篇祭文，好在你墳前焚燒，但因為時間太倉促，沒有實現。在給你立碑的時候，我還打算在碑後寫幾句話的，想來想去，覺得“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雖然能說出我的心聲，但我在老麻將死的時候看到這兩句話，才發現外面到處都在用，覺得俗，就棄之不用了。其他的也沒想到什麼好話，就沒有刻。你會怪我嗎？順便就告訴你一下，白果子和老麻將也死了。你有沒有看到他們？
我有時候站在辦公室前看街上的人流，覺得人生多虛無，人們忙忙碌碌，到頭來全要衰老和毀滅。咱們這以前某個區的區長，前段時間就因為不堪忍受胃癌的折磨，從醫院的大樓上跳了下來，結果了自己。也許你會覺得我很悲觀，是，我很悲觀。但我又不是很消極很頹廢的悲觀，我跟小吳說過我的人生觀的。小吳你還記得嗎？她老孃是做教師的。我跟她說，我是個深沉的悲觀主義之下的樂觀主義者。跟你說這話，你一定不明白。我來解釋給你聽。我認為人生本質上沒有任何意義，活著是一種折磨，不管你處於什麼社會階層，錢多錢少，權大權小，你都會有煩惱。每個人都會有。也許有的人看起來很風光，其實他有著外人不知的煩惱。社會底層的人會為了生計而奔波，社會高層的人會有他們的痛苦，有些腥風血雨不是一般人所能夠承受的。所以，我是覺得，看透了，人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這不是什麼一時憤懣之感，聯繫到自身，家庭，社會，學業，工作，生計，疾病，人際關係種種的一切，你就會得出這樣的本質認識。其實，我以前有過自殺的念頭，覺得人生的揹負太多。後來看到相關調查，才發現，原來有同樣念頭的年輕人佔到一大半。我身邊的不少人也有過這樣的經歷。人越大，煩惱就越多，各種各樣的煩惱和憂愁甚至災難就會接踵而至。現在身邊的人，同學，朋友等等，都在為一些事煩神。可是，是不是人生就沒有一點意思呢，也不盡然。錢鍾書說：“既然活了，就應該本能地活得更好！”我贊同這種觀點。既然上天讓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就不要作踐生命，要好好地活下去，實現自己的價值。這就是我的人生理念。
爸爸，我跟你講這些，你懂嗎？你不懂吧。不懂不要緊，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每天下班回家後，我沒有人說話，就只能看書、看書、再看書。看了那麼多書，增長了很多見識，也廣闊了胸襟，可是深深地覺得寂寞啊！那種寂寞的蒼涼之感，天底下有幾個人能體會得到？
你知道嗎？爸爸，我以前經常夢到你。我夢到你跟我說話。還經常覺得迷迷糊糊之中有什麼人靠近我，我只感到一陣風颼颼地刮，聲音很大，可是等我用盡全部力氣，奮力一起身，發現四周安靜的要命，手心裡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那種悵然啊，天底下有幾人能體會得到？
嚴格說來，你不是個好爸爸。我說這話，你一定不高興。但這是實話，你的毛病太多了，好酒，經常不顧死活，喝得酩酊大醉。你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叫嚷。你邋遢，什麼弄得一塌糊塗。但是，我有一點很感激你，就是你願意供我讀書。你曾經說過，只要我能上得下去，你願意砸鍋賣鐵也要供我去上學。這是我一生都很感激你的地方。你這樣品行的人能有這樣的認識，是很不簡單的。可是現在，我還是很想去讀書，但因為種種原因，社會的，自己的，不能實現願望啦。但我不會放棄，這輩子，我會拿到博士學位。你看著，我會實現這一目標的。
我記得小時候很恨你，你有太多讓人受不了的地方，曾經還把我的衣服脫光了，在冰天雪地裡用小樹條抽打。你記不記得了？你不要否認。我記得很清楚。可是，我又不那麼恨你。不知道為什麼，人大了，就知道好歹了。看著你一天天地老去，我又心下不忍，常常想等上班了，給你買幾身好衣裳，買點好酒孝敬你。誰知道你走得那麼早。這實在很出我的意料之外。爺爺那麼大歲數了還活著呢，誰知道你才虛歲六十三，就成了你兄弟姐妹們裡面最先走的人。我做夢都沒有想到。
我一直都很想寫這篇文字，想在你墳前火化，讓你知道我有多麼想你。真的，以前常覺得你很煩，現在卻覺得你要是活著該有多好。我記得以前基本沒有靠過你，無論是做關係到我人生命運的選擇時，還是尋找心理層面上的支柱，我從來沒有靠你。我自己把我自己管得很好。可是，沒有你的日子裡，我才知道，我是那麼需要你，是心理層面上的。
爸爸，前幾次，我給你燒的紙錢你有沒有收到？每次祭祖的時候，我都給你燒得最多，不知道其他祖宗會不會生氣。立碑的時候，燒的紙錢最多，燒了很長時間，連四叔和五叔都感覺用不了那麼多。我就是想給你多燒點，你好酒。
此刻，我在辦公室裡給你寫這篇文字，窗外飄來一些好聽的老歌。天色灰濛濛的，還有些風。我咳嗽了，吃了些藥。但還是感到孤獨。我知道你遲早要離開我，但我就是覺得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我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能力，質疑自己的人生。這些，都是你幫不了我的，即使你在世，你也幫不了我。
想跟你說的話很多很多，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等想到了，再跟你說。今生你我已永相訣，但願來生再續緣！
伏惟
尚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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